耒陽是一塊紅色的土地,是湘南起義中後期的指揮中心和主戰場。近兩年來,無論是耒陽官方還是民間,介紹這段光輝歷史時,都會自豪地說:“湘南萬人上井岡,八千皆為耒陽人!”市委黨校的黨課也講“八千耒陽人上井岡山,佔了湘南暴動隊伍上井岡山總人數的四分之三。”然而,研究井岡山朱毛會師歷史,卻發現朱德、陳毅帶到井岡山的湘南農軍總數只有八千人,怎麼可能八千皆為耒陽人呢?黃克誠在《回憶湘南暴動》中指出:“耒陽縣原有2000多人的武裝,上井岡山時,隊伍只有700多人。”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2014年的《湘南起義文獻集》,在附錄一《湘南起義武裝部隊序列》中,顯示上井岡山的耒陽農軍只有1000多人。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眾所周知,發生於1928年春的湘南起義,由朱德、陳毅和湘南特委共同領導,前後歷時三個月,波及湘南粵北20餘縣,有上百萬民眾參加。後來,朱德、陳毅率領起義軍一萬多人上了井岡山,與毛澤東的部隊勝利會師,建立了朱毛紅軍,構築了新中國的第一塊奠基石。這次戰略撤退,湘南各縣部隊撤離時間、路線均不同。餘伯流、陳鋼《井岡山革命根據地全史》第二章第一節寫道:“朱德於3月29日正式下達撤退命令。”“朱德、陳毅兵分兩路,互為犄角。朱德率工農革命軍第一師及耒陽第四師經安仁、茶陵方向向江西寧岡進發;陳毅率宜章第三師、郴縣第七師向資興、桂東移動,逐漸向江西寧岡靠攏。”書中這段記載存在遺漏。朱德一路上山的隊伍,還有宋喬生的水口山工農武裝,他們3月29日離開耒陽鷔山廟,4月1日佔領安仁縣城,唐天際率安仁縣黨政幹部和農軍邊打邊尾隨朱德主力部隊上井岡山。陳毅一路上山的隊伍,4月5日宜章農軍(第三師)在郴州與郴縣農軍(第七師)會合後,這才開拔,進入資興後,又與黃克誠率領的永興農軍、劉泰鄺鄘率領的耒陽農軍、黃義藻李奇中率領的資興農軍會合,一起往井岡山轉移,毛澤東派何長工、袁文才前來迎接。他們經過十餘天的急行軍,抵達酃縣沔渡鎮,與先期到此的朱德主力部隊會合,再一起上井岡山。此外,宜章獨立營由於與上級失去聯絡,由龔楷、蕭克率領,翻過騎田嶺,幾經周折,在資興龍溪洞與前來接應的毛澤東相遇,成為最早見到毛澤東的湘南起義部隊。
對於上井岡山的起義軍人數,存在兩類資料,一是撤退時的人數,二是最後到達井岡山的人數。中共黨史出版社《湘南起義文獻集》一書中,有一份《湘南起義武裝部隊序列》人數統計:“工農革命軍第一師(南昌起義餘部為主),2000餘人上了井岡山;宜章農軍(工農革命軍第三師),撤退時4000餘人,上井岡山2000餘人;耒陽農軍(工農革命軍第四師),撤退時10000餘人,上井岡山僅1000餘人;郴縣農軍(工農革命軍第七師),撤退時6300餘人,上井岡山僅2000餘人;永興紅色警衛團,撤退時3000餘人,上井岡山約1000人;資興獨立團,1000餘人上了井岡山;安仁赤衛大隊,300多人上了井岡山。”這裡可以看出,撤退時起義軍總人數達2.7萬人,最後抵達井岡山的約1萬人。 毛澤東在5月2日寫給中央的報告中寫道:“湘南的縣委和縣政府帶了一大批農軍一起跑來,現在有一萬人在這裡。”
為什麼撤退時的人數遠遠多於上井岡山的人數?主要有三個方面的原因:一是統計遺漏。漏掉了宋喬生的水口山工農游擊隊800餘人、宜章縣獨立營400餘人、耒陽新兵營400餘人,還有零散追隨朱德上井岡山的農軍。二是戰鬥減員。很多農軍是邊打邊撤退,中途犧牲不少戰士。比如耒陽農軍,鄧宗海率領的3000多人且戰且退,犧牲、打散過半。劉泰、鄺鄘率2000多農軍為了掩護主力部隊轉移,只剩下700人,與永興、郴州農軍一起上了井岡山。這就是黃克誠《回憶湘南暴動》中講的“耒陽縣原有2000多人的武裝,上井岡山時,隊伍只有700多人。”他沒有寫鄧宗海那一路農軍。黃克誠還提及永興縣紅色警衛團主力1000多人,連同朱德留在永興的張山川指揮的主力排,一起被敵人消滅了。“一人一槍都沒能撤退出來。我們僅僅做到集中了留在縣城的全部幹部和武裝力量,還帶了少量家屬,一共800多人,從永興的南門撤到資興的三都,再撤到資興彭公廟。”三是半路返回。據曾志回憶錄《一個革命的倖存者》記載,郴縣農軍剛出發時,士兵、群眾、家屬有5000多人,很多老人、婦女、兒童,以致行動緩慢,一天只能走二三十里,於是在水口鎮進行隊伍整頓,青壯年留下2000多人,其餘都返回郴州。耒陽農軍出發時,連同黨政幹部、家屬在內將近1萬人,有拿大刀梭鏢的,有老人和女人,還有抱在懷裡的孩子。後來成為開國少將的鄭效峰就在這支隊伍裡,年僅12歲。這支龐大的隊伍一路走到安仁,大部分返回了。伍若蘭的弟弟伍鵬程就是在半路返回的。
