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羅格
公元784年(唐興元元年)七月十三日,在大唐諸道兵馬副元帥李晟平定涇原兵變、朱泚之亂後,大唐天子李適,終於得以從山南梁州(今陝西漢中)還都長安。此時的長安,在經歷了安史之亂、吐蕃剽掠之後,已遠非玄宗時繁華都城。
那個在少年時就飽嘗戰亂和家國之痛,剛即位時還信心滿滿、想要重振大唐雄風的李適,從此將開啟一個隱忍的時代。四年之後,他終於答應了回紇合骨咄祿可汗迎娶唐廷公主的和親請求,並且應回紇之請,將稱謂回紇的漢字,改為回鶻。在安史之亂中如同兄弟般一起戰鬥的民族,重新回到了蜜月期。
唐三彩,唐代胡商形象
正是在李適即位次年(建中元年,即公元780年),陸羽三卷十章七千餘字的《茶經》付梓,一面世即長安紙貴,愛茶之人都要在家裡收藏上一本。而在封演的所見所聞中,中原人士對於茶葉和飲茶的沉溺與喜愛,已經跨過祁連山,遠播到了天山和崑崙山腳下。
這是史籍中第一次關於茶馬貿易的記載。隨著文明之間的戰爭迷霧在這塊陸地上消散殆盡,四方的遊牧民族與中原農耕民族第一次發現,原來有這樣一種飲料,可以讓雙方可以好好地坐下來,談談買賣互通有無,而不是動輒刀兵相見、你死我活;原來有這樣一種飲料,可以讓彼此從陌生到熟悉,從認同到融合。
當然,這一切都建立在公平的基礎之上。倘若有人違背了這個原則,那麼紐帶又會化為羈縻,通途上又會重現藩籬。
第一節 發現了不得了的文明資源01 並不追求利潤的“貢”與“賜”
時光倒回到公元609年(大業五年),隋煬帝楊廣親自帶領大軍,從京都長安出發,由隴西西上青海,橫穿祁連山向西域進軍,驅逐橫亙在絲綢之路上的吐谷渾勢力。
從東漢末年到南北朝,在經歷了400年的長期的戰亂和政權更迭,中原地區對外交往與中西經濟交流雖然仍有持續,但中央政府在西北方向上的影響力,已遠不及兩漢。為了能讓帝國的政治經濟“盛德大業”,重新擴充套件影響到亞歐大陸的廣大地區。
在大隋黃門侍郎裴矩的西域外交經略下,一場萬國大會也在有著“張國臂掖,以通西域”之稱的張掖醞釀。609年六月十七日,隋煬帝親臨張掖並登臨焉支山。高昌、伊吾等西域27國君主或使節在道旁恭迎大隋天子(唐·魏徵等·《隋書·煬帝紀》)。
隋煬帝接見西域27國使臣
對於西域民族來說,他們則希望用自己草原上的馬匹牛羊作為“貢品”,到中原換得價值翻倍甚至數倍的金銀,或者絲織品、瓷器等手工業品。而中原天子此時更看重的,不是買賣本身,而是“朝貢”的形式,即藩屬使節來朝覲見並貢獻方物,而中原帝國隆禮接待、以優厚的物品作為回贈。在中原帝國的外交禮儀範疇之下,這種“貢”與“賜”當然不以商業利益為最高,而是注重政治與文化的交流與影響。
就像在大業五年的萬國大會之後的次年,西域各國使節和商人請求到東都洛陽交易,在皇帝的命令下,東都的飯館都免費為胡商提供酒食,道路上的樹木都纏上了繒帛,以示中原王朝的豐饒(宋·司馬光等·《資治通鑑·隋紀五》)。當時就有狡黠的胡商問道:“我們路上也曾看到衣不附體的窮人,為什麼這些絲帛即使用來纏樹,也不送給他們做衣服呢?”
