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是來報仇的。”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卻不知道該要怎麼接下這話來。

或許，沉默才是最好的應答吧。

急診搶救室裡來了一位15歲的女孩，3個小時前她服毒自殺被媽媽發現送進了醫院。

來到醫院的時候，這位穿著白色毛衣的孩子有著清晰的意識，但她卻不願意睜開眼睛來說一句話。

女孩看上去白白淨淨，齊耳短髮，左手握著手機。

“具體吃了什麼藥？”在得知眼前這位女孩服毒自殺後，我趕緊向家屬詢問病人到底服下了什麼藥物。

跟隨120救護車來到醫院的只有一位家屬，看上去只有四十歲左右的媽媽。

媽媽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慌忙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空藥盒子：“就是這個藥，上個月才從醫院開的。”

看見藥盒子後，我有些放心了，畢竟這只是一種用來控制抑鬱症的常用藥。

在急診室裡常常能夠遇見過量服用該藥的病人，除了少數病人會有一些短期的肝腎功能損害之外，大多數病人都沒有什麼大礙。

“確定只有這一種藥嗎？只服下了這一盒藥？”這一盒藥原本也只有24顆，即使全部被病人服下，也不會有生命之憂。

家屬點了點頭：“上個月就開了這一盒藥，想吃幾天看看會不會有副作用，應該還剩餘十幾顆。”

她又湊近到女孩的耳前哀求著：“你快告訴媽媽，是不是隻吃了這一盒藥，有沒有吃其它藥？”

躺在病床上緊閉著雙眼的女孩並不為所動，只是像熟睡了一般扭過頭去。

這位媽媽沒有得到迴應，只是流著眼淚轉頭看著我。

倒是120急救醫生補充了一句：“應該只有這一盒藥，現場沒有看見其它藥品、酒品，也沒有聞見有什麼刺激性氣體。”

按理說，15歲的孩子能夠接觸到的藥物有限，那些有致死性的農藥幾乎不可能接觸到。

但是，她又會不會在網路上購買一些藥物呢？她有沒有可能瞞著家人在其它地方服用過藥物呢？

這一切都是未知數，也只有女孩自己知道答案。

“你快告訴我到底吃了哪些藥？不然要給你洗胃的話是非常難受的。”眼見媽媽溝通無效，我只好拿洗胃的痛苦來嚇唬這個孩子了。

聽說要洗胃，她皺了皺眉，似乎有所鬆動。

我趁熱打鐵拍了拍她的胳膊，添油加醋描繪道：“洗胃就是拿一根管子從嘴巴插進胃裡，然後灌很多水，讓你把吃的都吐出來。你要是告訴我具體吃了什麼東西，我看看也許不用洗胃了。”

女孩沒有回答我，只是在我拍了她之後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機。

反倒是這位一直流著眼淚的媽媽進展起來了，她插話道：“醫生，洗胃這麼痛苦，孩子這麼小能不能受得了？”

看著這位驚慌失措的媽媽，我有些哭笑不得，她竟然沒有看出我只是在想套出孩子的話來。

“看吃了什麼藥，吃了多久，該洗胃還是要洗胃，痛苦不要緊，保命才重要。”我回答了女孩媽媽的疑問，又認真質問：“趕快告訴我吃了什麼藥，不然給你強行洗胃。”

聽到我的威逼利誘後，女孩終於睜開了眼睛：“我就吃了這些。”

“確定嗎？”

女孩點了點頭。

“不要騙我，否則後果很嚴重。”

女孩再次點了點頭。

經過溝通後確認，女孩在三個小時前服下了藥盒子裡剩餘的十三顆藥。

這十三顆藥不會對女孩的生命構成威脅，充其量只會讓她昏昏沉沉一段時間。

在告知了洗胃的利弊之後，女孩的媽媽拒絕了洗胃。

急診搶救室內，女孩正在催吐著。

她右手拿著水瓢大口喝著水，左手還緊握著自己的手機。

趙大膽好心提醒：“把手機放一邊，都搞溼了。”

女孩卻警惕著停止了飲水，並且將手機放在胸前握得更緊了。

這個小動作引起了我的注意：“她連死的心都有，為何如此看重手機，難道手機裡有什麼秘密？”

當時我想到的是，女孩會不會欺騙了我，她會不會從網上購買了藥物，擔心被發現所以才如此緊張？

我悄悄將家屬拉到一邊，囑咐她：“你去把她的手機悄悄拿過來，翻一下她最近在購物網站裡有沒有買過什麼藥物？”

