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含有骨骼及疾病病理插圖，請看官們酌情閱讀）

著有《羊脂球》《我的叔叔于勒》《項鍊》等名作的居伊·德·莫泊桑，在給朋友的信中曾寫下這樣一段文字：

“……簡而言之，這5個星期我每天吃4克的水銀以及30克的碘化鉀，覺得好多了。很快地，水銀成為我的主食。我的毛髮開始生長……屁股上的毛正在長……我得了梅毒！終於！真的是梅毒！不是不屑一顧的淋病、菜花之類的，是梅毒，法蘭西斯一世就是死於梅毒。雄偉的梅毒，純粹簡單；優美的梅毒……我得了梅毒……我覺得很驕傲，去他的布林喬亞。哈利路亞，我得了梅毒，所以我再也不必擔心被他人傳染，和街上的妓女與蕩婦幹過之後，我跟她們說：‘我得了梅毒。’她們都恐懼莫名，我則是大笑。”

從這段文字裡，我們可以看出至少以下三點資訊：

1、水銀是當時治療梅毒的方法；

2、梅毒可透過不潔性交傳播；

3、莫泊桑為自己得了梅毒而感到驕傲。

就第一點而言，水銀在過去還真被當成治療梅毒的方法。很巧的是，不僅西方梅毒患者拿水銀“以毒攻毒”，明清時期中國也把水銀當成治療梅毒的良藥。當然，治療梅毒還是得靠青黴素，不過，這就是進入二十世紀後的事情了。

梅毒的傳染渠道非常單純——只能透過不潔性交傳播。可見，那些與患病的作家發生過性關係的妓女們對此感到害怕，是非常有道理的。如果一位梅毒病人對醫生解釋道：“我那天去賓館住宿、衛生條件差，我坐了很髒的馬桶，也許……”哎，馬桶圈可不背這個鍋。

居伊·德·莫泊桑（1850-1893）

至於莫泊桑為什麼對得了梅毒這事感到無比驕傲，咱就不太能理解了。也許是歸功於這位名家所特有的性格與風骨，亦或者是因為梅毒已發展到第三期，攻陷了他的大腦……不管怎樣，梅毒確實以其獨特的方式影響了莫泊桑的一生。

歷史上得了梅毒的名人，可不止莫泊桑一個。貝多芬、福樓拜、梵高、尼采……這些各個領域的天才們都受到過梅毒的困擾。當然，梅毒也不僅僅偏袒名人，十六世紀至二十世紀這四百年間，梅毒席捲全球，奪去了無數人的生命。

那麼，梅毒究竟從哪裡來？

一位罹患“結核性梅毒”的男性

梅毒從何而來？

我們今天常說的梅毒，其實指的是“性病梅毒”（venereal syphilis），屬於密螺旋體疾病大家庭，包括有品他病、雅司病、地方性梅毒等。螺旋體既不屬於細菌或病毒，也不屬於寄生蟲，它是一類細長、柔軟、彎曲呈螺旋狀、運動活潑的原核細胞型微生物。在生物學位置上介於細菌與原蟲之間。

暗視野檢測下的螺旋體

而有關性病梅毒的起源，學術界至今眾說紛紜、爭論不休。

其中，最主流的觀點認為，是哥倫布將這份大禮從新大陸帶到歐洲，又隨戰爭、貿易傳遍了全世界。人類有關梅毒的最早記載來自於15世紀90年代中期的歐洲——恰好是哥倫布滿載新大陸特產返航的時間（1493）。在這之後，1494年法國查理八世帶領著包含西班牙、瑞士、日耳曼、英國等國的僱傭軍大軍入侵義大利，整個歐洲陷入混戰，病毒也隨著燒殺搶掠在這片大陸上滋生蔓延。戰爭的結束也許助推了梅毒的傳播。根據記載，在這場戰爭之後，梅毒擴散到日耳曼、荷蘭、希臘，接著又出現在俄羅斯。16世紀初，中國廣州有了第一例有關梅毒患者的記載，不久後，梅毒又隨大船們東渡到了日本。