儘管如此,但由張掖盛會而起的往來貿易,讓絲綢之路恢復了暢通,真正搭建起了一座歐亞大陸橋樑。不過,直至此時,在中原農耕民族和四方的遊牧民族之間,官方往來的“貢”與“賜”中,還沒有出現一種足以影響到彼此國民生計的大宗消費品,能夠支撐起持續而對等的貿易。
直到公元7世紀暖溼氣候的迴歸,一種綠色植物的嫩芽,開始在人們的舌尖和心頭萌發,展露出了勃勃生機。
02 大時代裡的茶葉小時光
早在周武王翦殷滅商時,就將其一位宗親封在巴地。巴國的諸侯向周天子獻上貢禮時,特地在貢單中註明,在這些貢禮中,尤以荔枝、辛薊和芳篛香茗為珍貴(晉·常璩·《華陽國志·巴志》)。野生茶樹最早在中國的雲貴川、兩廣、海南等南方山地、丘陵,擁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而後,它們沿著先民拓殖的步履,由巴蜀而荊楚,再到東南沿海、江淮地區和珠江流域,乃至黃河流域的陝西大巴山和甘肅隴南,逐漸延伸著自己的領地。
儘管在兩漢和魏晉時期,茶的種植區域進一步擴大,但依然還是一種珍稀之品,主要還是王公貴族和文人雅士們消費,並留下些許清淡之風的筆墨記載。但在一遇旱澇就可能饑荒的民間,能搜刮腸胃的茶,註定還只是個奢侈品,只能偶爾作為藥用。
茶園
隋唐以降,伴隨著氣候回暖,中原生產力得到了極大的恢復,先有貞觀之治,後有開元盛世。在“不知金鼓之聲、烽燧之光”的穩定生活中,茶就這樣在一個大時代,走進了人們的小時光。
在陸羽的《茶經》中記載,中唐時期,中國的茶葉種植地域,就有山南、淮南、劍南、黔中、江西等8道共43州;而現代研究發現,整個唐代的產茶州,達到了90多個,尤其是在江南道,茶樹幾乎遍及各地,茶,儼然已經是最為重要的經濟作物之一。
與此同時,一道縱向連線中國南北大地的大運河,成為整個帝國的經濟大命脈。而茶葉和飲茶之風,也隨著由大運河而勾連起的龐大水上交通網,由南向北感染著越來越多的人。
開元年間(公元713年-741年),泰山靈巖寺中,一位禪師大力提倡禪宗,按照寺院的要求,學禪時不能打瞌睡,晚上也不能進食,只允許僧人們喝茶提神。於是,僧人們紛紛自己懷中揣著茶葉,無論走到哪兒講禪,都自己煮茶喝,人們紛紛效仿(唐·封演·《封氏聞見記·飲茶》)。
一盞小小的茶碗中,盪漾的是人們溫飽漸足、尚有閒情的日子,倒映出的是統一的中央大帝國的強盛,以及中原文化的強大感染力。當那些穿過河西走廊來到中原的周邊民族,帶著仰慕之情穿行在琳琅滿目的長安,他們的眼神,一定會在茶湯中映出光芒來。
03 和平女神帶來了茶葉
公元634年(唐貞觀八年),吐蕃松贊干布的使者抵達長安,並在隨後向大唐提出了和親的請求。但兩個陌生文明之間的接觸之初,難免誤解和衝突。在經歷了松州一戰的激烈對抗之後,唐蕃之間終於走向和解。
公元641年(貞觀十五年)正月十五,大唐文成公主,在大唐送親使江夏王李道宗和吐蕃迎親使祿東讚的伴隨下,從長安啟程,翻過日月山,長途跋涉前往吐蕃邏些(今拉薩)。
在浩浩蕩蕩的送親陪嫁車隊中,除了佛像經卷、金玉飾物、錦緞絲帛、穀物種子之外,還有中原特產的茶(索南堅贊·《西藏王統記》)。這個16歲的少女,就像一隻象徵著和平的鳥兒,銜著一枝茶,從中土飛向高原雪域,不僅讓茶這種飲料為邊地民族所知,也讓平等互利交往的種子,在西域和高原上開始萌芽。
日月山上的文成公主像
事實上,早在公元625年(唐武德八年),承隋制的大唐在立國之初,百廢待興之時,突厥、吐谷渾等民族請求和市,李淵在諮詢了曾為隋煬帝安排了張掖盛會的裴矩後,下令批准了這一要求,開展政令之下的互市交易。從開元十九年開始,唐蕃之間也在赤嶺正式開展互市。
