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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年前的一個夏天,科室收治了一個嚴重感染、感染性休克的老年男性,說是老年,其實不算太老,大概是65歲左右。

嚴重感染是ICU最常見的疾病之一,普通的感染大家見多了,比如感冒,肺炎,腸炎等等,一般幾天或者個把星期就能好。所謂的感染,就是病原體侵犯了人體,可以是細菌,也可以是病毒或者真菌。

感染是容易治療的,用抗生素或者抗病毒藥物就好了。

但是嚴重的感染,那會是要命的。

目前這個男性患者,嚴重感染,出現了感染性休克,血壓低了,人的意識也是昏迷的了。因為患者來的突然,既往病史也不清楚,我們急忙完善了相關檢查,總算明確了診斷,是個腎結石、積水,估計是結石併發了感染,尿路感染引起的感染性休克。

患者一直沒有尿,因為兩側都有腎結石、輸尿管結石,死死堵住了輸尿管,所以尿液下不來。而且休克以後本身腎血流就少了,尿液生成也會少了,所以尿袋一直沒有看到尿液出來。

患者腎結石、尿路感染、休克了,同時腎臟也衰竭了。

可謂是九死一生。

患者的兒子年紀比我稍大,看起來很老實,就問我一個問題,我爸還能不能治。我說現在這個情況很嚴重,隨時有性命危險.....

他打斷我了,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其他的我也聽不懂,我就想知道,我爸這個情況還有沒有機會,還能不能治。

這可把我問倒了。

我該怎麼回答呢?我說能治吧,好像這個病真的很重,他必須要做腎臟造瘻把尿液引出來,同時用最強的抗生素大力壓制細菌,才有活路。但是這個成功率很難講,幸運的可能就過關了,不幸運的可能就死於感染休克了。我能直接說可以治麼?

可是如果我說不能治療了回家吧,又不甘心,這樣的病例我們也有不少成功的案例的,雖然也有失敗的,但總的來說成功起碼有一半以上,還是有些希望的,雖然說現在休克了血壓很低,但是隻要控制好感染,引流了病灶,還是有恢復可能的。再說患者年紀也不算特別大,剛退休,剛準備享受生活的年齡呢。

我一時之間有點左右為難。既不能說他生,也不能說他死。

我只好說,這個不好說,有些人能治好,有些人治不好,得邊治療邊觀察。

說完好我就盯著他眼睛,看他怎麼反應。

顯然我的回答沒能讓他滿意,但他的反應也嚇了我一跳。

30幾歲的男人突然就在我面前哭了,我毫無防備。他哭得很大聲,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好把接待室的門關上,由得他哭了1分鐘。

漸漸地他平復了,跟我說,家裡錢不多,有一點積蓄是剛準備建房子的,老爹心心念念建房子,如果把這個錢拿來治病了,房子就沒了。這要是人治好了錢沒了也能接受,現在最怕是錢花了,人也沒了,到時候就不知如何是好。老母親的意思是由得他走了算了.....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告訴我這些。

我看得出他是真情流露,他是真的想救他爸。但家境的確一般,如果要積極治療,恐怕沒有十幾萬甚至更多那是下不來的。

人財兩空。他最擔心這個。

我擔心也是這個。

我更擔心的是,萬一病人死了,家屬又花了鉅額費用,會不會找我麻煩。原諒我,這的確是我當時的想法。

人活著,雖然錢不是萬能的。但是沒有錢的時候,卻又是萬萬不能。ICU見得太多這樣的事情了,見得再多,我也沒辦法麻木。這的確是人間悲劇。

最後,我想到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這樣吧,我們先積極治療三天。如果三天後,病情有些好轉,我們再加把勁繼續治療。如果三天後病情急轉直下,那就回家吧,怎麼樣。

這樣既不會花很多錢,也給了家屬一個盡力的機會。

更重要的是,給了病人一個機會。

末了,我還加了一句,我覺得你爸爸還是有機會的,可以搏一搏。

他抬起頭,眼裡含著淚花,緩緩點頭,同意了我這個做法。

於是我們聯絡了泌尿外科醫生,給他做了腎造瘻。又用了最強的抗生素,力求儘快把感染壓下去。

可能是走運了,3天后,病人休克逆轉了,血壓穩定了。

就連尿量也出來了。

腎功能開始恢復了。

我緊緊攥著的拳頭鬆開了,胸口上的大石頭也落地了。

病人可能過關了。

病人有好轉,患者家屬也很開心。前後住了7天ICU,就轉到了普通病房。患者活了過來。意識清楚之後,第一句話就跟他兒子說,叫了你不要救我了,留著錢蓋房子。

他兒子聽到這話,在對講機那頭又嚎啕大哭。

後來他非常感謝我,說我幫他做了正確的決定。

說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對,我除了是他爸爸的救命恩人,還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當初就拉他爸爸回家,估計會悔恨一輩子。

他不知道我當時的腿是抖過來的,萬一病人病情不好,死掉了,他會不會怪我呢?再萬一他們傾家蕩產去救他還是無果呢?會不會怪我呢?

