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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最後探討變法悖論問題。大家知道人類歷史上社會政治結構和社會制度構型。如果要發生變革,非常困難。因為任何一個社會制度在階級產生階級分化以後,你要變革它,你就會觸動或者損害原有社會統治階級的既得利益,而他們統治著社會,他們是社會有組織有力量的人群,你怎麼可能改變社會制度?

因此人類歷史上,但凡要深徹地改變一個社會制度,基本上只能靠革命。大家注意,政治學上有兩個詞彙,一個叫改良,一個叫革命。

我們現在說改革,古代說變法這些詞在政治學上都歸在改良之下。所謂“改良”就是不透過暴力戰爭的方式改變國家制度,這叫“改良”。所謂“革命”就是以暴力方式推翻原有統治階級建立社會制度的新構型,叫“革命”。

不見得所有的暴力運動都能叫革命。比如中國每兩三百年改朝換代,農民起義,推翻王權,這不叫革命,這叫暴亂。

為什麼?它建立的新政權還是原來社會制度的翻版,沒有任何創新,沒有社會經濟政治制度的變革,這不叫革命,這叫暴動,這叫暴亂,這叫改朝換代。

人類歷史上可以稱為革命的事件是非常之少的。比如武王克商,叫革命,中國最早的詞就出在形容武王上,《尚書》中。因為他把中國氏族部落邦聯制改變成封建制,因此可以叫革命。比如1911年辛亥革命,它把君主專制制度轉化為共和制度,所以叫辛亥革命。而前面叫戊戌變法,這兩者是完全不同的。

比如英法資產階級大革命,它把封建制、君主制改變成現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制度,這叫革命。在人類歷史上稱得上革命的事件是非常之少的,而且只有透過革命才能改變社會構型。這個道理大家也很容易理解。

這就是為什麼在人類歷史上,在中國歷史上,改革、改良、變法歷來都是失敗,這叫變法困境,或者叫改革困境,或者叫改革悖論。為什麼?因為改良、改革、變法,你所借重的力量,恰恰是你所要改革的物件。大家想想是不是這樣?你借重什麼力量來進行社會改革?

你借重的是現有的社會統治階級,現有的社會官僚體系,現有的社會貴族系統,你透過他們來革他們自己的命,然後讓他們把自己的利益丟掉,重新組建利益分配的新結構制度構型,怎麼可能?這叫改革悖論。而且但凡是改革者,他一定一腔熱血,針對社會最集中、最焦點、最嚴重的地方下手進行改革。而這個地方恰恰是原有既得利益不允許觸碰的那個最敏感的部分,所以兩相對撞一定引起激烈反抗。而改革的物件們是社會中最有實力的群團,改革者怎麼可能成功和安生?這叫改革悖論。

因此人類歷史上但凡是改革、變法、改良運動,基本上全都以失敗而告終。

比如唐代中期,唐朝已經一片紛亂,自安史之亂以後,唐朝其實並沒有解決問題,藩鎮之亂更加加劇。從安史之亂的少數藩鎮造反,變成有八十三藩鎮分裂國家。這個時候唐代中期發生“二王八司馬變法”,這八司馬裡就有唐代著名學者劉禹錫和柳宗元,他們只是做輕微的吏治改革,結果變法失敗,二王被斬殺,八司馬全部被流放。北宋年間,由於北宋面臨整個北部遊牧文明的巨大壓力,金、遼、西夏、蒙古,因此北宋社會內部極為脆弱,不斷地有改革的需求和呼聲冒出來。

在宋仁宗年代發生慶曆新政,也就是慶曆改革,為首的人物就是著名學者范仲淹。范仲淹慶曆改革,也只是做輕微的經濟改革和吏治改革,結果以失敗告終。范仲淹被流放,他最著名的文章《岳陽樓記》就是被流放以後寫的東西。

到宋神宗年代,北宋進行第二次改革,這就是著名的熙寧變法——王安石變法,王安石同樣只是做輕微的經濟改革和吏治改革。結果以失敗告終,兩次被貶謫。直到1899年戊戌變法,大家要知道戊戌變法為什麼發生?是因為日本1868年才打開國門,進行明治維新,而中國1840年開啟國門,按理說中國開啟國門以後,開始展開洋務運動,所謂洋務運動,就是隻學習西方船堅炮利科學技術的應用層面,文化深層社會制度、政治體制絕不允許動搖。

用張之洞的說法叫“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叫洋務運動。而日本1868年才打開國門進行明治維新,但它提出的口號是脫亞入歐,全面學習西方,改造日本社會,拋棄唐學,接受蘭學。日本在明治維新以前,隋唐時代派遣隋使、遣唐使學習中國文化,他說中國文化叫唐學,也就是中國傳統文化。在日本例行上千年,明治維新以後,它立即意識到西方文化比中國傳統文化優越。之所以把西方文化叫蘭學,是因為荷蘭人最早影響日本,所謂蘭學就是西學。

它立即全面拋棄唐學,從根本上學習西方。派留學生、派政治考察組織全面學習,連議會制度,虛君制度都全面帶入。1868年到1894年短短二十六年,它居然把它的老師東亞第一大國打敗,這就是著名的甲午海戰。