不過,此時的互市,也還沒有脫離隋以前注重政治與文化的交流與影響、雙方以“貢賜”往來的形式,茶葉也還沒有成為官方主導貿易的主角,在互市中,中原帝國輸出最多的是絹布。尤其是在長達七年的安史之亂之後,由於李唐王朝要重整軍備、畜養戰馬,又因為曾向彪悍的回紇借兵平叛,以絹和馬為最主要貿易品的互市,開始走向失衡。
04 買馬買到血虧的大唐想起了茶
公元773年(唐大曆八年),這一年,在連線草原和長安的河西走廊一路上,馬蹄得得和馬鈴丁當聲,一定不絕於耳,自恃有功的回紇使者,絡繹不絕地牽著馬匹來訪。五月,儘管對於入市的馬匹感覺採買吃力,但為了讓回紇開心,皇帝李豫依然同意儘可能都買下;七月,又一次帶著馬匹來的回紇使者,仍然完成了交易,回程中載著絹布和其他饋贈的車輛,多達千乘。
唐末五代,回鶻貴族男子像
這顯然和回紇的“開價”相去甚遠。常年駐守朔方鎮、目睹年復一年回紇互市的名將郭子儀,深知和平不易,自願掏出自己一年的俸祿為國買馬。又糾結了一個月後,皇帝李豫終於下令,買下其中的六千匹馬(宋·司馬光等·《資治通鑑·唐紀四十》)。
在回紇胃口越來越大、絹馬貿易越來越血虧的境況下,大唐不得不尋求一個更加公平合理、並且讓那些放馬的漢子們也能喜聞樂見的交易替代物。此時,中原出產越來越多、能夠為遊牧民族提供營養補充、日用也越來越多的茶,便成了帝國與四方遊牧民族互市的全新選項。
茶園風景
就在陸羽的《茶經》付梓的次年,也就是公元781年(唐建中二年),奉使前往吐蕃會盟的唐朝監察御史常魯公,正在大帳裡自己煮茶喝。吐蕃赤松德贊看到後問:“這是煮的什麼?”當得知是在煮茶後,赤松德贊開始了極為“凡爾賽”範兒的動作:他讓人把自己珍藏的茶一件一件地擺出來,給大唐的使者“報茶名”:“這是壽州茶、這是舒州茶、這是顧渚茶、這是蘄門茶、這是昌明茶……(唐·李肇·《國史補》)”
同樣,在瞭解到了茶的好處之後,回紇也將目光轉向了這種中原的新晉土特產。於是,也便有了本文起始、封演在長安城裡目睹的以馬市茶的那一幕。為了滿足以茶市馬的官方大宗商品交換,也正是從在唐德宗建中四年起,唐政府開始以“十取其一”的稅率徵收茶稅,並且開始對茶實施政府專賣的“榷”制。
陸羽《茶經》
從此,在中原與遊牧區的往來商道上,日益縈繞著濃濃的茶香。作為在農耕和遊牧區生活中都有實際需求的大宗商品,茶葉也推動著互市貿易的貨物由奢侈品轉向實用品,由“貢賜”關係的非等價交換,逐漸轉向了公平貿易。不出產茶葉的邊疆塞外民族,不得不進入茶葉貿易網路之中,原本互不觸及根本的不同貿易圈,透過茶葉開始交織在一起。在不遠的將來,在邊市上公平地以茶易馬,將會成為中原王朝的一條基本貿易政策。
第二節 茶和馬締結的聯盟01 “弱宋”的貿易選擇
北宋立國中原之初,就參考唐代建立起了榷茶制度來廣開稅源。自977年(太平興國二年)起,宋遼之間的邊境貿易就全面鋪開,鎮、易、雄、霸、滄等州正式設立了榷場。此時,在大宋的北方和西北方向,適合畜牧的區域,大部分都被周邊北方民族政權所佔據,尤其是作為中原門戶的幽雲十六州。要充實騎兵部隊,就需要考慮透過貿易的方式,從草原上獲取補充。
兩宋時期榷場分佈
公元983年(宋太平興國八年),就在党項族定難軍節度使李繼捧率夏、綏、銀、宥、靜五州歸宋、而其族弟李繼遷叛宋出奔的第二年,大宋的目光聚焦到了聯絡回鶻和吐蕃的咽喉之地、物產豐饒的西北重鎮靈州。
鹽鐵使王明在朝堂上提議,在靈州一帶邊境上,向吐蕃、契丹、党項等部族高價買馬,每年大約要輸出銅錢五千貫,不但國內市場上的錢大量流失,而且遊牧民族還會將銅錢銷鑄為武器,因此請求不再以錢直接採購,而是改成用布帛、茶或其他貨物來換馬(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
