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國民政府在廣州成立。汪精衛一直追隨孫中山,被認為是當然的繼承人,從而當選國民政府主席和軍事委員會主席,登上了權力的頂峰。那時的蔣介石雖然是黃埔軍校校長,但還不是國民黨一大中央執委委員。與汪精衛鼎足而立的是胡漢民、廖仲凱。
掌握軍隊的蔣介石,利用和創造機會的能力非常強。經過中山艦事件、整理常務案、北伐、寧漢合流等等,縱橫捭闔,十年後的1935年,蔣介石超過汪精衛,成為國民黨總裁;汪精衛是副總裁、行政院長兼外交部長。
1935年11月1日,國民黨四屆六中全會在南京召開。按既定程式,早上先去拜謁中山陵,然後回中央黨部舉行開幕式;開幕式之後,全體中委出來合影;合影之後回會場正式開會。就在合影完畢,委員們轉身之際,記者中一個人越眾而出,從大衣裡掏出一柄左輪手槍,對著汪精衛“呯呯呯”連開三槍,一槍擊中汪的手臂,一槍擊中面頰,一槍從後背鑽入胸骨旁。汪精衛立馬倒在血泊之中。
槍聲一響,委員連同警衛一鬨而散。最可笑的是孔祥熙,倏地鑽入汽車底下,事後卻自己爬不出來,喝叫隨從抬高車子,把他從車底拉出來,馬褂的袖子撕成了兩半。元老張靜江腿腳不好,急切中從輪椅上蹦起來,倒在地上,大家一開始都以為中槍的是他呢。
也有兩個勇敢的。一個叫張繼,上去一把死死抱住了刺客。另一個人踏步向前,一腳踢飛了刺客手中的手槍。他叫張學良。
一、張學良的說法刺客名叫孫鳳鳴,這是事後從他持有的“晨光通訊社”採訪證上查到的。當時張學良站在第三排,居高臨下,看得很清楚。晚年回憶起這一幕,張學良由衷讚歎孫鳳鳴“可以與荊軻刺秦齊名”,“他拿著這個手槍,手一點沒顫,打得很準,一點沒有猶豫,很沉著……”
張學良見張繼抱住了刺客,出於本能衝下去,“我從前學過武,學過一點,不是學得很好,我就上去對兇手先給個絆腳,啪,他就倒下了,張溥泉(張繼)就撲到他身上。”張學良踢掉孫鳳鳴的手槍後,汪精衛的警衛衝上來,對著孫鳳鳴開了兩槍。孫鳳鳴身受重傷,於第二天凌晨死去。張學良對這個侍衛很生氣,“我懷疑這個人(汪的侍衛),要查處這個人,我說都要活捉了,你還打他幹什麼?”但張學良不知道的是,孫鳳鳴來行刺,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事前服了煙泡,即使不受槍傷也問不出口供。但又反過來說,不管孫鳳鳴是否心存必死之志,汪精衛自己的警衛絕對沒有在孫鳳鳴已經受制的情況下開槍。更何況當時國民黨元老張繼抱著孫鳳鳴,難道就不怕誤傷張繼?
張學良最後一個回到鐵柵門裡,“我一進來,汪精衛的太太(陳璧君)她出來,跟我走個碰頭……她看見汪精衛她就過去了,汪精衛就哭了,跟她說,我完了!我完了!我要死了!”這時陳璧君的反應讓張學良大吃一驚。“這個女人啊,你想一個女人看見丈夫捱了槍,而她丈夫說我完了,你想她頭一句話說什麼?她說你剛強點兒好不好?幹革命的早晚就是這個結果!”
張學良如果聽過阿慶嫂的唱詞,這時一定會在心裡唱出來:“這個女人哪,不尋常!”
