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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布朗傑的對外用兵,已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夾壩”(搶劫),而是開疆拓土實施佔領,為此他甚至打破慣例推行了移民。

但貢布朗傑只能算是一代梟雄,稱不上深謀遠慮,未能使用遠交近攻的政治策略,讓進攻變成了無差別打擊。

他不但截斷川藏大道,攻破清軍設定的糧臺、塘汛(駐軍關卡),還拆閱清朝文書,新任駐藏大臣也被堵在路上進退不得。

在打清朝臉的同時,貢布朗傑還給達賴喇嘛寫通道:“拉薩的釋迦牟尼佛是我們共有的菩薩,不應當僅讓你們供在拉薩,我們要迎請到瞻對來。如若不然,我瞻對的兵馬如菜籽一樣多,武器如針一樣鋒利。”

同時挑戰兩個巨頭的舉動,在我們今天看來感覺不可思議,但這恰恰說明了康巴人本性中的彪悍,以及受地理限制導致的目光狹窄。

感到切膚之痛的清朝和西藏地方政府(噶廈),被迫聯手將其扼殺。

剿滅貢布朗傑的過程,基本由藏軍獨立完成,清朝政府的態度,有一個從反對藏軍向康區拓展,再到默許並供應軍需物資的變化。

同治四年(1865年),藏軍攻破瞻對官寨,一代梟雄灰飛煙滅。

貢布朗傑被剿滅了,但如何善後還沒個章程呢?

按清朝最初的考慮,藏軍應退回西藏,但達賴喇嘛卻伸手向中央要辛苦錢。

他在上奏中提出,“出師瞻對,給發兵丁錢糧軍火,並撫卹陣亡番官頭目家屬各款,共用銀三十餘萬兩。”

皇帝也不差餓兵,事兒辦完了,給點辛苦費也不算過分。

但此前,西藏遭到準噶爾廓爾喀的入侵,都是清軍入藏打擊,也沒見西藏地方政府出辛苦錢。這次達賴喇嘛大開獅口,便可知心態已出現了變化,從一家之事,變成了兄弟相幫。

同治皇帝可不是乾隆,乾隆能斥資千萬兩白銀攻打大小金川,屬於豪橫富戶。

可同治是真沒錢,貢布朗傑剿滅的前一年,太平天國剛剛覆滅,江南最富庶的地區打成了一片焦土,而此時捻軍正如火如荼、同治回亂也在陝西爆發,諾大國家像個四面漏風的破羊皮。

中央財政拿不出錢,同治便讓四川出血。可四川總督不幹了,他回奏說,“藏兵進剿,本非川省調派”,這意思就是說,不是我調的兵,憑啥讓我出錢?更何況,川府還出一萬包茶葉勞軍,已經表示過了。

再說了“陝、甘逆氛未靖;滇、黔賊勢正熾,庫項支絀,積欠各路軍餉臺費等項,數已百萬有奇,尚不知如何支援”。

說白了就是兩手一攤,大寫的“窮”!

這時的同治,居然御筆硃批回了這麼一句,“仍著量為籌撥”

這就有點像討價還價了,“咋的也得出點呀!”

於是,成都將軍和四川總督就給皇帝了出歪主意——乾脆將“地最險,民最悍”的破瞻對,賞給達賴喇嘛算了。

從心裡說,同治實在是不願意,“穩藏先安康”的道理,他也懂得。但光景敗落如斯,也沒更好的辦法,只能回覆“著照所請”

清朝算是“忍痛割愛”,問題是瞻對人不願意。

別以為所有藏區人,都必須心向拉薩,貢布朗傑便不把達賴喇嘛放在眼裡。

衛藏安多康巴各地,地理風俗大相徑庭,每個地區都有子文化現象,各地間互不買賬是常有之事。

尤其坐擁聖城的衛藏人,對康巴安多有種難以言喻的心理優勢,很像京滬人對其他地方的態度。

尤其是藏官統治下的瞻對,苛捐雜稅更甚於前,百姓生活苦上加苦。

在瞻對歷史上,百姓主要向頭人交稅和雜役,中央政府的納稅範疇根本不涉及民眾。

貢布郎傑統治時期,稅賦又加了一層,所有人都得承擔他的兵役與勞役,百姓生活已經很困苦了。

但他執政期間構建了一套生態系統,也算對瞻對百姓有所補償:

首先,他明確了“夾壩”(對外搶劫)所得歸自己所有。

如果有人找上門來,則由身為扛把子的他出面擺平,最多按“搶十退一”退賠;

其次,同時還賭咒發誓,代受殺傷害命帶來的“天譴”;