繼唐之後,以中原特產、貨源充足的茶葉來交換馬匹,真正開始興起。同時,為了為控制茶馬貿易,買茶司和買馬司成立,後又合併為提舉茶馬司,掌管榷茶、買馬。而契丹、党項等民族對於茶葉的需求也與日俱增,不僅在邊市上以馬易茶,在向宋廷索取的“歲納”、“歲賜”中,也特別要求包括茶葉。
02 締結在茶馬基礎上的宋蕃聯盟
相比和遼、西夏因為衝突而斷斷續續的茶馬貿易,宋和吐蕃之間的茶馬貿易更為龐大和穩定。要維持雙方這種穩定的關係,茶馬貿易的物價,就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
為此,宋政府根據馬匹的優劣,制定了極為詳細的茶馬比價,馬分九等(良馬三,綱馬六),上等良馬每匹當名山茶250斤,以下從220斤至132斤遞減不等。
這樣的價格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公元1088年(宋元豐六年)五月,陝西買馬司向上級彙報,因為隴南階州的茶葉收購價格上漲,如果按照原來同等價值的茶去換馬,恐怕吐蕃人就不願意了,所以“乞量增馬價”。經過一番研究後,宋政府決定,馬匹的收購還是按原來的計價,不過,如果茶少了他們不願意,那就換成錢或者帛(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
遼代《備茶圖》墓室壁畫
在長年累月的茶馬貿易中,大宋的買茶司和買馬司官員們發現,既然是在市場上交易,那麼價格也絕對不會一成不變,往往會出現茶葉價格過低或者過高,產地地區和年景造成的成色、產量差異,都會影響茶馬比價。成都府、利州、秦鳳、 熙河的茶場公事李稷,針對這個問題想了個辦法:“立定中價,隨市色增減”——也就是由茶場司先定好參考價,然後根據市場的具體變化來調整(清·徐松·《宋會要輯稿》)。
當然,在有些年景裡,吐蕃來的馬價格持續下跌,而中原的茶價卻翻倍上漲,這種情況下,死守著市場這隻“看不見的手”,就意味著會買不夠部隊需要的馬匹數量。1081年(宋元豐四年),群牧判官公事郭茂恂提出的建議是,如果直接用錢或者帛來補貼差價,還不如由官方給吐蕃買家們打個折,這樣雖然看起來茶價稍微吃了點小虧,但因為賣茶的利潤本來比較豐厚,薄利多銷不但能多賣茶,又能多買馬,這樣就能一舉兩得。
西南茶馬古道路線
公元1004年(宋景德元年),吐蕃六穀部首領潘羅支假意向李繼遷投降,暗中集結諸部人馬,亂箭射殺李繼遷,為北宋立下大功;公元1070年(宋熙寧三年),西夏揮師攻宋,危難關頭,吐蕃唃廝囉部從側翼出擊西夏空虛的西線,西夏軍隊無奈後撤;再加上每年向中原輸送大量馬匹,支撐宋軍的國馬儲備,建立在茶馬貿易基礎上的宋蕃聯盟,無疑是帝國西部安寧的重要屏障。
03 斷了茶的西夏“十不如”
不過,對於狡黠的党項人,北宋這邊就沒有那麼好說話了。
對於西夏來說,宋軍雖然在戰鬥力上無法佔據優勢,但以西夏的經濟體量,對外依賴度非常高。因此,一旦西夏流露出不臣之意,北宋這邊的榷場就會關閉,停止互市。
公元1038年(宋寶元元年),西夏李元昊稱帝,第二年,北宋陝西、河東等邊境上的互市關閉,直到“慶曆和議”之後的公元1044年(宋慶曆四年),大宋保安軍和鎮戎軍榷場才恢復互市,約定每年向西夏購買馬匹兩千匹,羊一萬口;公元1057年(宋嘉祐二年),西夏李諒祚誘殺保安軍宋將,北宋邊境陝西四路的榷場再次關閉,直到1067年(宋治平四年),西夏求和,互市這才得以重開。
