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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喝粥

粥是一種用糧食煮成的稠狀物,有大米粥、小米粥、玉米粥之分,也可以按往粥里加入的食材不同分為青菜粥、扁豆粥、南瓜粥、蘿蔔粥、山芋粥等等。揚州老家盛產大米,粥又叫做“白粥”。白粥上面浮著一層細膩、黏稠如膏狀的物質,俗稱“米油”,具有很強的滋補作用。中醫認為,米味甘性平,具有補中益氣、健脾和胃的功效。清代學者王孟英在《隨息居飲食譜》盛讚“米油可代蔘湯”。另據《本草綱目拾遺》記載,米油“黑瘦者食之,百日即肥白,以其滋陰之功,勝於熟地,每日能撇出一碗,淡服最佳”。對於體弱多病者,常喝白粥可以起到補益腎精、益壽延年的效果。

我出生時“三年自然災害”的陰霾還沒有散去,每天人均還不到半斤米。聽母親說,那時煮的粥,米粒兒就像蝦米一樣散落在菜葉上。母親奶水嚴重不足,為了養活我,她每頓都為從粥鍋裡撈出米粒而犯愁,後來只好抓一把米放在一隻小小的搪瓷缸裡,加入適量的水,置於灶膛裡與大鍋粥一起煮。鍋裡的粥煮好了,搪瓷缸裡的粥也熟了。我頭枕母親的胳膊,躺在她的腿上,眼睛隨著母親手中的湯匙來回轉動,直到吃飽喝足了才心滿意足地睡去。由於長年營養不良,最後母親得了浮腫病。父親拆掉堂屋的天花板,卸下廂房的大立拄,一步一挪,顫巍巍地挑到附近的小鎮上換回來五斤六兩米給母親充飢,全家這才走過了那段最困難的歲月。

到我記事時,雖然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但見到一碗白粥,我還會眼睛一亮。那時我每天都喝大麥粥。大麥粥與其說粥,不如說是麵糊湯。在鍋里加少量的米,等鍋裡的水沸騰了,將預先準備好的用大麥面和水調製成的糊狀物慢慢地倒入鍋裡,一邊倒,一邊用湯勺攪動粥湯,再蓋上鍋蓋慢慢地煮熟。大麥粥不頂餓,上學路上剛走出村子,在田埂上撒一泡尿,便又覺得飢腸轆轆了。有一年冬天母親回孃家,在公路上撿到一麻袋玉米棒子,如獲至寶,氣喘吁吁揹回家,高興得唱起了小曲兒。她徒手搓下玉米粒兒,再用小石磨磨成了面,裝進一隻舊府綢縫製的袋子裡。第二年春天,每天早上母親做的大麥粥裡就多了三隻玉米麵疙瘩。我吃兩隻,妹妹一隻。看到我們兄妹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母親很是欣慰。

我上小學三年級的那一年已到“文革”後期,老家到處“割資本主義尾巴”,農民還沒有生產的自主權。母親在自家的“八邊地”上偷偷地種上了胡蘿蔔,靠近村莊的一側是我家的竹園子,生產隊的小隊長愣是沒有看出來。這年冬天母親得了膽囊炎,被舅舅接回去了。舅舅是公社幹部,他家的經濟條件比我家好,吃得也比我家好,病中的母親很需要營養。舅舅家離鎮上還近,這便於媽媽去就診。如果母親在家,去鎮衛生院注射一針青黴素,來回得走兩個多小時的土路,體弱的她如何走得動?一個月後,媽媽痊癒回來,她問我們這段時間在家吃得怎麼樣。我連忙控訴起來:“爸爸就會煮蘿蔔粥,一鍋粥還要吃兩頓,中午吃晚上還要吃!”母親摸了摸妹妹的頭:“是這樣嗎?”妹妹先是抿著嘴,認真地點點頭,然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母親噙著淚輕拍妹妹的後背,像是承認錯誤地說:“乖乖女,別哭,媽這就給你們做好吃的。”她顧不得收拾狼籍的家,立即挽起袖子,刷鍋、淘米、切菜,不一會兒,她就給我們每人盛上一碗熱騰騰的菜飯,還用筷子從瓦罐裡挑出一坨豬油放在上面。我和妹妹就著融化了的豬油,吃得很香,不到一支菸的功夫便狼吞虎嚥完了。