可以說,陳璧君的野心,成就了汪精衛,也害了汪精衛。幾年後,1939年5月,汪精衛由日本人護送離開河內到達上海,日本人為了保密,叫汪精衛一行當晚住在船上,陳璧君則堅決要回上海的家,說你們不送我上岸,我就跳海游過去!在汪偽南京時期,汪精衛偶爾喝酒消遣,金雄白記載,“我曾經幾度應邀往他私邸中同飯,汪夫人雖常避席,而汪氏勸飲頻頻,三杯落肚,又復談笑娓娓,汪氏尚未盡興,而陳璧君已姍姍而來,瞪著眼高喚一聲‘四哥!’汪氏已知其意,吐一下舌頭,躊躇停杯。”
曾讀金庸先生《雪山飛狐》,書中人物各自敘說當年胡一刀與苗人鳳的生死搏鬥、生死相交,每人視角不同,卻抽絲剝繭,慢慢匯出真相,大呼過癮。這裡不妨就刺汪案來一個邯鄲學步,既可以探幽尋微,也可以多角度瞭解現代史上的這些人物。
二、陳公博的說法看了張學良的口述實錄,再看看陳公博的回憶錄裡怎麼說。
1921年7月,陳公博作為廣東黨小組推舉的一大代表,來到上海參會。他沒覺得這個會議有多重要,是順便帶著漂亮老婆去上海度蜜月的。會議開到半途,有密探來打探,共產國際代表馬林經驗豐富,立即讓大家疏散。陳公博主動留下來,和房子的主人李漢俊應付租界巡警的搜查。脫險後他沒有參加餘下的南湖會議,因為他覺得會議中有著很多無謂的爭論,所以他負氣回家了。後來他退黨,追隨了汪精衛,成了汪的左膀右臂。
1935年時,他作為國民黨中委參加了大會,合影時陳公博站在佇列右邊的末端。“攝影剛完,人便嘈雜的亂動,大家回身上石階預備入會議室開預備會。……忽然聽見連珠的槍響,我發夢也想不到有人開手槍。……一時參觀攝影和參加典禮的人們,象潮水般湧出,又象波浪般分散。……我步上石階,曾仲鳴(汪精衛的秘書)朝著門外衝出來,額角有一塊血跡。
“‘你受傷嗎?’我那時有些著急了。
“‘不是我,汪先生受傷了。’仲鳴說了便走。
“我上了石階,鐵柵已關閉,六七個警察露出了駁殼守衛著。我一入門首,汪先生斜睡在地上,面上許多血,身上的西裝和內衣全染透了鮮紅血。汪夫人屈一隻腿跪在汪先生的身旁,和汪先生把脈搏。蔣先生也屈了一條腿在汪先生的右邊,把著右手,只說:‘不要緊,不要緊,不要多說話。’
“‘四哥,你放心罷,你死後.有我照料兒女。革命黨反正要橫死的,這種事,我早巳料到。’汪夫人很悲憤的,但還沉得住。”
陳璧君的話,文字上與張學良的回憶略有出入 。張學良承認只記得大概意思,陳公博寫下這段文字是1939年,時間更接近案發之時,應該是準確的。他當時是來阻止汪精衛跟日本人合作的,但汪精衛已成騎虎之勢,哪裡聽得進陳的勸說?當時的陳公博還蝸居香港,既不能回重慶向蔣介石覆命,又不甘心去南京幫汪精衛建立傀儡政權,進退兩難,唯以文墨作消遣,寫下了真實性相當高的回憶錄:《苦笑錄》。
三、周佛海的說法周佛海也參加了一大,他是旅日支部的代表,他和毛主席作會議記錄,還被選為副總書記。後來他自動退黨。
1935年時,他任國民黨民訓部長,合影時“我站在汪先生左側後面第二或第三排。當時新聞記者非常之多,秩序混亂極了。……這時不知道是誰說:‘蔣先生還沒有來。’隨著吳鐵城大聲道:‘蔣先生不來照。’照畢之後,大家轉身拾級而上,我行了兩三步後,忽聞背後槍聲一響,聲音甚小,以為是放爆竹慶祝。但是接著槍聲又起,形勢大亂。我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穿灰大衣的人,拿著槍向人叢中轟擊,於是大家向鐵柵門內急跑。……站在門內牆角隱身之處。這個時候,人聲嘈雜,槍聲大起。說時遲,那時快,忽見一人倒在我的面前,滿臉是血。當時驚魂未定,也沒有去細看是誰。忽聽見有人說:‘汪先生受傷了。’我仔細一看,原來倒在地下的,就是汪先生,已經身中數槍了。”
當時的周佛海,與汪精衛關係並不親密,他被稱為CC系十大幹將之一,是緊跟蔣介石的。他與汪精衛走到一起,是盧溝橋事變之後,日寇兇焰盛極一時,一部分人悲觀地認為中國必敗,他們觀點相近,形成了一個“低調俱樂部”,主要有周佛海、胡適、梅思平、高宗武等人。汪精衛雖未到“俱樂部”與這些人交談過,實則是這個“低調”的靈魂人物,向來悲觀主義的他,認為“戰必敗,和未必大亂”。如《李宗仁回憶錄》所記:“我(李宗仁)在上年(指1938年)十月抵京的翌日,便專程去拜望汪先生,見汪氏態度很是消極。他一再問我:‘你看這個仗,能夠打下去嗎?’說時搖頭嘆息。”隨著上海、南京的失陷,加上後來武漢、廣州也被日軍佔領,國際通道被切斷,更加重了他們的悲觀氣息,終於走上了以“和平運動”為名的叛國投降之路。
與陳公博的消極相比,周佛海大權在手,是汪偽政權的核心人物。後來見日本失敗的跡象日益明顯,他又暗中與重慶聯絡,據說還是走的委員長路線。日本投降後,陳公博被判處死刑,周佛海也是死刑,但旋即獲得特赦,1948年心臟病病死獄中。
四、陳立夫的說法如陳公博所述,當時在受傷的汪精衛身旁,一邊是陳璧君,一邊是蔣介石。據說陳璧君還說了一句令蔣介石下不了臺的話:“你不要汪先生幹,汪先生可以不幹,為什麼派人下此毒手?”