湘南農軍上井岡山後,部隊編入紅四軍,其中:宜章農軍改編為29團,郴縣農軍改編為33團,耒陽農軍改編為34團,永興農軍改編為35團,資興農軍改編為36團,水口山游擊隊編為軍部特務營。開國中將趙熔湘南起義時隨同朱德在耒陽擔任書記官。他在《湘南風暴》中寫道:“紅四軍組成隊伍中,整個湘南農軍是八千多人。”這當中,耒陽農軍組成的34團有1600餘人,另有耒陽新兵營400餘人編入28團。開國少將鄭效峰迴憶文章《耒陽新兵營》記載:“新兵營是在1928年陰曆正月二十,朱老總派人有意識地為擴大正規部隊而組建的,後來新兵營發展到400多人。……上井岡山後,新兵營成建制編為28團1營4連、2營8連、3營11連。新兵營的梭鏢全部換成了槍,在井岡山,耒陽人打仗很勇敢,很有名。”
此外,還有少數耒陽人上井岡山後,編入了軍部和28團、31團。比如伍若蘭、段子英、伍春林等女子在軍部宣傳隊,伍飛霞、伍道清在紅軍醫院,伍中豪在31團擔任營長,我的外公陳亦悅在28團擔任特務長(後來在戰鬥中犧牲,耒陽烈士陵園有他墓地),特務營有隨同宋喬生、謝瀚文上井岡山的幾十名耒陽籍戰士。28團還有朱德在耒陽公平墟招收的50多位戰士,譚冠三的小水鋪赤衛隊也併入了28團。兩軍會師組建紅四軍時,28團有2400餘人,兵強馬壯,耒陽人約佔四分之一。
綜上所述,出發時近萬人的耒陽兒女,最後到達井岡山的人數應該在3000人以內。我雖然無法弄出一個精準的人員名單,但相信這個數字是接近歷史真相的。所謂“湘南萬人上井岡,八千皆為耒陽人”的說法過於誇大了,無論是撤退時的人數,還是最終上了井岡山的人數,耒陽人不可能“佔了湘南暴動隊伍上井岡山總人數的四分之三。”耒陽有些作者在文章中這樣寫,是不符合史實的,誤導了讀者。我看到有的耒陽作者在寫湘南起義文章時,還編造朱德在上架橋駐紮了28天。歷史並不是一個任意讓人打扮的小姑娘,研究歷史必須敬畏歷史。即使是歷史小說,固然允許細節、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的藝術加工,在大的史實方面,也不能任意編造。比如寫敖山廟伏擊戰,可以編造戰鬥場景,編造一個英雄戰士,但戰鬥發生的時間、地點、部隊主要指揮人員,就不能編造。如果是寫的是史料性質的文章,那就更要尊重史實了。歷史是客觀存在的事實,是不可以捏造的,只能挖掘、整理、考辯,提出新的發現。
最近十年,我為了研究、挖掘湘南起義歷史,自掏腰包數萬元,走了七八個省40多個縣市,採訪開國元勳和革命先烈後代,到各地黨史部門、革命後代家中乃至省市檔案館,蒐集與湘南起義相關的史料、回憶錄、人物傳記、學術論文集。在研究史料中,我會反覆考證,絕不輕信一家之言。因為一些傳記、回憶錄對同一件事的描述,有時都會出現矛盾。甚至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的回憶,都出現矛盾。比如黃克誠在《回憶湘南暴動》中講,尹子韶率領的永興縣警衛團主力1000多人,被敵人全部消滅了,“一人一槍都沒能撤退出來。”1981年,黨史專家公仲採訪黃克誠將軍時,他的說法是:“我帶領警衛團和縣委800多人,從南門撤至資興三都,經酃縣到達井岡山的寧岡大壠。”到底黃老哪次回憶準確呢?這就需要查詢別的史料考證。黃仲芳《湘南暴動史要》227頁記載:“東撤農民除陳毅統率的工農革命軍第七師外,還有黃克誠帶領的永興農民近1000人。劉泰、鄺鄘、譚楚材帶領的耒陽農民700餘人,以及黃文藻、李奇中帶領的資興1600多人。由鄧宗海率領的耒陽工農革命軍第四師3000餘人,會同宋喬生率領的工農游擊隊一道,已先行撤離。”《紅一方面軍人物誌》記載,尹子韶與黃克誠帶領永興紅色警衛團上了井岡山。可見,黃克誠後一種回憶是可靠的。
1928年5月下旬,由於山上糧食嚴重不足,紅四軍軍委決定耒陽、永興、郴縣、資興4縣農軍組成的部隊,編成四路紅軍游擊隊,返回本縣打游擊,留在紅軍隊伍的耒陽人不滿千人。這些留下來的耒陽兒女,在此後的革命鬥爭生涯中,建功立業,絕大部分壯烈犧牲。只有極少數人看到了新中國成立,這當中有開國中將譚冠三、王紫峰,少將鄭效峰、劉顯宜、資鳳、熊夢飛,以及中國人民救濟總署秘書長、衛生部副部長伍雲甫,女紅軍段子英。耒陽英雄兒女為中國革命作出的豐功偉績,永遠不可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