“沒有，不會的。”這位已經哭花了眼的媽媽一口拒絕了我的要求。

說實話，她的拒絕讓我有些生氣。或許她認為孩子確實沒有可能透過網路購買藥物，但是我卻曾見過很多從網路上購買藥物用來自殺的病人。

我嚴肅地囑咐她：“現在的孩子很狡猾，不要掉以輕心，不管有沒有，你現在去把她的手機拿過來，我要看一看、查一查。”

沒想到這個看似很稀鬆平常的要求卻讓這位媽媽犯了難，她甚至哭得更厲害了。

她只是哭，既不願動身去拿女孩的手機來檢視，又不願回答我的話。

我也著急了，深怕被孩子欺騙後耽誤了救治。

“她爸爸呢？怎麼就你一個人。”

這位媽媽已經驚慌失措難以應對了，只有寄希望與其他家屬了。

但是，她卻給了我這樣的回答：“就只有我，她沒有爸爸。”

這個回答讓我心中一驚，難道孩子的爸爸已經不在了，難道這是一個單親家庭？

看來我的問題有些冒失了，但我不得不繼續問下去：“你想辦法去哄哄她，我看一看手機後也放心，萬一出了問題，誰能付得起責任？”

她說：“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是來報仇的。”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卻不知道該要怎麼接下這話來。

或許，沉默才是最好的應答吧。

見她不答應，我只好將她留在急診搶救室門外，自己來想辦法了。

正面詢問肯定得不到積極的答覆，為了尋求真相，只好採取側面迂迴的策略了。

女孩坐在床沿上喝著水，催著吐，趙大膽站在一邊為她遞水，又為她擦拭著嘴角。

“小姑娘，你不用一直拿著手機，把她放在床頭櫃上。”我儘量用婉轉的口吻和女孩溝通。

可惜，喝著水的她只是翻了翻眼睛看了我一眼。倒是趙大膽靈機一動有了主意：“姐姐出去給你找個袋子套著它，這樣就沒關係了，你看你衣服上都是水了。”

一直緊握著手機的女孩對趙大膽放鬆了警惕，並且真的將手機交給了趙大膽。

她看著趙大膽拿著自己的手機出門去找塑膠袋裡，卻不知手機已經到了自己媽媽手中。

媽媽檢視手機後，證實了孩子近期沒有購物行為，更加沒有購買任何藥品的記錄。

趙大膽從藥房找來一個塑膠袋，包好手機，有模有樣地又回到了急診搶救室內。

得到這個訊息後，我心中的不安暫時落地了，因為這意味著患者不會有大礙，甚至催吐補液之後便可以回家觀察了。

但是，有一個問題卻不得不問：“她為什麼要自殺呀？”

任何人自殺都是有原因的，而這個原因也是必須要正視的，不僅是為了治病需要，更是為了防止下一次的自殺的發生。

女孩的媽媽聽見這個問題後，抽泣了起來。

原來，當天下午，她無意間查看了孩子的手機，只見孩子的手機通訊錄裡對父親的備註資訊是“爸爸”，對她的備註資訊卻只是姓名。

這讓她一時間難以控制情緒，並且為此和女孩發生了爭吵。沒想到的是，上個月才被診斷為抑鬱症的女孩竟然在晚上便嘗試服毒自殺了。

我不知道該要怎樣回答了，既不能指責這位媽媽小題大做，也不能批評女孩胸心狹隘。

我能接的話便是提醒她：“抑鬱症病人有自殺傾向的，甚至有人會千方百計自殺，平日裡一定要注意溝通。”

這只是我日常工作中常常用來和病患溝通的套話罷了，卻沒有想到引發了這位媽媽的共鳴，甚至讓我在深秋的凌晨得知了一個家庭的變遷，一個女人的不幸。

她生在西南某地，初二那年跟著表姐進城打工。

十六年前，經人介紹認識了孩子的爸爸。

相處沒有多久便結婚了，並且很快便有了這個孩子。

結婚沒有隆重的儀式，也沒有多少花銷，因為婆家也在農村。

她想著要是因為結婚借了債，最終還是要自己來還。與其如此，不如夫妻兩人認真打工，攢點錢下來過好日子。

生下孩子後，她才又來到了城裡打拼，丈夫在家鄉做著水電工。

“那個時候，他每天都能賺兩百多塊錢，日子也過得可以。”提起那段時光，她還帶著自豪幸福的口吻。

可惜，一切都在慢慢改變著。

家裡蓋了新房，並且借了十萬元的帳。

為了還錢，她更加拼命地工作了，甚至為了省下路費極少回家。

用她的話說，丈夫是一個內向的人，每天不會超過三句話。

就是這個內向的丈夫，卻讓她傷透了心。

她因為交通事故被撞斷了一隻胳膊，養傷期間丈夫卻依舊要她洗衣服。

“我一隻手怎麼洗衣服，那個時候又沒有洗衣機，讓他洗，他卻害怕傳出去被人笑話。”