在榷場關閉的日子裡,西夏國中就陷入了物資短缺的困境。貨幣不足導致一匹絹價格漲到八九千錢,牛和羊只能賣給並不缺乏的契丹,往日能夠從中原採購的茶更是沒有了,西夏民眾甚至傳唱著一首叫做“十不如”的歌謠,抱怨生活的艱難(元·脫脫·《宋史》)。
儘管按照“慶曆和議”的約定,北宋每年還要還要向西夏支付大量的白銀、絹布、茶葉,但邊境榷場關閉能讓西夏暫時服軟,這件事開了一個並不是太好的頭。
第三節 從“綠色長城”到“綠色藩籬”01 賤其所有,貴其所無
自從大唐構建的大帝國崩潰後,原本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國際秩序,也隨之瓦解了。而宋元以降,從東亞到中亞乃至海外,各國之間經濟貿易聯絡卻日益緊密,國家和民族之間的貿易往來也更注重市場自身的規則。對於重建起漢族中央政權的朱元璋來說,從立國之初,他就在考慮,如何重建猶如當年盛唐時的國際地位。
明代疆域圖
在這樣的雄心壯志之下,北宋在茶馬貿易上的態度,讓洪武皇帝看著著實非常礙眼。尤其是在1397年(明洪武三十年),駙馬都尉歐陽倫偷販私茶出境而被賜死,陝西布政使也被處以死罪。朱元璋發現茶葉走私的嚴重後,專程派駙馬都尉謝達,帶著口諭送給自己的第十一子蜀王朱椿說,遊牧民族不可一日無茶,但由於私茶氾濫,導致“夷人所賤”。
緊接著,他告訴蜀王一條“制戎狄之道”:“如果說這世上有本身微小、但作用卻極為重要的東西,那一定就是茶。茶葉在唐代開始風行,到宋代興盛,但宋的方式對於國家來說,利益就變得微薄……要讓戎狄服管,應該是要讓他們所有的東西,變得很低賤,而他們所沒有的東西,變得很昂貴(明·《明太祖實錄》)。”
隨後,朱元璋又急敕兵部:“巴蜀之地所產的茶葉,從開國之初起徵收,常年和西番換馬。但茶葉走私導致茶賤馬貴,不但讓稅收流失,更關鍵的是讓‘戎羌’生出了侮慢之心。”
從此,大明帝國和藏區的茶馬貿易,被強加上了金牌勘合制度,令各番酋領受,而兵部邊所嚴加防範走私。此時,藏區已經納入中央政府統治之下,為了讓中央的權威有效地抵達草原雪域,北宋官方指導之下發揮價值規律作用的茶馬互市,改成了“以茶馭番”的原則,透過壟斷茶馬交易、卡住牧民對茶葉的特殊需求,制約其經濟發展,來達到統馭的政治目的。
02 高達400%的茶馬貿易暴利
在朱元璋“以茶馭番”的政策指向下,終明一代,茶馬貿易的主旋律,就是官定茶價、“馬賤茶貴”。
公元1502年(明弘治十五年),後來成為首輔的楊一清,受命督理陝西馬政。在1505年(明弘治十八年)正月間的一次茶馬貿易的價差,讓楊一清本人也大為吃驚:政府用官銀1570餘兩,收購茶葉總計78820斤,在邊市上易馬900餘匹(平均每匹馬的價格,不到87斤茶)。而如果這些馬全部由官銀結算的話,需要7000餘兩。這種超過了400%的暴利,甚至讓楊大人都發出了“其利如此”的感嘆(《明實錄·世宗卷》)。
芒康茶馬古道上的雕塑
迫於明初強盛的國力,牧民們對於不平等的茶馬比價,只能選擇隱忍。而對內,在壟斷的基礎上,明政府的強力征課,讓那些在茶園裡辛苦勞作的茶農,非但沒有憑藉種茶謀得生計,反而像是種下了“禍端”。
從兩宋起,四川、陝西就是主要的茶葉產區,並且是政府茶馬貿易的重要貨源地。明初,隨著大量流民被招撫開荒,川陝地區的茶園得到進一步開發。1429年(宣德四年),四川江安縣的一個茶戶,家裡原本種了八萬多株茶樹,但由於茶樹年深枯朽、大量勞動力又被抽調去運輸茶葉至外地茶馬司,已經無力繼續培植,但茶稅卻絲毫未減,導致欠下了7700餘斤茶稅,一旦官府追徵茶稅,茶戶就只能選擇逃亡,進而又加劇了茶葉生產的萎縮(明·王圻·《續文獻通考》)。