再次,禁止任何人小偷小摸和搶奪婦女,一經發現搶人者財產分給受害者。

另外,他執政期間對外擴張收穫頗豐,也算讓瞻對百姓有了些計劃外收入。

但藏官治理期間,以軍費需要回本為前提,大肆攤派各種苛捐雜稅,以前不過繳納實物,現在變成了現銀,徵收的銀兩都被運回了西藏。

而藏軍插手周邊土司事務時的用兵,瞻對百姓不但要自帶武器糧食參戰,所得收益也被統統歸了藏官。

瞻對藏官的橫徵暴斂,甚至在駐藏大臣的奏摺裡都有體現,“唐古特(西藏)派來大小番官,不理公事,只知貪詐銀錢,近來苛索愈眾,視百姓如牛馬,鞭笞索取,無所不至。”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是顛破不破的真理,在藏官統治26年後(光緒十五年,1889年),民變再次爆發。

這次農民起義的首領是個鐵匠,名叫撒拉雍珠

不堪忍受的瞻對百姓,多次向打箭爐的清朝衙門申述,要求重歸四川管轄。

但光緒時期的清朝已進入苟延殘喘的狀態,申述壓在地方衙門十多年無人過問。

忍無可忍的瞻對人,在撤拉雍珠和本地僧人巴宗喇嘛的領導下,以“驅逐藏官,封其府庫,以待漢官”為口號暴動,參與者多達六千餘眾,各駐紮地的藏兵和官寨都遭受圍攻,藏兵或死或逃。

可清朝政府對瞻對“棄藏歸川”的請求,給出答覆居然是派兵進剿。

《清季外交史料》中載有撒拉雍珠等上呈清廷的“夷稟”譯文:“誓不歸西藏管轄,願歸大皇上為良民,不能滋事,求照各土司例歸內屬。”

帶兵清繳的清軍頭目,借百姓心向朝廷之便,深入瞻對各地分化瓦解。對清朝抱有幻想的撒拉雍珠並不戒備,任其在瞻對全境自由行動。在“有大皇帝做主”的言論作用下,很多起事民眾中計,收起刀槍,回家生產。

等到1890年3月間,清兵將官寨重重包圍後,撒拉雍珠明白“清大人”根本不是來為民做主,而是要痛下殺手。

在突圍戰中,撒拉雍珠被清軍收買的親侄子,從背後放槍打死。另一個領袖巴宗喇嘛據險死守半月有餘,力戰被俘,遭清官斬殺。

這是清朝第五次用兵瞻對,剿滅的居然是一心要投奔的起義軍。

四川總督鹿傳霖

六年之後,瞻對再次成了引爆點。

這次對決的雙方,換成了清軍和藏軍。

瞻對重歸西藏地方政權管轄後,藏官對周邊土司的插手變得肆無忌憚,多次發生藏軍驅兵千人,打殺其他土司民眾之事。

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更是直接介入章谷土司繼承人選的問題,即清朝奏摺中的“干預章谷土司案件”

瞻對藏官直接領兵攻打章谷土司,四川總督鹿傳霖派兵彈壓,兩軍直接大打出手。光緒皇帝隨即下旨開戰,“瞻番迭經開導,抗不遵從……竟敢開槍轟擊官兵,釁端已開,非大加撻伐不可”,六徵瞻對爆發。

一直主張收復瞻對的鹿傳霖,得了命令馬上進攻,周邊倒向西藏的朱倭等土司,土崩瓦解紛紛逃走。

清軍在深受藏官之苦的民眾配合下,很快便攻入瞻對核心地區,藏軍則憑地理優勢負隅頑抗,雙方陷入苦戰。

光緒二十二年九月,得到增援的清軍連續用挖地道的方式,炸燬藏軍碉樓,藏官見大勢已去開門投降,營寨中遭藏官囚禁的明正、革什咱、德格、霍爾五土司番眾七十六人獲釋。

驅逐藏軍後,鹿傳霖連上奏摺十餘道,力主改土歸流,並建議將瞻對改設為“瞻對直隸廳”。

但清朝卻猶豫不決,擔心與西藏地方政權本就緊張的關係雪上加霜。鹿傳霖雖再三催促,但瞻對善後事宜依舊成了懸案,久拖不決。

光緒二十三年九月,進剿瞻對勝利後一年,鹿傳霖不但被革去四川總督,甚至收復瞻對都成了政治錯誤。

鹿傳霖被罷官,直接導致收瞻對歸川的計劃中止,德格、章谷、朱倭三土司改土歸流的設想也化為泡影。

同年十一月,清廷將瞻對賞還達賴喇嘛,唯一一次乾淨利索收復瞻對的戰事,卻以輪迴老路告終。

趙爾豐

瞻對失而復得,對西藏地方政府來說是場重大勝利,康區各土司中格魯派的影響力愈發強大。一些有影響的格魯派寺院,插手於當地政治經濟事務,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地方的政治格局。

土司與寺院勢力的此消彼長,讓康區事務再不是以前的孤立事件。

隨後,英軍兩次入侵西藏(1888年、1904年),駐藏大臣的處理失據,不但給國境線劃分埋了雷,也讓十三世達賴喇嘛徹底對清朝失去了信心。

1906年康區再次爆發動亂,此時距清帝退位只剩短短6年。

這次康區動亂的引爆點,是因為有人向清廷獻策:改變川藏危局的辦法,是在川屬土司地面“因墾為屯,因商開礦”