蔣介石不是一個有急辯口才的人,甚至情急之下有點口吃,當場被陳璧君嗆得滿面通紅,偏偏又不能迴應。蔣介石回來之後,惱羞成怒,召來部下,要求立即查出真相。這時陳立夫冒著風險慨然承諾七天破案——當時陳立夫掌管著調查科,手下的第一組,組長徐恩曾,就是中統;戴笠是第二組的主任,後來發展為軍統;第三組丁默邨,後來投靠日本人,成為上海灘令人聞聲色變的76號“特工總部”的頭頭,電影《色戒》中的易先生易默成,原型就是丁默邨。不過當時初步查出,孫鳳鳴是由“徐秘書”帶進會場。而這個“徐秘書”被普遍認為是徐恩曾。徐恩曾乃是陳立夫部下,當時情急大喊:“我不是秘書處的。”
據陳立夫回憶錄《成敗之鑑》說,調查“首由孫鳳鳴入黨表上介紹人方面著手推究,凡與其直接及間接有關者,一一傳訊,卒於鎮江附近拘獲其同謀者賀步光、張明英等人,承認刺汪不諱……”刺汪的原由,“始知謀刺汪者,為汪之小組織中份子,因汪登臺後,置彼等生活於不顧,忿而出此。”
陳果夫、陳立夫是陳其美的侄子,而陳其美與黃郛、蔣介石是“桃園三結義”的把兄弟。因為這層關係,陳立夫一直受到蔣關照和重用,他的立場必然是擁蔣反汪的。當然,蔣介石對陳家兄弟勢力的壯大也有所顧忌。抗戰八年,陳立夫當了七年教育部長。山河破碎之際,陳居然把教育辦得很好,有能力、有功勞。不過他的優勢也是別人不具備的,教育要撥款,找孔部長就是,誰會不買陳立夫的賬?國民黨敗退後,反思責任,上上下下對“陳家黨”有不少意見,陳立夫負氣離開臺灣去了美國。
作出是汪精衛的老部下行刺汪這個結論,對於陳立夫和蔣介石,無疑是“最優解”。他就循著孫鳳鳴曾在十九路軍當過排長,而十九路軍幾個大佬當初支援了陳公博發起的“改組派”這條路,坐實是汪的內部矛盾。真是一石几鳥,高明高明!想必當時陳璧君忙於搶救汪精衛的性命,無暇跟陳立夫扯皮。
五、蔣介石的說法蔣介石為何沒出席合影,外界議論紛紛。不光是陳璧君會想到是出於蔣汪矛盾,其他人也難免這樣推理,就連蔣自己,一開始也懷疑是手下先斬後奏。
蔣介石自己怎麼說的呢?刺汪案發生當天,蔣介石在日記中寫到:“早起禱告靜坐畢,八時前謁陵畢,見禮節與秩序仍如往日之紛亂,到黨部開六中全會之禮節亦紛亂如故,猶未改正,不勝悲憤……獨回議場,不願攝影,……而未及片刻,忽聞攝影場槍聲連作,有人來報汪先生被刺,餘即下樓見其已眠於地上,血流滿面,彼猶以餘兩人之感情有否恢復,能否諒解,當時誤會已定,心滋悲慼對泣無語。坐待其旁約一小時,醫生始來,乃始敷藥,車往醫院而會仍未開。餘乃入場催開會。”
陳立夫《成敗之鑑》中的解釋是:“(蔣)因從陵園返回黨部,感覺精神欠佳,故未予參加。”另一說,是早上拜謁中山陵時,蔣最先到,其他人都不守時,使他很惱怒。蔣介石一生保持軍人風紀,十分嚴肅。史迪威記載,同蔣吃飯,全程蔣一言不發,吃得部下戰戰兢兢汗流浹背。陳公博也說,同蔣吃飯是件辛苦事,乾脆找理由拒絕。毛澤東則是另一種風格。斯諾《紅星照耀中國》裡寫到:“我記得有一天我和毛澤東談話的時候,看見他心不在焉地鬆下了褲帶,搜尋著什麼寄生物……”好一派魏晉名士“捫蝨而談”的風度!