日本當時的學者都跪在日本大街上哭嚎,為中國哭嚎,為它的老師如此脆弱哭嚎。可見它對中國文人的刺激何其之強。所以以甲午海戰這個失敗為界限,中國洋務運動正式宣告結束和失敗。中國開始進行社會改革,這就是1899年戊戌變法,要求憲政改革,都到這種形勢下了。康梁戊戌變法,新政不過百日左右,最終失敗。六君子被慈禧太后斬殺北京菜市口,這才導致中國不得不進行革命。

我們回望商鞅變法,大家注意商鞅變法的深徹程度,居然不亞於任何一場革命,它不僅進行經濟領域的改革,而且進行政治領域的改革,它甚至改變國體。此前是封建制度,此後是君主專制制度,它不是一般的政治改革,它是根本性的國體變革。這種東西通常只有透過革命才能完成。

而商鞅變法基本採取不流血非暴力的方式,完成了這場革命式的變法改良,在歷史上非常罕見。這就是為什麼梁啟超說商鞅是中國僅有的六大政治家之一的原因。

我們現在回顧一下商鞅變法的過程。商鞅是衛國貴族,他最初為什麼把自己的身段放得極低,竟然到魏國宰相府去當一個門客,是因為他深知,只有魏國相府裡才能見到李悝《法經》的文獻。

於是他身段極低,去給公叔痤做門客在這期間,深研李悝《法經》著作,建立法學理論思想準備,他到秦國見孝公,透過一個嬖臣叫景監的人走門路,他為什麼又把身段放到如此之低,以至於有點羞辱人格的狀態,他在所不顧。是因為他必須考察君王。

我們認為只有君王考察臣子,何有臣子考察君王之說。可是商鞅心裡明白,他如果要做政治變法,他就必須考察自己的政治夥伴是否有擔當力,所以他走門路,走低端門路,一定要見到孝公本人。

他跟孝公三次談話,《史記》記載上第一次談話談帝道,第二次談王道,第三次談霸道

中國政治學上有兩個很重要的詞彙,一個叫王道,一個叫霸道。

所謂“王道”,內聖外王之道,就是內裡修德,外裡以德治國叫王道。商鞅最初跟孝公見面,先談王道,這是人類遠古時代以德治國的典範。戰國時代已進入大爭時代,劇烈種內競爭——國際競爭。到了這樣一個時代,他居然給孝公講王道,豈不是可笑?所以孝公聽得昏昏欲睡,出來就批評景監,說你給我引薦了一個怎樣的腐儒之生?他在幹什麼?考察君王。

他第二次見孝公,他給去孝公講霸道——富國強兵爭霸之道。大家知道霸道在春秋時代就已經興起了,這不是什麼新學說,也不是什麼新舉措,但畢竟談到點子上,因此孝公總算聽得下去。

他到第三次見孝公才談變法,為什麼?因為他深知變法是一個非常苛酷的過程,絕非一般政治家能夠承擔,而且要動搖國本、傷及貴族。所以他第三次才跟孝公講這個。

他前兩次考察的結果,發現孝公對那些相對柔和的改革舉措不感興趣,這才進入主題。兩個人相談甚歡,三日三夜不絕,《史記》記載,他們的這三次相見是在孝公元年,可商鞅變法是在孝公三年,中間缺了兩年。

《史記》沒有記載這兩年商鞅在幹什麼,孝公在幹啥。我們可以想象,他們絕不打無準備之仗,在做全面的法理準備、人事準備、政治準備,所有的操作前的預備。把它做成很穩妥的一個出發基底,然後才開始。

商鞅變法頭九年,只做經濟改革。為什麼?因為變法如果過早的進行政治改革,一定嚴重的會引起整個貴族系統的根本不能接受的反撲。所以他先做經濟改革,他做經濟改革,貴族們雖然有點不安,但是貴族在其中甚至有所受益。因為農業勞動積極性增高,仍然給貴族交租交稅,貴族的收益反而增加,因此貴族根本無法團結起來抵制變法。

九年以後,貴族力量渙散,而變法勢力成型。商鞅開始政治變革,廢除爵制,建立郡縣制等等才開始進行,極有章法。

把政治操作達成有節律、有韻律的藝術水準,如此逐步推行商鞅變法實現,居然改變國體,完成革命方能完成的社會變革運動。這就是商鞅變法。

我們由此可以看出商鞅其人絕非等閒之輩。你只要是做組織領導,不管你是做行政領導,還是做企業領導,或者做其他事業的組織領導,你都面臨這個改革悖論。因為任何組織它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定會腐朽。我這裡的腐朽不是指貪汙這個事情,而是任何組織一定會腐壞,組織會渙散化,甚至腐敗化,這叫區域組織規律。

對於任何一個組織者、領導者來說,你都有一個對自己組織隨形勢之發展不斷重新整理的需要,不斷改革的需要,可你一定面臨改革悖論,你要麼是既得利益集團的總代表,所以你一定拒絕改革,或者表面上做淺層改革,實質上根本不改;你要麼就面臨改革悖論,你所要改革的物件恰恰就是你所要借重的力量。你逃不掉這兩者之一。

可是如果你不能對自己的組織系統進行重新整理改革,組織本身卻一定敗壞、卻一定渙散化。這是一切社會實務者、社會組織者、社會領導者都面臨的巨大難題。如果有必要,你可以參考商鞅變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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