隨著屯墾、開礦、整練新軍的深入,寺院勢力感覺到了利益受損,惠遠寺、丁林寺的喇嘛鼓動民眾搶劫墾場、綁架士兵、遂燒教堂、殺死法國傳教士。動亂中,負責平亂的駐藏幫辦大臣鳳全,中伏身亡。

鳳全死難後,清廷下旨著力嚴辦,四川提督馬維騏率新軍五營出打箭爐,六月二十四日便克復巴塘。

接手馬維騏處理康區善後的,是另一個名臣趙爾豐

他赴任後,向朝廷上了“治邊六策”,立主編練新軍,改土歸流。

對於康區強大的寺院系統,有“趙屠夫”之稱的趙爾豐,毫不留情的施以重手,連續剿平了鄉城、稻城和桑披寺,“屠降夷七千餘,行刑百人,有墜淚者至於罷極。”

也就是說,殺人的劊子手都殺到流淚,殺不下去了。

隨即,趙爾豐以雷霆之勢,在原巴塘、裡塘土司的地面,重新規劃行政區域,設巴安、定鄉、理化三縣,任命流官管理民事。

1906年,趙爾豐出任川滇邊務大臣後,憑藉朝廷的支援開始向西、向北拓展。

他派出兩千多川軍,一路打破藏軍阻擊,於1910年2月進抵拉薩,陳渠珍的《艽野塵夢》寫得便是這段歷史。

揮師西進之餘,趙爾豐又將德格、明正、孔薩、白利、朱倭等土司的印信收繳,廢察雅活佛的政治地位。

最後才是對藏軍盤踞的瞻對下手,此前清朝對瞻對用兵,無不彌費日久,多無果而終。但趙爾豐指揮的第七次征伐,卻順利得出人意料。

史料記載,趙爾豐進駐瞻對,藏軍沒有進行任何抵抗,不過十數日藏官便投降離開。

趙爾豐驅逐了藏官後,將瞻對改為懷柔縣,但因與河北省懷柔縣重名,又改為瞻化縣

可能在他心裡,這個二百餘年堅硬無比的“鐵疙瘩”,到了該融化的時候。

瞻對送給達賴喇嘛的時間是同治四年(1865年),重歸四川已到了宣統三年(1911年)。

在這46年中,西藏地方政府從瞻對收穫的稅賦,早就超過了當年的軍費,但即便如此,清庭還是從四川撥付十六萬兩白銀作為賠償。

不過,趙爾豐轟轟烈烈的川邊改土歸流即將夭折,因為次年大清國便亡了。

溥儀退位後,趙爾豐的改土歸流也隨即政息人亡,西藏勢力再度迴流,並於1917年(民國六年)、1930年(民國十九年)兩次爆發川藏戰爭,奠定了今西藏自治區的基本管轄範圍。

不過這些與瞻對關係不大了,民國時期的川(康)藏衝突,背景極為繁雜,要放在整個東亞的棋盤上考量。

最後要說一下,為什麼要研究瞻對。

這個在任乃強先生筆下,“南北鳥徑80裡,東西85裡”的彈丸之地,是夾在兩塊巨石間的“鐵疙瘩”。

東邊的清朝不願意西藏插手康區政治,但西藏地方政府卻有東擴的訴求。

貢布朗傑的覆滅,給了西藏介入康區政治的良機,透過在瞻對的統治,周邊土司愈發向西靠攏。

民國時期兩次川(康)藏大戰,藏軍能一度勢如破竹,正是因為有了當地土司的支援,這在瞻對歸藏前根本不可想象。

從某種程度上說,瞻對隱隱影響了川藏的省域劃分,否則大部分金沙江可能會是康區的內河。

從瞻對本身來說,這塊“鐵疙瘩”能硬剛七次征伐,充分展示了康區的民風彪悍和山高水險。

正是因為二者的共同作用,才讓康區在歷史上從未出現統一政權。

那因何趙爾豐能沸湯潑雪立竿見影呢?

因為時代不同了!

康區千百年來沉滯的生活方式,已不能適應機械化時代的要求,改變只是早晚的事,即便沒有趙爾豐,也會有張爾豐、李爾豐來做。

真正讓這塊“鐵疙瘩”融化的,是不可逆轉的時代,是改土歸流的浪潮!

本文其實是歷史小說《瞻對》的簡編版,阿來先生的書結構宏大,背景繁雜,沒點藏區歷史基礎的人,閱讀起來會有點暈頭轉向。

故將文中,七徵瞻對的骨幹節選出來,並加入了一些個人理解。

在此,向阿來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

詳解歷史細節,釐清來龍去脈,視角不同的中國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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