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五五年一月初,著名歷史學家羅爾綱在《光明日報》發表《兩個人生》一文,批判自己的恩師胡適,“莊子給我的毒,一句話說完,就是使我不辨是非,使我沒有愛僧,使我感到一切虛無,使我成為行屍走肉。胡適反動學術思想給我的毒卻是一言難盡。”
羅爾綱在文中檢討,由於聽信胡適的話,因此前半生只有灰冷、幻滅、悲哀、虛無的人生觀,變成了行屍走肉和活死人。而1931年9月份,羅爾綱在給胡適的信中說自己“一個行屍走肉的青年,居然在先生栽培之下復活起來,而決追隨先生,以獻身於學術”,又說:“殘燼的心頭,忽然閃起了光芒,吾師的名字,竟做了我迷途的明燈。”前後自相矛盾,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
羅爾綱作為歷史學家和太平天國研究的權威,可以說是胡適精心栽培和引導的結果。
作為胡適的入室弟子批判自己的恩師肯定是有心理負擔的,羅爾綱看到胡適的兒子胡思杜寫的《我的父親》以後,感覺豁然開朗了。羅爾綱說,“我看後啟發我認識到胡思杜與胡適父子關係還可以劃清敵我界限,一刀兩斷,我做學生的,更可以與老師劃清界限,一刀兩斷了!從此解決了心頭的難題,豁然開朗了。二十年前,我是胡思杜的老師,今天胡思杜是我的老師了!”(羅爾綱·《胡適瑣記·胡思杜》)
羅爾綱倒是挺會安慰自己的,批判自己的老師居然還豁然開朗了。有一點倒是事實,胡適對羅爾綱真是和兒子一樣親切,當時羅爾綱感動得是涕淚交加,一口一個“適之師”如何如何。
胡適對年輕人體貼入微相當尊重,胡適把羅爾綱介紹給張元濟,並說“我的朋友羅爾綱”,還隨口誇獎了幾句。據羅爾綱記述:“每逢我遇到他的客人時,他把我介紹後,隨口便把我誇獎一兩句,使客人不致太忽略這個無名的青年人,我也不至於太自慚渺小。有時遇到師家有特別的宴會,他便預先通知他的堂弟胡成之先生到了他宴客那天把我請去做客,叫我高高興興地也做了一天客。適之師愛護一個青年人的自尊心,不讓他發生變態的心理,竟體貼到了這個地步,叫我一想起就感激到流起熱淚來。我還不曾見過如此的一個厚德君子之風,抱熱忱以鼓舞人,懷謙虛以禮下人,存慈愛以體恤人;使我置身其中,感覺到一種奮發的、淳厚的有如融融的春日般的安慰。”
羅爾綱在胡適家中,當了五年的胡適的助手和家庭教師。回顧起那段日子,羅爾綱飽含深情地說:“師恩如春陽,我好比一株飽受春陽煦育的小草,怎叫我說得出自己的感情呢?”
胡適在1931年寫給羅爾綱的信中說:“你那種‘謹慎勤敏’的行為,就是我所謂‘不苟且’。古人所謂‘執事敬’,就是這個意思,你有此美德,將來一定有成就。”胡適對羅爾綱相當滿意,寄予厚望,精心調教,引領他走上學術上的康莊大道。羅爾綱原打算研究春秋戰國,是“適之師這一個黑夜明燈般的指示”,“引到研究太平天國箇中國近代史的專題方面上去”。羅爾綱感嘆,“適之師以‘不苟且’三個字教我,使我終生感戴,受用不盡”。
羅爾綱為了養家餬口,賺取稿費,匆忙寫了篇《清代士大夫好利風氣的由來》,引起了胡適的嚴厲批評。胡適指出“這種文章是做不得的,這個題目根本就不能成立”,“名利之求,何代無之?”“你常作文字,固是好訓練,但文字不可輕作,太輕易了就流為‘滑’,流為‘苟且’”。
羅爾綱的《太平天國史綱》出版後,好評如潮。胡適卻批評道:“你寫這部書,專表揚太平天國,中國近代自經太平天國之亂,幾十年來不曾恢復元氣,你卻沒有寫。做歷史家不應有主觀,須要把事實的真相全盤托出來,如果忽略了一邊,那便是片面的記載了。這是不對的”。今天看來,胡適對羅爾綱的批評是正確的,對太平天國的評價不能意識形態化。
羅爾綱為了感謝胡適的提攜栽培,在1943年寫了本《師門辱教記》,羅爾綱在書中提到:“我為什麼叫《師門辱教記》呢?這是因為我著的《太平天國史綱》於1937年春出版了,適之師嚴厲地訓飭我偏於太平天國,有背史家嚴正立場,那時候,許多太平天國史料還沒有發現,我也和當時人們一樣以為殺人放火、搶劫擄掠是太平天國乾的。所以我沉痛地感到有負師教與他對我的希望,因此把書叫做《師門辱教記》。”
羅爾綱向讀者這樣宣告:“我這部小書,不是含笑的回憶錄,而是一本帶著羞慚的自白。其中所表現的不是我這個渺小的人生,而是一個平實慈祥的學者的教訓,與他的那一顆愛護青年人的又慈悲又熱誠的心。”
1958年12月7日,胡適把羅爾綱的《師門辱教記》改為《師門五年記》自費在臺付印,不作賣品,只作贈品之用。李敖說過:“羅爾綱是胡適貼身的出色弟子,身在大陸。胡適特別親題羅爾綱《師門五年記》一冊寄我,又當面送我一冊。“
著名歷史學家嚴耕望給胡適信中說:“深感羅先生真璞可尚,而先生遇青年學生親切、體貼、殷殷督教,無所不到至極,讀之令人神往,深感此書不但示人何以為學,亦且示人何以為師,實為近數十年來之一奇書”。臺灣歷史學教授潘壽康說,此書當年在臺灣如同教科書一樣暢銷。
胡適更讚譽該書“比他得到35個名譽博士還要光榮”,每年壽辰之時,將該書作為禮物送給來祝壽的朋友。
羅爾綱公開發文批判胡適,表現要與胡適劃清界限的政治態度。據唐德剛的《胡適雜憶》中談到胡適對羅爾綱的看法,說胡適從亂書堆中翻出《師門辱教記》給他看,並不認為自己的學生羅爾綱會真心批判他的思想, 唐德剛當時回答說:“說不定羅爾綱的思想真正搞通了呢?”胡適立即斷言:“胡說!胡說!”唐德剛寫道:“胡先生只是搖頭”,還補足一句:“不可能,不可能!”
胡適說什麼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得意門生入室弟子羅爾綱,會反戈一擊批判胡適。胡適在去世的之前還拿著羅爾綱的書送人。
胡適給羅爾綱的信,總是稱其為“我的朋友”“爾綱兄”或“羅爾綱先生”,而且結尾多有自謙之語,如“門外漢”“幸勿見怪”“子歸而求之,有餘師”等,其胸襟可見一斑。
羅爾綱對胡適的態度,在五十年代那是批判,沒有惡意誹謗誣陷攻擊,也沒有給胡適戴上大帽子,只是說中了胡適的毒,非常時期可以理解。可是在90年代以後,羅爾綱寫的 《胡適瑣記》裡邊,已經不是那個言必稱“適之師”的那個學生羅爾綱了,直呼名胡適,甚至在發表的文章裡邊代之以 “這人家”和“人家”了。這就是胡適稱讚的有美德的好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