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9年,剛剛稱帝兩年的秦始皇嬴政,第一次把他的巡遊車隊開向了東方。
在他的巡遊過程中,一項重要事程便是刻石頌德。
嬴政希望藉此向天下人宣佈,是秦統一了天下,是朕讓七國歸一。
在《琅琊刻石》中,除了頌德,更附了一份詳細的隨從官員名單。
而這份長達10餘人的名單中,有許多我們熟悉的名字,卻唯獨沒有那個我們期待的名字。
01 激烈的廷議兩年前,就在嬴政剛剛成為秦始皇的那一年,咸陽宮大殿上曾進行過一場激烈的廷議。
丞相王綰提出,現在天下一統,而燕楚齊之地,太過偏遠難制,不如立諸公子為王,管理這些地方。
然而,廷尉李斯卻提出了反對意見:
當初周王室分封了大量子弟為諸侯,幾世以後血統就疏遠了,以致於自相攻伐,天子都管不了。這才造成了天下分崩離析(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止)。
現在我們牛叉的始皇帝陛下,重新統一宇內,諸子和功臣只需用國家賦稅尊養起來,這樣才好控制,怎麼能再分封出去呢?(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置諸侯不便)
整個天下都聽皇帝的,國家才能安寧,社會才能和諧(天下無異意,安寧之術也)。
這便是大家所熟悉的,分封制和郡縣制的第一次交鋒。
然而,皇帝陛下雖然決定了,這件事卻並沒有停息。
秦始皇三十四年,又有博士淳于越等人進諫:現在陛下是皇帝,而子弟是匹夫,一旦出現了陰謀篡權的大臣,誰來拱衛皇室呢?(今陛下有海內,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
淳于越一石激起千層浪,咸陽宮內再次發起了大規模的廷議。
此時,王綰已被免職,帝國新的丞相李斯,進一步指出,這些人就是典型的“師古非今”,為了陛下的威嚴,為了不被結黨矇蔽,陛下應該下令,燒燬除博士館以外的詩書、諸子百家著作,並嚴厲懲罰那些談論詩書的人,想要學法令的,應該以吏為師。
秦始皇嬴政再次表示同意。
這便是著名的“焚書坑儒”事件的起因。而這件導致秦始皇被釘在歷史恥辱柱的事件,起因竟也是因為分封和郡縣的爭議。
2000年後,當我們再次回過頭去看這一事件,除了郡縣制,李斯的主張中,還夾帶了很多私貨,甚至有打壓政敵之嫌;而淳于越所言,在秦始皇死後卻迅速應驗。
可見,當時主張郡縣制的李斯等人,未必就是正確的;而主張分封制的王綰和淳于越等人,也未必就頑固不化,未必就對帝國不忠。
所以,這件事的詭異之處在於,秦始皇全盤採納了李斯的意見,不僅聽從了其郡縣制全面壓制分封制的建議,還因此罷免了丞相王綰、焚燬了詩書和諸子百家的著作。
換句話說,這似乎已經不僅僅是分封制和郡縣制的政見不同,而是有著更深的秘密。
02 被逼無奈的選擇?從以上內容來看,雙方爭論的焦點在於,並不是絕對的全國分封,而只是分封偏遠地區,以及對皇室的拱衛。
前者保證帝國對偏遠地方的控制力;後者保證帝國權力的傳承,長治久安。
而從後世王朝來看,在有絕對的地方控制力以前,似乎沒有人像秦始皇做的這麼極端。
他們要麼選擇了分封制與郡縣制並存,內地採用郡縣制,而偏遠地區分封,比如西漢劉邦、西晉司馬炎和明朝朱元璋;
要麼選擇了名義上以郡縣制為主,但實際上諸子仍舊封王,遙領或虛領偏遠地方,比如隋朝楊堅、唐朝李世民。
而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實際上也離不開這兩點,偏遠地區的控制,以及防止權臣篡權。
從交通上來說,即使開通了馳道,但面對從未有過的巨大疆域,咸陽朝廷能否控制偏遠地方,秦始皇是沒把握的。
這一點,從秦始皇的多次巡遊和刻石就可以看出來:如果地方上都很穩定,朕天天吃飽了撐的到處跑嗎?
那麼,如此選擇,是不是當時沒有其他的解決方案,秦始皇只能二選一呢?