第二天,蔣介石“會訪汪傷三次,其兇手本晨巳時死去,因之內部疑心叢生,汪夫之具疑及組織新所為,聞殊為悲痛。黨內之無精誠而猜疑如此之深,天地間誠無人生意義矣。”
汪先生傷身,蔣先生傷心。在蔣的嚴令之下,戴笠、徐恩曾破案都取得進展。從沈醉的《我所知道的戴笠》裡,可以大致瞭解破案過程:“戴笠連夜進行搜捕,找出一條代孫鳳鳴領取大會記者入場證的線索,將當時在中央軍校工作的一個司書逮捕。他親自審訊後,立即帶著這個人專車趕往上海,將在上海靜安寺路滄州飯店住的晨光通訊社編輯主任張裕(玉)華逮捕。中統局也找到了線索,在丹陽縣將採訪主任賀波(坡)光逮捕。只有社長華克之潛逃……又在上海四川路新亞酒店將孫鳳鳴的妻子捕獲。”
六、最終定案沈醉筆下唯一“潛逃”的華克之何許人也?
華克之,江蘇寶應人,曾擔任南京學聯理事,國民黨南京市黨部的青年部長,曾因反蔣行為遭拘禁,後又參加了福建人民政府的反蔣活動。孫鳳鳴是江蘇銅山人,16歲隨父闖關東,“九一八”事變後到上海投奔了十九路軍,先後擔任排長、代理連長。之後十九路軍被調往江西剿共,孫鳳鳴不肯前往,遂離開了軍隊。他與華克之萍水相逢,痛感東北淪喪,河北被日本不斷蠶食,遂對執政的蔣汪等人非常憤恨,決心“拼一死以誅元兇”,以喚醒國人。
經過密商後,他們和張玉華、陳惘之、李懷誠等人,於1934年11月成立了一家“晨光通訊社”作為掩護。多年之後,華克之回憶這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時說:“組織通訊社得透過關係,通關係得錢。我們是窮光蛋,沒有錢。我們去求上海灘的江湖大俠王亞樵,是王亞樵把我們推薦給李濟深的。李也在反蔣、組織抗日,他慷慨支援了我們。刺(蔣)汪的具體行動,我們沒有向他彙報。”
“晨光通訊社”自稱目標是刺殺蔣介石:“我們沒有幕後,不受任何人指使。看到日本帝國主義步步入侵,蔣介石政府步步退讓,憑著民族氣節,我們認為蔣介石是反對日本侵略的絆腳石,必須把他搬掉。”
他們找了一把三號小左輪手槍,藏在照相機裡面,帶進了會場。合影的時候,蔣一直沒出現,這才出手對二號人物汪精衛開了槍。
王亞樵被稱為“民國第一殺手”。雖然被捕諸人不承認王亞樵知道此事,但這次孫鳳鳴行刺,最終王亞樵還是被定為幕後主使。
華克之也曾希望得到我黨的幫助:“我們的朋友中有一位地下共產黨員,叫陳惘子(之)。我們曾請他向共產黨領導彙報,擬爭取支援。陳惘子轉來的訊息是,共產黨領導人表示‘不支援暗殺’,希望我們參加共產黨領導的革命行動,公開反對蔣介石的不抵抗主義。從此之後,我們便不再與共產黨人聯絡。”
共產黨不支援暗殺行動,是有思想理論基礎的。中統局長徐恩曾在他的《我和共產黨戰鬥的回憶》中說:“根據史大林所領導寫作的《聯共黨史》的記載,共產黨人是反對暗殺手段的。他們自稱:他們所反對的是整個‘社會制度’不是某些‘個人’,反對社會制度需要依靠‘群眾的力量’,‘暗殺’是無用的。中共在過去三十年中,對於這個教條,大致是遵守的……”
最終以此結案,看起來也說得過去。但是,如果假扮記者就可以行刺,那安保工作形同虛設,想刺殺任意一個國民黨高層都易如反掌,蔣介石沒出現,另找一機會就是,何必倉促出手。國民黨向來精於暗殺,竟然被人輕易直搗老巢,真是如同兒戲一般。記者身份不審查?說自己是記者就可以進去了?一個草臺班子,偽裝的通訊社居然拿到了採訪證?進門不搜查?可以隨意出入?
清末,金陵刺馬一案,張文祥也是輕易突破重重警戒,來到馬新貽身邊,一擊成功,最後定罪伏法。可看起來事有定論,卻成為清朝四大奇案之首。65年後,汪精衛也在南京被刺,情節何其相似啊。難怪張學良覺得有人想殺人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