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被腎結石折磨得寢食難安，輸液、服藥等保守治療丁點沒用，痛得實在受不了，不得已，只好乖乖住院，等待手術取石。我作為陪護者，做了核酸檢測後，也進入了病房。

泌尿外科病區的三人病房，7-9號床，居然只有我們8號床如假包換，7號胸外科、9號肛腸科，都只是來此借病床而已。

病人間很容易拉近距離，半天時間下來，彼此情況熟悉得一清二楚。

7號床女病號，自述身體一向很好，因腰部右側有不明原因的隱痛，被老公催著才來的醫院。入病房時滿臉通紅，大呼小叫，說是開啥空調啊，熱死了。我詫異得不行，哪有開空調？沒有！不信你看中央空調出風口的紅色綢帶有沒有在飄？她東張西望後，方知自己過熱，嘿嘿大樂。

護士對新來病人作常規檢查，一測血壓，舒張壓115/收縮壓205，驚呆，追問她是否高血壓患者？有沒有頭暈頭痛？7號否認，自我感覺良好，晃一下腦袋後又說，這麼說起來好像是有點頭暈。護士不敢怠慢，稍頃拿來了一顆藥，囑7號含在舌頭底下，別嚥下去。7號莫名其妙，但很配合。我說這藥肯定是硝苯地平片，那是給你緊急降壓，等於在救你。護士看我一眼，笑著點點頭，很嚴肅地關照7號少走動，先靜臥，有情況隨時求助。

7號床還在大大咧咧地笑，早有醫生來詢問家屬史，7號一一答來，頗感醫生小題大作。而後二天，從上查到下，各種儀器檢查了個遍，還做了ECT，另外科室醫生也前來會診。血壓居高不下的7號忍不住抱怨醫生大驚小怪，擔心住院費用的不可預估，自己的病情卻是一頭霧水。而我從醫護人員簡短的詢問與對話，以及各種稀奇古怪的檢測類目中，隱約覺得7號的病情不容樂觀，醫生已經作了最壞打算，只是他們夫妻倆不知情罷了。

這對農村夫妻不過半百有餘，稱不上老人，可妻子文盲，丈夫只認得幾個字，上班之餘兼種蔬菜，辛勤勞作省吃儉用，養育著三個女兒（小的是一對雙胞胎）。長女已出嫁，但帶一兒子常年住在孃家，貪圖父母家現成的一日三餐、所有家務、開銷的大包大攬，回家玩玩手機就可以。父母儘管嘴上吐糟女兒們被寵壞了，喪失了基本的生活能力，太懶，卻還是一邊嫌棄一邊付出。包括這次母親住院，女兒們以做核酸檢測太麻煩、上班不方便為由，從沒來醫院。當丈夫的，白天陪妻子檢查，晚上去做晚班，次日又趕病房，拎來了給妻子做的飯菜。等會兒，一看檢查做完了，立馬就又趕回家去……整天奔波不停，讓人感慨不已。

曾經，我想提醒他們讓成年的女兒來一下醫院，後來一想，且罷且罷，何必多此一舉？那天醫生來查房，通知他們轉到專屬病房去，次日需要手術。夫妻倆頻頻點頭，根本沒有追問詳情。我實在按捺不住多嘴了一句：“明天啥手術啊？”醫生答：“肺部。”

我心裡一沉，但看到夫妻倆的一臉平靜不明就裡，終於噤聲。

我想，過不了幾天，他們或將明白，原以為手術以後立馬可以回家幹活的人，她的願望能否實現？是否意味著漫長的治療期已經在殘忍地等著她？而他們的女兒，難道就可以這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容我先嘆息一下。

9號床，花甲之齡，常有便血入院，檢查發現腸多處息肉，需要腸鏡摘除，因嚴重懷疑腸癌可能，等切片結果出來，再確定是否動大刀。病人情況瞭然，好在心態不錯。只是他妻子多次嘀咕老頭子病痛多，每年都要住院，小腸氣、靜脈曲張、胃出血等等，一住就是一大筆錢，老頭子則懟妻子一年花在迷信活動上的錢就是好幾千，倆人針尖對麥芒互不服氣。我充當和事佬，人吃五穀雜糧，病痛在所難免，醫了就好，錢是人賺的，也是人花的，身體健康才是第一。病人見我從中調和，臉有喜色，說他這麼些年不容易，靠著熬熬省省，早幾年愣是給兒子買了一套房、一輛車，辦房產證、裝修、兒子婚宴，都是他掏的錢，前前後後耗資150萬，盡力了，也算對得起兒子，可老太婆經常唸叨他進醫院浪費錢，言語間淚光盈盈。八年前曾在親戚家婚宴上喝醉酒的陳年往事，也被老太婆當成話柄指責到現在，不由唏噓不已。

你兒子女兒都不來嗎？我問。

剛把老太婆趕回去打工的病人笑著搖頭，“沒啥事，不用他們來。他們要上班，沒時間的。”反而是他自己，見縫插針溜出病房，回去買菜燒飯，因為“兒子媳婦下班要來吃晚飯的。”

容我再嘆息一下。

原來的7號床轉病房後，立馬新進來一小夥，工地上從三米高的地方摔下來，傷及會陰部，比較嚴重，有些檢查都上病房服務。小夥特意瞞著家裡人，由老闆請的護工來護理。護工年近古稀，動作熟練手腳利索，很是盡職。閒聊時，她自稱山裡人，老伴過世，子女都來市區發展，她就來醫院當護工，給子女減輕壓力。她說，有一次兒子跟她商量，問她買商品房好不好？她說我沒文化，不懂，讓兒子自己定。隔了一週，兒子說定下買房。護工遂告訴兒子手裡有40萬，拿出30萬給兒子買房，打算留10萬自己養老，兒子喜出望外滿口答應。可護工晚上睡不好，輾轉反側了一星期，我調侃她：“是不是覺得自己留下10萬心裡不踏實了？”她一拍大腿道：“就是啊，想來想去不對頭，兒子他們貸款利息那麼高，我老太婆手裡留10萬有什麼意思？”我替她回答：“把這10萬也給了兒子，晚上睡得特別香啦？”她連連點頭，滿臉皺紋笑成了一朵花。而她自己一天的伙食，僅僅只是兩盒白飯加一份清炒萵苣筍，晚上吃的時候，飯菜實在太冷，用開水燙一下再下肚，就為了可以省五毛錢。可以想象，她手裡那40萬的積蓄，涵蓋了多少艱辛。

容我繼續嘆息一下。

偶然交集的幾位父母，大多文盲，勤勞得令人歎服，節儉得令人無語，所有的付出都是為了子女。而恰恰，這幾位父母的子女，就那麼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父母無微不至的愛，甚至在父母沒文化、不懂醫而力所不能及時，子女也沒現身醫院替父母分憂解難，依然是在家裡等著父母趕回去洗衣做飯……父母愛子女，傾盡所有，恨不能自己不要消費。然而，子女回報父母的愛，又有多少？

此等境遇，情何以堪？！

愛孩子，母雞也會，可沒有讓孩子學會自立、心存感恩、懂得反哺，是不是一種殘酷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