若是如此,因周王朝的前車之鑑,秦始皇會選擇郡縣制也的確不奇怪。
但事實上,並不是。
早在戰國時期,各國就發明了一種新的分封制-封君制。
由於史料的缺乏,我們已經無法知道封君作為一種制度的全貌,但從戰國時期關於各個封君的記載,我們基本可以確定封君制的特點:
其一,封君或居封地實封,或在中央供職;封邑或為數縣,或為一郡;封君對封邑有徵收租稅的權力,還有部分私田,享有經濟特權;比如趙奢就曾是平原君的收租小吏。
其二,封君對封邑內的民治、賦稅有著極大的管理和干預的權力,但仍然必須遵守國家統一法令,兵權往往由國君或相掌握,封君並不具有;比如嫪毐謀反卻無兵權、楚陽城君還需請墨家弟子代為守城。
其三,封君封邑往往在偏遠或新徵服的地區,比如魏冉封地在與齊接壤的河東,呂不韋封地在趙燕之間的河間,趙長安君封地在海濱的饒;
其四,雖規定可以世襲,但實際操作中往往難以世襲,除齊孟嘗君田文、魏安陵君有過世襲的行為以外,戰國時期的其餘封君均未見世襲。
這說明,戰國時期的封君,已經是幫助國家控制邊遠地區的一把利器,而由於其沒有兵權,因此國家控制起來相對很容易,甚至連世襲的權力都可以不給。
這樣看來,封君制,比劉邦、司馬炎的蹩腳操作要高階多了,甚至可與唐朝的遙領制度相媲美。
換句話說,這種封君制既可控制偏遠地區、拱衛皇室,也並無太大“樹兵”的危險,完全可以與郡縣制很好的相容。
對於秦始皇來說,中原郡縣+偏遠封君這樣完美的組合,比起天天巡遊、刻石威懾的單一郡縣制,簡直不要太有優勢。
那麼,秦始皇為什麼放著這麼優秀的封君制不用,卻不惜罷官焚書、天天跑路,也要堅持拒絕分封、採用單一郡縣制呢?
03 琅琊石刻的秘密在秦始皇的第一次大規模東巡之路上,留下了多處刻石,其中有一處《琅琊石刻》的銘文中,留下了一份隨行官員的名單:
列侯武城侯王翦、列侯通武侯王賁、倫侯建成侯趙亥、倫侯昌武侯成、倫侯武信侯馮毋擇、丞相隗狀、丞相王綰、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趙嬰、五大夫楊繆從。
這份名單中,王翦、王賁、王綰、李斯等,都是我們熟悉的始皇重臣,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但事實上,這份名單有一個十分奇怪的地方。
這上面全是軍功功臣,卻沒有任何一個宗室大臣、諸公子名列其中。
連五大夫這樣的低爵功臣都包含在內,說明這份名單應當是很詳盡的。所以,應當不存在隨行而沒有名列其中的緣故。
也就是說,沒有他們名字的原因只有一個,秦始皇的確沒帶他們出去玩。
這似乎也很正常,但事實上不符合人性。
要知道,當時並沒有現在這麼優秀的遍地外賣,也沒有人性化的酒店服務,而秦始皇嬴政這次出差長達一年多。
這麼長時間、遠距離的巡行,身邊連個親近的兄弟、兒子都沒有,這合理嗎?
雖然說自商鞅變法後,秦宗室、諸公子沒有那麼大的貴族特權,但拜官授爵方面,也並不是完全為零。
秦孝公時,還有公子少宮作為外交特使的記錄;秦惠文王時,更有公子華為將,樗裡疾為封君;秦昭襄王時,也有弟弟嬴芾、嬴悝、兒子嬴柱等成為封君。
而遍查始皇帝時期的37年裡,關於宗室以及諸公子拜官授爵的記錄,卻幾乎為零。
這種不合理的現象,只有一個解釋:秦始皇對宗室、諸公子的信任,很低很低。換句話說,在那個家族為重的時代,秦始皇嬴政卻根本不相信他的兄弟們和兒子們。
種種關於秦始皇“刻薄少恩”、“戾深無仁”的傳言得以流傳,看來不是沒有原因的。那麼,秦始皇為何如此無情呢?
