老太太的呼吸漸漸停止了。

除了心電監護儀還在實時監測著老太太的生命體徵之外，再也沒有人關注她了。

當然，還有坐在一旁等候著拉上最後一張心電圖的我。

臭烘烘的屁股。

老太太不說話已經兩天了，就連呼吸也越來越弱。

幾個子女商量後覺得還是應該送到醫院裡看一看，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死了。

老太太今年八十九歲了，滿頭白髮，額頭和臉上堆滿了皺紋，始終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準確的說，老太太已經陷入了淺昏迷之中。

家屬是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還有一位兒媳婦，子女們的年紀同樣也不小了。

和我交談比較多的是大兒子，一位同樣雙鬢斑白的男性。

他告訴我：“老太太之前還能吃飯呢，就是這兩天突然不能吃了，原本想休息兩天就會好，現越來越差了。”

站在一邊的是老三，也就是老太太的女兒，著急著問：“什麼病，怎麼辦？”

我看了看著這兄妹三人，又看了看昏迷之中的老太太，心中不免泛起一股心酸。

因為從老人身上散發著一股刺鼻的惡臭，扒開老人的褲子後發現，裹在身體上的尿不溼已經包滿了大小便。

最要命的是，清理掉尿不溼後，一大片壓瘡豁然可見。

毫無疑問，老人沒有得到良好的照顧，以至於如此狼狽。

“我才瞭解幾句話，我怎麼知道是什麼病？但對於這樣昏迷的老年人來說，基本上都是心肺腦的問題，還有就是血糖、電解質的問題。先查一查吧。”我一邊為老人屁股上的巨大壓瘡惋惜著一邊回答了家屬的問題。

道理其實很簡單，即使是沒有醫學背景的人，也應該知道，對於這樣昏迷中的老人，最起碼要檢查頭顱CT，要排除腦溢血吧？

然而，老二和老三卻並不同意。

老二嘴角上揚，笑了笑：“沒有必要了吧，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就是不吃飯，誰不吃飯都是這樣。”這樣不屑的笑容我在急診搶救室裡常常遇見。

而老三呢？

她則提出了一個讓人無法辯駁的問題，又或者她只是在發牢騷，只聽她說：“檢查也不一定能看好，前幾年不就是在你們醫院看的嘛，不還是癱瘓了？”

四年前，老太太已經突發肢體偏癱被送進醫院，診斷為急性腦梗塞，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卻遺留了右側肢體偏癱的後遺症。

這四年來，老人始終臥床不起。

我看著老二和老三，盯著他們的眼睛，認真的問：“那你們帶老人來醫院是為了什麼？是要解決什麼問題？”

兩個人不再言語了，站在一邊的老大拍板同意完善一些基本的檢查。

等待檢查結果的間隙，我又追問了老太太最近的生活狀況。

從老大口中得知了老人的一些基本情況，這幾年來，因為癱瘓在床的老人行動不便，也為了照顧起來更方便一些，老人一直居住在老二家的地下室裡。

平日裡都是由兄妹三人輪流照顧，包括送飯、清理大小便等等。

大約從兩個月前開始，老太太的精神狀態便開始惡化起來，直到兩天前開始昏迷不醒。

檢查結果不出所料，最主要的問題便是肺部感染、呼吸衰竭、心力衰竭、電解質紊亂。

老太太的病情非常危重，時刻會出現心跳呼吸停止。

兄妹三人商量後決定，放棄治療。

老大說：“簡單輸幾瓶藥水就好了，等沒有了就算了。”

這個決定談不上對或錯，也沒有絕對的是非標準。

大約四五個小時後，老太太的呼吸漸漸停止了。

除了心電監護儀還在實時監測著老太太的生命體徵之外，再也沒有人關注她了。

當然，還有坐在一旁等候著拉上最後一張心電圖的我。

宣佈臨床死亡後，老大又問了我一句：“是不是地下室空氣不好的原因？”

也許這是一個原因，但是對於臥床不起的老人來說，肺部感染、壓瘡這樣的併發症往往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會要人命的。

如果家屬能夠照顧得當，儘可能避免這些併發症，或許病人會有著不錯的生活質量，也能夠保持一些生命尊嚴。

但是，能夠做到的卻並不多。

我們拒絕一切治療！

門診轉過來一位男性病人，年紀並不大，63歲，看上去卻像83歲一樣蒼老。

病人之所以會被送門診轉診到急診，是因為病情危急，需要立刻處理。

家屬是病人的兒子，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

我從家屬手裡接過門診醫生開出的化驗單，是一張電解質報告單，上面用五角星標註著危急值，血清鉀離子僅為2.0mmol/l。

2.0mmol/l的血鉀不僅意味著患者可能會感覺到肢體無力，更加有可能出現呼吸困難，甚至心跳驟停。

總而言之，這項異常結果必須要得到立刻處理，否則風險太大。

也正是因為如此，病人才會從門診轉診到急診搶救室。

簡單解釋了一些之後，我準備讓家屬把病人推進急診搶救室進一步處理。

但是，家屬拒絕了。

看著還有些遲疑的家屬，我還以為他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於是又做了一番解釋。

沒想到的是，家屬認真的再次拒絕了我，他說：“我們拒絕一切治療。”