由於局勢過於混亂，誰也沒法找出梅毒在歐洲的第一個老家，各國民眾於是開始不約而同地以命名的方式洩憤。例如，義大利人稱梅毒為“法國病”，法國人稱其為“西班牙病”“義大利病”，波蘭人把它叫做“日耳曼病”……

主流觀點認為，是哥倫布於1493年從新大陸返回時將梅毒帶到了歐洲。

不過，把梅毒介紹給世界的媒人真的是哥倫布嗎？紀錄片《梅毒之謎》介紹了近些年的一項考古成果：考古學家們在發掘英國赫爾的一箇中世紀修道院遺址過程中，發現了240多具骨骼。據說，其中約60%都顯示出一些梅毒特徵，有三具骨骼更是多方面證實了逝者生前曾患性病梅毒。測年表明，這些患者生活在距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百多年前的世界。也就是說，如果測年結果和病理判斷正確，那麼也許在哥倫布啟程之前，性病梅毒就已經在歐洲蔓延。

但也有文章指出，紀錄片《梅毒之謎》的結論並不嚴謹。由於修道院的特殊環境和密螺旋體疾病相似的病理特徵，這些患者有可能生前並非因不潔性交感染了性病梅毒，而是由於糟糕的環境（如公共飲水）感染了地方性梅毒。

位於英國赫爾的一箇中世紀修道院遺址發掘現場

有關性病梅毒的來源，還有許多種觀點。例如，有一種假說認為，性病梅毒的前身是密螺旋體大家庭中的雅司病（Yaws），雅司病在幾千年前就流行於熱帶地區，感染者可出現面板潰爛等症狀。隨著人口流動遷徙，病原體的生存環境發生了很大變化。於是，在相對寒冷乾燥的歐洲，雅司病從透過接觸傳播演變為透過性交傳播，漸漸變為之後人們所熟悉的性病梅毒。

另有觀點認為，性病梅毒是雅司病由於環境變化而緩慢進化來的。

雅司病患者的頭皮特寫

說了這麼多，這些假說都是怎麼研究出來的呢？其中，最有力的方法，便是利用古病理學。梅毒發展到三期，很可能會在骨骼上留下痕跡；透過對遺骸進行病理分析，我們便可以判斷其生前是否得過梅毒。

如何判斷梅毒？

活人得了梅毒，症狀分三期出現，自己或醫生都可以根據症狀作出初步判斷：

一期梅毒的主要表現為生殖器部位的硬下疳。這種硬下疳潰瘍無痛無癢，像軟骨一樣附著在生殖器部位。不去管它，一個月症狀便消失不見。

二期梅毒的主要表現為斑丘疹等，玫瑰色的紅疹遍佈全身，並呈現出對稱性。此外，還伴有關節炎、骨膜炎等疾病。

三期梅毒常出現在感染後四年以上，這時密螺旋體開始攻擊全身的骨、眼、心血管和神經系統，嚴重者可導致終生殘疾甚至危及生命。

如今治療梅毒，只需去醫院花上一頓飯錢注射青黴素等常見藥物便可痊癒。但在青黴素被發現之前，人們除了用水銀當安慰劑外，拿梅毒無可奈何。因此，許多梅毒患者都在恐懼與羞恥中發展到了第三期，骨骼上也因此留下很深的痕跡。這些痕跡，為後世的考古學家提供了線索。