翻開他的早年經歷,或許可以發現一些端倪。
秦王政八年,弟弟長安君成蛟叛秦歸趙;同年,生母趙姬支援嫪毐發動叛亂;數年後,發小燕丹派刺客刺殺嬴政;秦王政二十三年,信任非常的外戚昌平君熊啟叛秦自立。
而在昌平君之後的秦始皇時代,幾乎再也沒有嬴姓宗室、諸公子,乃至外戚貴族,出現在大秦帝國的朝堂之上。
幸福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
各中雖有無數曲折隱情,但頻繁的背叛對嬴政的直接影響就是,他從此再難給予身邊的宗室、妃子和諸公子以足夠的信任。
或許這,才是他一開始就堅持拒絕分封諸公子的內在原因;而王綰、淳于越等人的再次勸諫,已經觸怒逆鱗,李斯也才能成功的借力打力擊倒政敵,焚書滅儒,獨攬相權。
也就是說,秦始皇堅持拒絕分封諸公子,很大程度上並不是因為郡縣制和分封制本身,而是因為經過太多背叛的嬴政,想要製造一個絕對安全、無人可以威脅到自己的帝國權力架構。
然而,嬴政可以把宗室公子、外戚權貴一掃而空,讓整個朝堂看起來乾乾淨淨,卻無法掌控臣下的內心。
04 沒有絕對安全現在我們再回過頭來看公子扶蘇和公子胡亥的故事,就會有不一樣的味道。
淳于越在秦始皇拒絕分封之後,仍然當面諫言皇帝應分封諸公子於外;而公子扶蘇又反過來為儒士們說情。
所以,秦始皇生氣的或許不是扶蘇說情,而是扶蘇和儒生們的相互表裡,也就是李斯所說的“主勢降於上,而黨羽成乎下”。這加重了他對宗室、諸公子的不信任。
而扶蘇,也就成為這場博弈的政治犧牲品,被髮配監軍上郡。此時,已經是秦始皇三十五年,距離秦始皇的大限,還有不到3年。
而相反,秦始皇歷次出巡都不帶宗室貴戚和諸公子,最後一次出巡卻恰好帶上了公子胡亥,而且只有他1人。
而這個公子胡亥,又恰好是近臣趙高的學生。
前文提到,李斯建議,要學法令,以吏為師。而趙高此人,正是以善習法令而得寵,他所擔任的中車府令又正是一個位卑而權重的官職。
這麼多巧合,我們還能說胡亥的上位,只是一次偶然嗎?
或許秦始皇是想培養這個孩子,但病勢來得太快,胡亥還沒培養好,所以才寫了那道讓扶蘇即位的詔書;也或許,秦始皇心中理想的繼承人,正是這個少子胡亥,那道詔書,才是假的。
畢竟在這之前,並沒有證據表明他很昏庸,而秦始皇又自認為,自己留下的權力佈局絕對安全。
自商鞅變法以後,秦壓制貴族政治,建立了中央集權的官僚制度,從此再沒有發生過權臣擅權的局面。
因為能力極強的職業經理人,是幫助秦王壓制貴戚、過渡權力的理想人選;而沒有根基的CEO,同時也是秦王罷黜立威的絕佳人選。
商鞅如此,張儀如此,呂不韋也是如此,唯有外戚出身的魏冉稍有例外。而現在秦始皇把外戚宗室都一掃而空,掌握權柄的李斯,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楚國計程車子而已。
因此,秦始皇有理由相信,他身後的大秦帝國二世皇帝,幾乎是一個絕對安全的存在。
然而,在權力的巔峰,絕對的安全,也就同時意味著巨大的風險。
秦始皇嬴政不會想到,他用畢生精力打壓的掣肘皇權的外戚和宗室,有時候卻是保證皇權存在的必要保障。
他們或許會因為自己的利益矇蔽皇帝的視野,卻也同樣會保證新皇帝穩穩的坐在皇位之上,因為那也是他們的權力根基所在。
而現在,秦始皇肅清了外戚宗室貴族勢力,造就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權力真空,巨大的空間正好給了其他陰謀家以機會。
比起外戚和宗室貴族的小心翼翼,掌握了絕對權力的權臣,有時候卻不太一樣。
有人問,為何李斯會如此冒險,扶立未知的胡亥,而不是賢明的扶蘇?為何趙高會如此冒險,僅僅三年就把胡亥拉下馬,掌握著一個傀儡不好嗎?
因為,權力的巔峰,從來沒有絕對的安全,有的只是冒險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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