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全世界都在期盼新冠疫苗能儘快投入使用,但是另一方面,在一些歐美國家,早已被證實安全有效的 MMR 疫苗(麻疹、腮腺炎和風疹疫苗)備受質疑,導致接種率不斷下降,引發了醫學界的擔憂。這種潮流究竟是如何開始的?背後有著怎樣的利益驅動?
本文節選自《希望與恐懼之間》(內容有刪節)
1998 年 2 月 28 日,英國醫生安德魯·韋克費爾德在《柳葉刀》上發表了一篇爆炸性報告。這份報告表示,對 12 名兒童的調研發現退行性發育障礙與慢性腸炎有關,尤其與接種 MMR 疫苗相關。就跟韋克菲爾德之前有關克羅恩病的研究一樣,這項研究基於 12 名兒童這個小樣本展開。
這 12 名兒童中有 8 名兒童接種過 MMR 疫苗,因此他將神經發育損傷和疫苗接種聯絡起來。媒體將這一研究發現翻譯成一個更加容易理解的標題並廣為傳播:孤獨症通常由慢性腸道感染引發,尤其是與 MMR 疫苗的免疫接種有關。
韋克菲爾德撰寫的宣告僅用了不到 3000 個詞(總共 2857 個詞),但無數的電視採訪助推了其負面反應以及對公眾健康的影響;同時,他的僱主漢普斯特德皇家自由醫院調動全部公共關係資源推波助瀾,進一步擴大影響力,沐浴在自家年輕學術明星產生的宣傳光芒之中。
在韋克菲爾德發表報告前幾個月內,孤獨症這種疾病的知名度迅速上升,第一次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圍繞這個話題的焦慮和敏感度不斷增強。正因如此,他這項小型研究的負面宣傳就像鏈式核反應一樣,一下就擴散出去了。
對於許多神經性和精神性障礙,評估其病因就算不是不可能,也頗為困難。然而,韋克菲爾德 1998 年在《柳葉刀》上發表的報告給深受其苦的絕望家長們帶來了他們迫切需要的簡單希望。根據韋克菲爾德的說法,問題就出在 MMR 疫苗。
韋克菲爾德的結論只有一個問題:研究資料是編造的。更糟的是(特別是對那些不得不為自己孩子的健康和幸福做出決定的父母而言),這篇論文背後的動機可能遠比我們能想象的可疑。科學家傾向於冷靜謹慎地對待事物,信任科學方法(透過同行評審和更多的研究證明或者否決科學發現)。但是,由於不同科學領域的技術屬性和專業術語差異,情況會變得複雜,有時候研究人員可能給普通大眾留下不善交流、吝於承諾的印象。幸運的是,對於記者而言,情況並非如此。我們的故事現在要轉向關注一位勇敢且成功的調查記者,他的足跡遍佈製藥和公共衛生領域。
2003 年下半年,調查記者布賴恩·迪爾開始聽到有關韋克費爾德的流言,稱這位出身名門的醫生髮表了轟動一時的研究發現,將 MMR 疫苗和孤獨症聯絡起來。就跟百白破疫苗故事的展開一樣,迪爾採訪了一位母親,她堅信接種 MMR 疫苗和孤獨症之間有關係,但是他同樣發現她的故事並不可信。隨後,迪爾展開了他為之命名的“法醫式採訪”,向這位母親繼續瞭解接種 MMR 疫苗和孤獨症的關係。迪爾很快就有了結論:她的回憶“和韋克費爾德論文的內容相互矛盾”。基於他過去調查百白破疫苗的經驗和作為最具天賦的調查記者之一的直覺,迪爾原本只打算花三週時間寫的調查報道不斷擴充內容,細節越來越多,最終揭露了韋克費爾德這個“100% 的騙局”。迪爾將其描述為貪得無厭的“劫匪”。
花了將近 5 年的時間,迪爾總結出一份細節詳盡的調查報告,於 2004 年 2 月 22 日首次發表在《星期日泰晤士報》。迪爾指出韋克費爾德其實收錢來偽造研究發現,證明接種 MMR 疫苗與孤獨症有關係。實際上,英國律師理查德·巴爾花錢資助韋克菲爾德的研究,讓他聯絡上 12 名出現在《柳葉刀》上的研究報告中的兒童。這些家庭要麼早已參與巴爾籌謀已久的訴訟案,要麼就是被巴爾招募來實現訴訟目的的人。雖然研究在倫敦醫院展開,但是報告中沒有一個兒童來自那家醫院。事實上,其中還有一名兒童專門從美國跑到英國,加入研究樣本。鑑於孤獨症普遍存在,如此非同尋常的樣本收集手段顯然並不必要。