真不知道。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做醫生也是挺難的,我們既要緊盯著躺病床上的患者的所有生命體徵生怕漏過一點點細節,還要考慮到患者家屬的情緒及經濟能力來看情況治療,有人可能會說,你把情況說出來讓家屬選擇啊,這句話說得容易,做起來有些難,家屬是不懂的,他們不總是能做出正確的選擇。所以我忍不住要幫他們作出正確的選擇。

可怕的是,誰又能保證我的選擇是正確的呢?甚至有時候把病人救活了都不是正確的選擇!沒經歷過的人沒辦法體會。

3年前,一個25歲的淋巴瘤女孩子,併發了重症肺炎,呼吸衰竭。

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嚴重缺氧,氣喘吁吁,口唇發紺。個子不高的女孩子,眼神滿是倔強。看得出來,她的求生慾望是很強的。

她爸爸問我,如果去ICU治療,還有幾成機會。

我說難講,ICU治不好她的淋巴瘤,但有機會控制她的肺炎,如果肺炎好了,她是有機會轉出ICU的。

淋巴瘤的患者併發的肺炎是比較難治療的,一方面是因為這類患者的免疫力往往是很低的,甚至是被摧殘的了,因為之前可能會用到各種各樣的抗腫瘤藥物。另一方面是這部分患者的肺炎在來到ICU之前已經經過很多抗生素治療了,多數都是耐藥的了,甚至到了無藥可用的地步。

眼前這個小姑娘,雖然病情重,但顯然還不是無藥可醫那個地步。再說,這麼年輕的生命,如果沒有ICU醫生的眷顧,很可能這幾天就是她生命的盡頭了。

所以,我們想辦法把她收了進來。

當天晚上就給她氣管插管上了呼吸機。他爸爸問我,插了管後以後還能拔掉麼,會不會很辛苦。我說我們會用鎮靜鎮痛藥的,她不會感覺到痛苦。再說,如果不插管,上不了呼吸機,她很快就會憋死的。

必須得插管。

他爸爸想救她,但又怕她遭罪。

我們顧不來那麼多,我們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讓她活下來。至於受罪與否,我們覺得鎮痛鎮靜藥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我很難去體會一箇中年人在面對自己命若遊絲的孩子時是什麼感想,眼看著自己的孩子一點一點遠離自己會有多麼無助。抱歉,在我沒有孩子之前,我真的不能感同身受。直至現在,我有一個3歲的孩子時,每每回想起那些ICU門口守候著父親們時,我的心就會難受。

那個女孩子,在ICU治療了5天。病情沒有絲毫好轉。後面感染控制不住,多器官功能衰竭,在一個凌晨4點,她的心跳永遠停止了。

我把她爸爸喊過來,告訴他,你女兒情況不好,病情加重了,隨時有不幸可能。

他們一家子聽到我這句話,哭成一團。媽媽更加是直接癱倒在地。爸爸忍著緊閉著雙眼,仰頭看著天花板,不停地抽搐。

患者終於扛不住了。

走了。

我宣告死亡訊息時,現場混亂了。

她爸爸終於開口說話了,聲淚俱下,說早知道如此當初就不該送入ICU。醫生你當時跟我說是有機會的啊!

他想怪我,但言語上忍住了。但很明顯,他在責怪我們。

我沒有跟他爭辯,只是希望他能接受這個事實,孩子走了,對她來說也是一種解脫。我們盡力了,她盡力了,你們家屬也盡力了。

我的安慰當然是很蒼白無力的。

但除此之外,我沒有能做的了。

時間會治癒一切。

這兩件事慢慢就過去了。前面嚴重感染腎結石的老人家,在我的勸說下家屬同意繼續治療最後成功脫離鬼門關。而後者,是個年輕的淋巴瘤患者,不治身亡。雖然不是我強力要求她治療,但我的確告訴過她的親人那是有治療希望的。我曾經給予過他們期望,後來這個期望在我手上毀了。

那種感覺,無法言傳。

家屬在病人逝世時,他不會想到我只是說有治療可能性,我並沒有說一定能治療。我並沒有把話說得那麼絕對。但他們不關心這些了,他們關心的是,女兒永遠沒了。

但現實不總是這樣。

要不要進ICU治療,該不該進入ICU治療,真的不是一個容易的選擇。就我個人而言,如果醫生認為有成功的機率,我會放手一搏。如果贏了,那就皆大歡喜。如果敗了,那醫生也算盡力了,我自己作為家屬也是盡力了,病人自己也盡力了。結局仍然無法改變,那就是命數了。

但如果還考慮上費用的問題,或者是病人是否遭罪的問題,事情就更復雜了。

我想是沒有答案的。

但好像也是有答案的,只不過每個人心中的答案可能不大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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