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歲的明姐，無論怎樣都想不到與她朝夕相伴的老伴，從得病到逝世，前後只三個月就棄她而走。老伴兒是養生達人。單位每年的體檢，他歷來各項指標最好。每次體檢完回家，老公都拍著胸脯信誓旦旦，這身板一點兒不輸小年輕。天不隨人願。前年單位體檢，醫生囑他過後去醫院拍個CT。肺部有陰影。他沒有當回事。輕鬆地告訴夫人，小時候得過肺炎，那是鈣化點。人最怕過於相信自己。老公學過中醫，職業又跟醫療有關係。平時注意養生，門框蹭脊柱，接連蹭壞了三件羊絨衫。枸杞，紅棗，西洋參搭配高度白酒，一天二兩，不多也不少。老父親拼酒傷身，讓他耿耿在懷。就連香菸，他都沒有大癮，始終處於半戒狀態。去年單位沒組織體檢，別人電話叨叨不滿意，他自信滿懷說不檢查也罷。誰讓咱吃嘛嘛香，沾枕頭就睡著呢？前年，去年，今年，對頭三年，足讓一棵小樹拔高，也讓病做成了。

年初，他突然一根菸都不想抽了。說味兒太嗆人，葷腥也不沾，說太噁心，腰帶重新砸了兩個釦眼，夜裡睡覺不能平躺，左胸悶，壓，出氣不順，還伴有重咳。家人囑他去醫院看看。他在藥店加診所處輸液一週後說有緩解。明姐看著他還是不對勁。生拉他去大醫院拍了肺部CT。上午拍的，下午等結果。年前，天下著小雪，路也很滑。一向心疼老婆的他，竟然默許明姐一個人獨自騎單車去醫院拿CT結果。結果驚人，晚期肺癌，不能手術。國人早已通曉對絕症病人實施障眼法，拿到結果明姐電話獨女。母女合計出肺囊腫的CT檢驗報告。有病得治，治療是希望。接下來，在大醫院的兩次化療。化療後的狂吐和便祕反應承受之餘，不知是自欺還是欺人，他不僅和病友說自己是肺囊腫還和前來探視他的所有人都這樣說。儘管在這之前還做過一次肺部的活檢。醫學證明千真萬確，夫人女兒“篡改”的檢驗結果實難驗證到底懵住了他，還是沒有懵住。

前後兩次化療不見起色，瘤子頑固，絲毫沒有變小。女兒說，不能讓父親受罪了，得改變打法。在家飲食和中藥調理。國外的高階營養液，野生的樺樹茸，石斛，燕窩，大閘蟹，鮑魚，各種蘑菇，冬瓜，芋頭，白蘿蔔，食譜一夜之間滄海桑田。女兒說平日他們吃的太不講究。太不合理。要重新構建家庭營養座標。女兒請了長假，主廚一日三餐。期待著奇蹟的發生。

得病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巨集觀的原因，醫學的因果，個體無能為力。只有查詢自身的原因，從自我做起，從調整飲食做起。女兒主廚了，明姐不顧三年前的髖骨骨折，術後內建鋼板所帶來的種種不適，夜以繼日，精心服侍在側。老公躺不下，就陪他說話聊天。年輕時各自忙工作，夫妻像這樣的徹談極少。雙雙退休有時間了，又各自專注自己的愛好。這場病禍，讓夫妻開啟了夜談。談到高興處，老公嘴角露笑。傷心處，明姐落淚。如果上天能讓這夜談持續的時間長一些，再長一些，也不至於那樣的殘酷。只一個月，老公連半躺都成奢望。只能半坐。晚上10:00持續到凌晨4:00，一陣陣的狂咳不止。讓人聽了心如刀割。人也不能站立了。之前還能用腳蹭著抹布，每天替明姐把3室1廳的地面擦乾淨。中醫治療意在調理。比如舌尖疼，西醫會給你開消炎藥，嚴重了輸抗生素。中醫則不然。望聞問切後開的藥方是調理心臟。看似南轅北轍，其實各有用心。中醫治本，治本的中藥常常和風細雨，即使重症的猛藥，刀光劍影也不多見。明姐給老公請了中醫，且每週到醫院把脈，開始兩週還行，後來老公不能下床，去不了醫院，就拍舌部的照片，手機微信發給醫生，醫生根據照片開藥。明姐細心煎藥，力求火力周到，不能因自己的操作讓藥力哪怕些微的減弱。明姐好乾淨，草藥煎之前清洗好幾遍，同下鍋的蔬菜一樣，恐怕不乾淨，給老公服後帶來不適。後經醫生提示，有些中藥不能大洗，成分會流失，這才歸於正常。每天兩次服中藥，家人努力挖掘服藥後的效果。飯多吃了一口，咳嗽少了一點。單位同事看望之前張羅著剃鬚。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好點”，都給家人Sunny一樣的希望。親戚，朋友，同事，鄰居甚至久未謀面的熟人的探視，是否讓他預知了不祥？探視對家人是安撫對病者呢？儘管雙方誰都沒有一個字透露病的真相，是否病者對自己的病就真的一無所知，完全信了那被改動過的病檢報告？可誰又能冷靜，嚴峻，權威地不顧及任何人的感受，直接向病者公佈他的真實病情？面對絕症，幾乎家家，人人歷來諱莫如深，除非面對極特殊的病者。可又有什麼辦法讓一代又一代的病者和家人不如此陳陳相因呢？