韋克菲爾德沒有采用常規的科研方法來驗證假設,恰恰相反,他收了別人的錢,目的是刻意證明一種根本不存在的關聯。因此,對他來說非常有必要篡改資料以符合他的要求。比如,韋克菲爾德的資料包括由孤獨症患兒的父母炮製的“關聯性”(其中許多是積極尋找報酬的同一批父母),來證明接種疫苗和孤獨症的發作相關。至少,就算不追究其基金來源,如此差勁兒以至於經不起推敲的科學研究本身就值得懷疑。
韋克菲爾德接受律師的金錢資助並不算什麼事兒。實際上,在全球的民事或者刑事訴訟案中,很多科學家會作為專家證人出庭。然而,韋克菲爾德沒有披露他的報酬來自許多百白破疫苗訴訟背後的律師,這一事實是一個更大的問題的預兆。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疏忽。在 1998 年 3 月的英國醫學研究委員會會議上,韋克菲爾德被要求陳述其資料來源,他不但沒有報告與已存在的訴訟糾紛之間的關係,還堅稱“沒有利益衝突”。這些說法後來被迪爾證實是謊話,當時韋克菲爾德個人其實已經透過訴訟案收受了超過 5 萬英鎊的費用。
就在迪爾開始研究接種 MMR 疫苗和孤獨症之間的聯絡約一年之後,他的調查成了 2004 年 11 月 18 日英國第四頻道電視廣播公司播放的紀錄片《MMR 疫苗:他們沒有告訴你的那些事》(MMR—What They Didn’t Tell You)的主題。該紀錄片還包括新的調查研究,揭露了韋克菲爾德不僅給家長制造了無端的恐慌,竟然還申請專利,試圖研發自己的麻疹、流行性腮腺炎和風疹疫苗,來代替傳統的 MMR 疫苗。看來韋克菲爾德反對的不是疫苗,只是智慧財產權不屬於自己的疫苗罷了。
迪爾和他的團隊進一步揭露了韋克菲爾德報告的發現和其他實驗室(包括韋克菲爾德實驗室)的報告結果之間的差異。由於韋克菲爾德的虛假報告讓家長焦慮不已,同時降低了疫苗接種率(尤其是英國那些高收入、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家庭的接種率),這部紀錄片受到了科學界和公共衛生界的廣泛好評。英國《衛報》也給出了積極的評價,用打趣的口吻盛讚道:“迪爾衝向了韋克菲爾德,就像一隻喜歡撕咬褲子的鬥牛犬一樣。”
鑑於公眾瞭解了韋克菲爾德的手段和動機,也知道了他和像理查德·巴爾這樣的律師之間的關係,韋克菲爾德起訴了第四頻道(紀錄片製作方)和布賴恩·迪爾本人,這也許不足為奇。後來,這場訴訟產生了與韋克菲爾德在《柳葉刀》上發表的論文同樣的效果,因此被法官駁回:“原告希望利用當前的誹謗訴訟程式,達到公關宣傳的目的,並企圖制止其他的批評聲音,與此同時也試圖擺脫訴訟的負面影響。”法官進一步裁決,這是韋克菲爾德反覆玩弄的手段,現在這位聲名狼藉的科學家尋求方法來阻止公眾衛生體系駁斥其已被證偽的觀點。
迪爾對韋克菲爾德的致命一擊,在 2009 年 2 月 8 日《星期日泰晤士報》的一篇文章中得到了報道。韋克菲爾德並不僅僅滿足於選擇性地使用理查德·巴爾提供的兒童的資料來支援自己的發現。他還主動地偽造發現,透過篡改資料來支援自己的論點。資料被修改的程度嚴重到一個僅僅涉及 12 名兒童的小規模研究竟然得出瞭如此重大的發現。迪爾的調查報告進一步揭露了另一個悲劇,那就是牽涉其中的 12 名兒童都接受過嚴酷且不符合倫理的醫療檢查,包括腰椎穿刺、全身麻醉和侵入性腸道成像。
《英國醫學雜誌》的一次詳細調查得出的結論是,韋克菲爾德的研究就是一場騙局。在瞭解了韋克菲爾德的所作所為之後,這篇論文的共同作者紛紛否定這項研究,與韋克菲爾德撇清關係。從 2007 年 7 月開始,《柳葉刀》也展開了自己的調查。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柳葉刀》 雜誌創始人的初衷是積極打擊醫療失職和醫療特權,此時這份雜誌的領導層卻羞於公開承認他們當初沒有仔細評審韋克菲爾德的論文原稿。然而,雜誌公開撤回了這篇論文,這在科學出版界是極為罕見的事情。同樣地,韋克菲爾德被吊銷了行醫執照,因為道德委員會指出其多處行為不當。對科學界來說,這些行動的意義堪比當年阿爾伯特·德雷福斯被公開剝奪了榮譽和獎牌,但德雷福斯遠比韋克菲爾德富有同情心和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