患有第三期梅毒的男性患者頭部。嚴重的蠣殼瘡腐蝕了他的鼻子、臉頰、下巴和額頭。

上文提到，第三期梅毒可出現骨組織病變。其中，脛骨和顱骨是性病梅毒最常攻擊的部位；當然，其它骨骼也可能受到波及。

脛骨的位置

赫爾修道院遺址中的一具骸骨呈現出大腿骨區域性疾病區域增厚，脛骨刀形增厚，上顎穿孔，顱骨額骨侵蝕等病理

梅毒通常會先攻陷顱骨外板。最有特徵性的顱骨病理表現為額骨和頂骨形成瘢痕，具體表現為星狀瘢痕、結節和空洞（區域性顱骨凹陷）。

遭梅毒攻擊的顱骨（左）和正常顱骨（右）對比。可以明顯看出左側顱骨額骨、頂骨等部位的瘢痕。

透過這些病理特徵，考古學家們便可以判斷出遺骸生前是否患有梅毒。

古代怎麼治梅毒？

梅毒在古代的療法，足以使今天的我們大跌眼鏡。

在西方，水銀療法幾乎與梅毒的爆發相伴而生。據說，是鍊金術士在研發長生不老藥的時候發明了水銀療法，聲稱可以“妙手回春、包治百病”。如何用水銀治療梅毒？方法有很多。例如，將含水銀的藥膏塗抹在面板上，結果造成新一輪的潰瘍、腹痛乃至癱瘓；例如，將患者關到蒸汽籠裡，還要用一塊熱鐵壓制病人頭骨以防止其因吸入過量水銀造成的唾液流出；再例如，讓病人坐在水銀燒鍋上，再罩上斗篷以更好地吸入重金屬煙霧……

坐在水銀燒鍋上的婦女

無巧不成書，在中國古代，水銀（汞）同樣是醫生為梅毒患者開出的藥方。明代李時珍在其醫學名著《本草綱目》中寫道：“楊梅瘡古方不載，亦無病者……溼熱之邪積蓄既深，發為毒瘡，遂致互相傳染，自南而北，遍及海宇，然皆淫邪之人病之。”可見當時對於梅毒的傳播方式及時間有著較為清晰的認識。

但是，書中還寫道：“醫用輕粉、銀硃劫劑，五、七日即愈。蓋水銀性走而不守，加以鹽、礬升為輕粉、銀硃，其性燥烈，善逐痰涎。” 好傢伙，不僅是水銀等重金屬，連調味料都上陣了。不過，這“五、七日即愈”可絕不是水銀的功勞。梅毒最大的特性就是一、二期症狀出現一陣子後會消失——被自身免疫系統徹底殺死，或蟄伏在體內為下一次進攻韜光養晦。

順帶一提，因疹子很像楊梅，梅毒最早被冠以“楊梅瘡”的大名，這也是梅毒這一名字的來源。

結語

同所有性病一樣，梅毒在當今只是疾病的一種，既不是多情的象徵，也不是濫交的代名詞。不發生不潔性交是最有效的預防措施。筆者認為，若不幸感染梅毒，只需及時前往正規醫院檢查醫治，一、二期梅毒在如今的醫療條件下幾乎百分之百可以治癒，但若因感到羞恥、或因症狀消失以為痊癒而拒絕就醫，將造成很嚴重的後果。

性病梅毒可透過血液傳播給胎兒。患胎生梅毒的嬰兒多早夭，且帶有多種生理缺陷。

最後，祝大家有個“梅毒驢子”～

在美劇《生活大爆炸》中，熱衷學漢語的外國友人將“美的日子（Have a nice day.）”讀成了“梅毒驢子”

參考資料

【1】紀錄片《The Syphilis Enigma》，2001.

【2】Morton, R S. \"The syphilis enigma\": the riddle resolved?[J]. Sexually Transmitted Infections, 2001, 77(5):322-324.

【3】L.Maximilian Buja. 奈特病理學彩色圖譜[M]. 人民衛生出版社, 2008.

【4】馬保華. 大學生性健康修養[M]. 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3.

【5】德博拉·海登. 天才、狂人與梅毒[M]. 江西人民出版社, 2016.

【6】理查德·巴奈特. 病玫瑰[M]. 世界圖書出版廣東有限公司, 2019.

【7】Robert W.Mann, David R.Hunt 著 張全超 秦彥國 譯.骨骼疾病圖譜：人類骨骼病理與正常變異指南.科學出版社,2020

【8】Kate Pechenkina 教授（Queens College）的教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