這是為什麼？

要知道作出這個決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等於是做出了眼睜睜看著病人病情惡化乃至死亡的決定。

病人坐在輪椅上閉著眼睛一言不發，家屬看上去也面色平靜非常淡定，唯有接診的我有些急躁了。

我將家屬帶至一邊，進一步瞭解了病人的情況。

病人年僅63歲，卻已經癱瘓在床長達八年之久。

八年前，病人酒後駕駛摩托車出現車禍，導致了腰椎一下截癱，不得不長期臥床了。

然而，病人長達二十餘年的一個毛病卻並沒有因為車禍癱瘓而終止，甚至變本加厲起來。

這個毛病就是酗酒，以至於幾年前便已經查出患有酒精性肝硬化了。

因為每次酒後都要大發脾氣，甚至為了達到喝酒的目的便要無理取鬧。

待到病人將家中的物件砸的差不多之後，家屬便將病人安置在了地下室之中居住了。

最近一週，病人開始出現納差乏力、間斷嘔吐。

兒子便將病人從地下室裡推進了醫院想看一看到底是何種原因。

於是，便出現了開頭拒絕一切治療的一幕。

家屬告訴我：“風險我知道，他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回家口服氯化鉀吧。像他這樣的人，不如早死了。”

面對這樣的回答，除了勉強微笑之外，我實在不知該要做出何種迴應了。

他們怎麼能這樣？

洗胃後，七十歲的老張還在不停呻吟著。

我站在床頭看著他，已經分不清他到底是因為洗胃難受還是因為傷心難過而將眼淚堆積在了眼角。

從老張的胃裡洗出了大大小小很多白色藥片，還有一些沒有消化掉的食物殘渣。

“肚子痛不痛？“我拍著老張的肩膀詢問著，擔心會不會因為洗胃而帶來消化道出血等併發症。

老張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提出了自己的問題：“幹什麼要救我？”

科裡新來的年輕醫生開口便回答了老張的問題：“不救你，你就沒命啦！”

這是大實話，畢竟老張口服大量安眠藥、感冒藥、降壓藥，有著生命危險。

但，我卻又總覺得這不是老張想要的回答。

老張是一名外地人，就連這一次被送進急診搶救室裡也是自費。

他有兩個兒子，都在本地安家工作，所以老張也從老家搬到了這裡。

身體可以的時候幫兒子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接送孩子、做飯之類。

但老張老城裡沒有多久，身體便垮了。

三年前，老張不幸突發了急性腦卒中，經過積極治療，只是遺留右上肢殘疾，生活勉強還可以自理。

半年前，老張因為咳嗽帶血被診斷為肺佔位。

雖然沒有經過病理活檢，但當時從經驗上看十之八九便是惡性腫瘤了。

半年來，老張一直在口服化療藥，日子也算是風平浪靜。

然而，事發當天，兒子發現老張的電話沒有人接聽，便來到了老張獨自居住的地下室。

地下室裡無人應答，砸開房門後發現服毒自殺的老張躺在地上已經甚至模糊了。

送進醫院後，第一時間洗胃，直到洗胃液達到35000毫升時，才算清澈無味。

面對家屬提供的病史，年輕的同事忍不住氣憤著說：“他們怎麼能這樣？”

這句話讓我有些不明白：“他們怎麼了？”

“家屬怎麼能讓一個行動不便，又患有肺癌的老人住在地下室裡？要是住在一起的話，說不定就不會有這種事，就算有也能及時發現。”同事憤憤不平。

不得不說，同事說的很有道理，也是大多數人最樸素的想法。

家屬無奈著說：“我媽死了好幾年了，老頭一個人開始還可以，中風後就不願意和我們一起住，非要搬進地下室裡去，地下室裝修還花了好幾萬呢。得了肺病之後，老頭就更不願意和我們一起住了。”

這也許就是現實。

但是，我們沒有人能夠真正去明白，就像我們不可能去真正感受老人的痛苦一樣。

或許，對老張來說，最大的痛苦並不是上肢功能的喪失，甚至也不是肺佔位帶來的不適，而是內心深處無法排解的憂傷和孤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