此外,為了解決官方茶葉運輸力不足的問題,明政府被迫依賴民間商人轉運,又助長了茶葉走私,政府稅收又會陷入流失境地。明政府“以茶馭番”的祖制,越來越顯得捉襟見肘。
近代茶馬古道上的背夫
不僅如此,“以茶馭番”的態度和政策,還延伸到了明邊疆馬市的各種交易中。飽嘗不平等貿易之苦的遊牧民族,就可能選擇憤而走向戰場。
隆慶末年,建州右衛都指揮使王杲,帶著建州女真的諸部酋長,在馬市開市時帶來了馬匹和特產。但是,他們帶來的馬匹,被指責“即羸且跛”。氣得王杲箕踞(兩腳張開而坐的傲慢姿勢)而罵。這樣的事一而再、再而三,也激起了女真人糾集諸部、殺掠塞上。
公元1575年(明萬曆三年),王杲被擒處死。明將李成梁移建寬甸六堡至遼東邊牆之外,深入女真土地,建州女真首領王兀堂甚至率諸部酋環跪在巡撫都御使張學顏的馬前,不惜以自己作為明政府的人質,而換取開放馬市。1579年(明萬曆七年),在好不容易求來開放的馬市上,明政府邊官在收購女真人的人參時,強令減價,並且還將幾十個心有不服的女真人達成重傷。面對忍讓的王兀堂,明政府甚至發出了“搗其巢”的威脅。忍無可忍的王兀堂終於爆發,從此走向反叛(《清史稿·王杲王兀堂傳》)。
03 華夷同體的世界,卻因茶而阻
公元1554年(明嘉靖三十三年), 浙江巡按御史、肩負東南抗倭重責的胡宗憲,在指揮戚繼光、俞大猷痛擊倭寇的同時,他也有心招撫他的同鄉、海盜首領王直。得知計劃後,他的幕僚唐樞向胡宗憲呈上了一份長篇諮文,建議胡宗憲接受王直提出的“開港互市”的請求。
唐樞建議說,中國和各族、外邦各有自己的特產,所以貿易不可能禁絕。而明政府立法,允許朝貢而禁止市場交易,於是走私就會越來越多,商人如果失去生計,就會轉而變成海賊。嘉靖二十年後,隨著海禁越緊,海賊反而越多(明·唐樞·《論處王直奏情復總督胡梅林公》)。
王直像 日本
唐樞描述的海禁造成的問題,又與明政府在內陸的茶馬政策何其相似。不管是面對廣袤的草原還是浩瀚的大海,明政府打造了一套嚴密的“朝貢貿易”體制,日本學者檀上寬在《永樂帝——華夷秩序的完成》中歸結道:
“這個體制的特徵就是把周邊國家對中國物資的需求作為籌碼,將以明朝為中心的華夷秩序推廣遍及東亞全域。若周邊諸國要與中國進行商貿往來,就必須要置身於明朝制定的華夷秩序框架之中,受其規範。”
出人意料的是,數百年後,“以茶馭番”的種種政策,又繼續被清政府照抄。1828年,道光皇帝針對西北方向實施貿易制裁,切斷藩屬國安集延的貿易通道,其中的重點就是茶葉走私:“欲禁安集延交通之弊,必先禁外夷所用之茶”。在面對遠道而來的英國人時,清政府依然認為,茶葉是這些歐洲人“所不可一日無也”的東西,“以茶制夷”依然是最重要的對外貿易策略之一。
直到1851年2月,23892株小茶樹和大約17000粒發芽茶種,以及8名中國技術工人,跟隨著英國“茶葉大盜”羅伯特·福鈞的腳步,漂洋過海來到人聲鼎沸的印度加爾各答。
大吉嶺的茶園
回想起當年唐樞最後給胡宗憲留下的一句話,今天或許依然可以殷鑑:
“切念華夷同體,有無相通,實理勢之所必然。”
參考資料
中國茶葉種植地域的歷史變遷研究 韓旭
唐代茶葉及茶文化向邊疆塞外的傳播 宋時磊
論唐代茶業政策對其經濟和文化發展的影響 張曉菊
宋與周邊少數民族茶葉貿易 郭麗
唐宋時期農牧關係與茶馬貿易的興起及發展 張家琪
從自由互市到政府控馭:唐宋明時期漢藏茶馬貿易的功能變異 鄧前程
明代官營茶馬貿易體制的衰落及原因 王曉燕
古代“朝貢貿易”體制是如何失敗的? 鄧文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