我上初二的那年夏天身體開始發育,每天都不知飽的滋味,妹妹比我小三歲,也正是能吃的時候。田裡的新稻子還沒有拔穗,這可愁壞了母親。她只好到鎮上的信用社賣了外婆給她陪嫁的戒指,買回了一大擔的南瓜,每天就做南瓜粥給我們吃。老家有一種瓷碗,因其內側印有兩道藍色的圈紋,俗稱“三橫碗”,一碗能盛半升水,我一頓竟能喝五碗粥!我常常不等粥涼便“呼哧,呼哧”地喝了起來,全然不顧熱得汗流浹背,有時喝著喝著還立起身,走到天井的角落,撒完尿回來繼續喝,惹得母親在一旁笑罵道:“看你這樣兒,前世定是餓死鬼。你就不能慢點兒喝?”她哪裡知道我慢一點,鍋裡的粥就被妹妹喝光了?那時每次喝粥,我和妹妹簡直就像參與一場激烈的比賽。

到了“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那一年,村上偷偷地將土地承包了,村民的生產積極性空前釋放,家家家戶戶不但有了餘糧,而且還收穫了經濟作物。到臘月初八這一天,母親一大早就像變戲法似的從櫃子裡拿出一個個小口袋,裡面裝有花生仁、黃豆粒、扁豆蛋,還有雞頭米、白蓮子什麼的。只見母親先把這些食材一一倒在一隻小簸箕裡,仔細檢查是否有被蟲咬的或黴變的,每檢查完一種食材就一掀簸箕將它們倒進盛有溫水的木盆裡。日上竹竿梢頭,母親就將這些泡開了的食材洗淨,與淘好的米一起倒進鐵鍋裡,放入切碎的青菜,加適量的鹽,先用大火燒,薪材一般選用豆萁,灶膛裡的火很亮,等鍋裡的水沸騰了再用稻草慢慢地煮。要防粥稠粘鍋,掌握火候是關鍵。灶膛裡的火只確保粥保持沸騰狀態,又不致水分蒸發太多,這樣才不使與水共沸的營養物質蒸發掉。從鍋裡不時傳出聽似人的嘆息聲,那是粘稠的粥沸騰產生的氣泡破裂的聲響。煮粥大約需要兩個小時,起鍋後灶間飄逸出誘人的香味。大家端起碗,用筷子在熱粥上先向左一刮,再向右扒拉,然後對著粥堆吹吹氣,降降溫,再撥入嘴裡輕嚼慢嚥起來。這是我記憶最深的一個臘八節。

改革開放以後生活越來越好,我對喝粥倒沒有什麼感覺了。後來到城裡上學,更把喝粥當作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再後來大學畢業我進了機關,物質財富越來越多,招待越來越奢侈。有的人花公家的錢不心疼,越吃越精,越吃越奇,更有甚者鼓吹“吃什麼補什麼”,什麼猴腦益智、鹿血壯陽、虎骨補鈣,連野生動物都跟著遭殃,他們已經完全忘記了曾經以粥充飢的時光。

現在無論我在富麗堂皇的飯店參加朋友孩子婚宴,還是在機關食堂接受下級單位招待,每次看到一桌剩菜心頭便隱隱作痛,都會想起自己飢餓的童年。這個社會究竟怎麼了?我們真的富了嗎?待客之道應該盡心,但絕不能鋪張浪費。從能量守恆的角度看,動物吸取飼料裡的能量,其轉化率還不到其中的百分之十,其餘百分之九十都以熱或功的形式散發掉了。豈不知倒入泔水缸裡豬肉、魚肉、雞翅,它們都凝結了社會勞動,消耗了自然資源。

我每次在外面吃完一頓豐富的午餐,晚上回家就只想喝粥。妻善做營養粥,在粥鍋加入蓮子、百合、銀耳、核桃仁等,味道很香,但我還是忘不了童年喝的那些充飢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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