“他和他媽就站在那裡看著我一隻手洗衣服，從來不會幫我。”

我無意去窺測他人的過往，甚至根本沒有心情去聆聽這些雞毛蒜皮又同孩子病情沒有直接關聯的事情。

然而，她作為孩子的媽媽就坐在我的對面，一直流著淚，絲毫沒有停止講述的意思，這讓我很難以直接起身離開。

她又說道：“後來，我每次回到家，他都會將我的行李翻來翻去，質問我打工的錢去了哪裡？我的錢肯定是存了起來，怎麼會帶著現金，但他只要沒看見錢，就會和我吵。”

就這樣，夫妻兩人漸行漸遠，甚至發展到了大打出手。

孩子六歲那年，夫妻兩人再也難以維繫，最終離婚。

“離婚那天，孩子就坐在一邊，我以為她什麼都不懂，現在才知道她什麼都知道。”可以看得出來，她因離婚對孩子帶來的傷害感到深深的自責。

離婚後，孩子留給了爺爺奶奶，她會每個月打錢回家。

雖然她一個人在城市打工並不容易，卻依舊獨自承擔了孩子成長路上的幾乎所有花銷。

“她一直都認為是我不要她了，不要她爸爸了，只有她爸爸對她好。”

“我知道她恨我，可我要是不離婚的話，每天打架的日子怎麼過。”

“她不知道我有多難，她爸爸給她買了一個手機，她就認為她爸爸是最好的了。”

“她要什麼我都給她，就是手機不給她。給她手機，現在連作業都不願意寫了，整天就知道玩手機了。”

我看著這位相貌要比實際年齡更大一些的媽媽，想說些什麼來安慰她，想打斷她的話來結束眼前的尷尬。

但我卻發現，自己不能這麼做，因為那是對她的極大不尊重。

我只好在又繼續聽下去，甚至為了讓她知道自己沒有敷衍她，而不得不時常注視著她。

她說：“她要買零食，我帶她去菜市場，她非要去超市。菜市場什麼都有，超市肯定貴一點。我想給她省點錢下來上學用，她卻只記得她爸爸給她買了手機。”

“孩子都這樣，我家也是。平日裡多交流交流，要從細節入手，像朋友那樣，不要向敵人那樣說教。”只有為人父母，方知艱辛。

長大後的孩子不僅沒有能夠理解媽媽的不易，母女兩人的隔閡反而越來越大了。

直到事發當天，她發現被自己接過來的過週末的孩子並沒有寫作業而是在玩手機。拿過手機後，她才發現通訊裡的“秘密”。

在看見“秘密”的那一刻，她控制不住了自己的情緒。

這個故事看起來很長，其實在深夜裡只不過是十幾分鐘的交談罷了。

但就是這短短的十幾分鍾，卻讓我得知了一位單身媽媽的不易，卻讓我一時間感慨萬千。

我不知道該要怎麼評價她的訴說，我也不應該用任何詞語去評判，她也不需要任何人去說三道四，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傾訴的機會，我需要做的只是默默聽著。

催吐結束了，孩子吐出了一些還沒有來得及消化掉的藥片和食物殘渣。

被趙大膽用塑膠袋包裹好的手機就放在她的床頭，真的起到了一點防水作用。

這個手機是孩子心愛的寶貝，這個孩子又何嘗不是媽媽的心頭肉呢。

“難受吧？下次不能這麼幹了。”我站在床邊看著一臉稚嫩正處青春叛逆期的病人，突然心血來潮說：“你媽媽一直在外面哭，你要是有點問題，她怎麼活？”

女孩看了看我，沒有說話。

為了套近乎，我又摸了摸她的胃部檢視她是否因為催吐而出現腹痛的症狀。

“回家好好休息，好好學習，不然怎麼做社會主義接班人？”

孩子笑了，眼角溼潤了。

也許她是明白了媽媽的愛，也許她只是單純怕癢吧。

翌日天明，簡單叮囑後，這對母女便一前一後離開了醫院。

她們一個人手裡拎著用剩的衛生紙、毛巾等生活用品，一個人手裡提著包、拿著手機。

當她們走出急診中心的那一刻，迎接她們的是全新的一天。

希望那也是一個全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