明姐的老公終於熬不過了，瘦成“紙片人”，三個月就走了。素來堅強大氣很能成事的明姐實在撐不住了。多年職場行政一把手，家庭裡的老大，讓她處事冷靜果斷幹練，從不優柔。老公的離去，讓明姐變了一個人。那麼喜愛裁剪、編織的她，這些愛好都沒了興趣。眼前都是老公，不管白天還是黑夜。老公很乾淨，快70歲的老男人沒有一絲油膩，潔淨的衣著，挺拔的身材和那一篇篇見諸報端的論文、隨筆以及誰都難以複製的獨門小廚紅燒肉。甚至40多年前，老公參加報刊有獎知識問答的挑燈夜讀書的情景全都映在眼前。那時，女兒還在幼兒園，為了那些囊括了數學，文學，地理，歷史五花八門的一個個“填空”，月薪38元的老公硬是花了10元，買了十幾本字典，詞典，地理，歷史，文學書。至今，這些發黃變舊的書還在書架上。

不單單親人，老同事，同學，幾個地方的鄰居都抓時間過來陪陪明姐，或打來電話，發幾條微信語音。大家都願意她早點走出陰霾。病者躺下了，生者應站立。還有不少的事等著你做呢。大家都這樣勸明姐。明姐深知大家的良苦用心，她盡力維持那種慣常的堅強，比如群發早安內容的微信，去朋友圈為熟悉的人點贊留言，再為遇到難題的老同事開導解心寬。女兒讓她晚上睡覺，至少一個房間開著燈。白天不要關電視，節假日還帶她去周邊遊玩。每天每天三口過來和她一起吃飯，餐後孩子爸爸帶著兒子回家輔導作業，女兒就陪她說話聊天兒到很晚很晚。明姐說女兒為了父親已經請假了兩三個月，怎麼能夠還繼續佔用女兒的時間呢？女兒還有老公和正要讀初中的兒子呢，他們的小家也有好多的事要處理。然而，往事並不如煙。每天都在眼前。夜深人靜的時候，明姐陷入沉思。她失眠了，一點覺都沒有。整宿整宿地睜著眼。沒有覺睡，明姐就寫。自老公得了絕症，明姐開始寫日記。沒法說，說不出的，她都寫進日記。難過，悲傷，無助，絕望。老公的痛苦，難受的表情，病情的演變，大大小小，蛛絲馬跡，明姐都詳細寫進日記。寫的過程好像面前有親人，朋友跟她交流，寫完，長舒一口氣，會感覺好受一些。老公病初，病重，以至垂危。明姐都在寫，不停地寫。一邊寫，她一邊想前想後找原因。老公究竟為啥得了這病？甚至連年輕時夫妻為某件事的拌嘴，明姐都不放過，甚至認為是不是由此引起。有人說，癌症是性格原因。愛生氣，遇事走不出的人容易得。老公不擅於表達。還有人說不愛動的人得癌症的機率大。老公不懶，雖然不像運動員或者健身達人那樣有固定的健身專案，至少不是足不出戶。騎單車接送外孫女，買菜，繞著小區走圈，伸胳膊，踢腿，墊腳蹲常做著。有人說運動健身，不愛得病。在老公這兒咋就不靈了呢？明姐後悔沒有跟老公一塊多去幾個地方旅遊，讓老公通過旅遊開心，痛快。明姐恨自己沒能及時洞見幽微，早些發現老公身體哪兒不對勁……

面對癌症，既然健身、養生都無補，別說明姐，誰又能給出一個萬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