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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聽人說過,日本關東軍是最多疑的,總在疑心“滿洲官員”是不是在反對它。而我也是個多疑的人,總在疑心關東軍不放心我。

給我當過英文翻譯的吳沆業失蹤了。聽說他因為和美國使館有來往,被日本憲兵逮捕。聽溥傑說,這個翻譯曾託監獄的看守帶信出來給他,說他實在忍不住受的折磨了,求溥傑找我想辦法救他,如果救不了,索性讓他早點死,免得繼續受罪。溥傑沒有答應,因為他明白,如果他真的向我轉達了,不但無效反而會挨我一頓罵的。

有一天,我的“警衛處長”佟濟煦愁眉苦臉地告訴我,日本人正在哈爾濱附近建築一個秘密工程,在將近結束時,將勞工全部秘密消滅,以圖保密。他有個親戚也是勞工之一,萬幸地逃了出來。這件工程據我後來在戰犯管理所和別人一起判斷,大概就是平房區的日本細菌部隊。當時雖然還不知道這個慘絕人寰的魔鬼事業,但成批消滅勞工也足夠駭人聽聞的了。可是我聽了這個訊息,唯一的反應就是囑咐佟濟煦千萬不要和別人說。

然而我越怕牽累,事情卻又像故意找到我頭上來。有一天,佟濟煦心神不寧地和我說:“咱們的護軍,好像很遭關東軍的忌。”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精神恍惚地說:“沒發生什麼事,可是我總覺著要有事情發生似的。”

佟濟煦的擔心,我是明白的。所謂護軍,即在宮內擔任警衛任務的軍隊,這不同於“軍政部”統轄的宮內“翊衛軍”,是由我自己直接供應和組織的一支三百人的部隊。我建立這支部隊原來有個用意,我想用它培養出一批軍隊骨幹,以便將來建立自己的武裝實力。名義上都是士兵,實際是按照軍官的要求加以訓練。但我還沒想好處理辦法,事情就發生了。

在一個星期日,護軍裡幾個士兵到大同公園遊玩,因為管理遊艇的朝鮮人不肯賣票給他們,他們和朝鮮人發生了口角,這時突然從四周來了一群便衣的日本人和朝鮮人,還帶著狼犬,向他們動起手來。護軍這次也給逼急了,便使出了他們平時學的武術,居然打退了日、朝人的圍攻,而且連狼犬也給踢死了。護軍回隊後,日本憲兵隊立即用大卡車把他們抓走,施以酷刑,赤體鞭打,灌涼水和辣椒水,打了之後又叫他們赤體跳舞,以為取樂,並且逼他們承認“反滿抗日”。原來,被護軍打傷的日本人裡面有穿便衣的關東軍官佐,踢死的狼犬是關東軍的軍犬。這顯然是關東軍的一場預謀。當時我一聽這情形又氣又怕,忙託吉岡代向關東軍說情,後來按照對方提出的條件,派了管理護軍的警衛處長佟濟煦去賠禮道歉,將肇事的護軍逐出東北,保證了今後永不發生此類事件。這些條件一照辦後,護軍又被縮減了編制,繳去了長武器,一律換上手槍,同時佟濟煦被革職,警衛處處長換上了個日本人。自然,我建立實力的夢也不用再做了。

一九三七年,關內風雲日緊,平津附近日軍劍拔弩張,戰事有一觸即發之勢。這時我日益為自己的命運擔著憂。這年,我從日本軍部為溥傑安排的婚姻等等的舉動上,又感到了新的危險。

溥傑去日本留學前,和他的前妻就已經分居了。他一九三五年從日本回來,我從吉岡嘴裡聽到一個風聲,說日本關東軍想給他找個日本姑娘做妻子。這個訊息令我非常不安。我和二妹商量了一下,認為必須趕快趁關東軍的主意未定的時候,搶先一步,給溥傑找個滿族妻子。這意見溥傑也同意了,於是我二妹便和婉容家的一門親戚商量,要把這家的女兒給溥傑撮合。訊息傳到了吉岡的耳朵裡,他把溥傑叫了去,提出了干涉。 一九三七年四月三日,溥傑和嵯峨浩在日本東京的軍人會館結了婚。

在這個親善婚姻之後不過一個月,“立憲院”在日本人授意下通過了一個“帝位繼承法”,規定了:“皇帝”駕崩之後,由其子繼之,無子,由其孫繼之,無子無孫,由其弟繼之,無弟,則以其弟之子繼之……

溥傑和他的妻子回東北後,我拿定了一個主意:不在溥傑面前說出任何心裡話,溥傑的妻子給我送來的食物我一口也不吃。假若溥傑和我一起吃飯的餐桌上擺著他妻子做的菜,我必定等他先下箸之後才略動一點,也只是略動一點,絕不多動一口。

當我聽說溥傑快要做父親的時候,我整天提心吊膽。因為我相信那個帝位繼承法,前面的幾條都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是“其弟之子繼之”這一句話。關東軍要的是一個有日本血統的皇帝。後來聽說他得的是個女兒,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也曾想過,假若我自己有了兒子,是不是會安全些?有了這個念頭之後,我竟像個封建家庭的媳婦那樣,盼望有個兒子來挽救自己的命運。可是,連我這完全渺茫的兒子,關東軍也都打了主意。即使我真的有了兒子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處,因為關東軍叫我寫下一個字據,在這字據上寫明,我若有皇子出生,五歲時就必須送到日本,交由關東軍專門指派的人教育。據吉岡說,這是日本皇室的制度,非這樣辦就不足以表示兩國親善。當然,我只好從命,寫下了這個未來兒子的賣身契。

一九三六年,日本人在內蒙古扶持起蒙古王公德穆楚克棟魯普,即被稱為德王的。有一天,他得到關東軍的允許來見我,當時吉岡還沒有“侍立”,所以,只有我們兩個在屋裡談話。談著談著,他發起牢騷來了,說日本人在他那裡很跋扈,他樣樣都做不了主,不聽日本人的不行。他的話觸痛了我的傷口,我對他表示了同情,安慰了他幾句。不料第二天,吉岡便板著臉問我:

“陛下昨天和德王談了些什麼?”

我覺得有些不妙,就推說不過是閒聊而已。

他不放鬆,追問道:“昨天的談話,對日本人表示了不滿沒有?”

我心裡怦怦跳了起來,我知道唯一的辦法就是堅決不承認,而更好的辦法則是以進為退,我便說:“那一定是德王故意編排出什麼假話來了吧?”

吉岡雖然再沒窮追下去,我卻被他問得心驚肉跳,疑慮叢生。我考慮這件事只有兩個可能,或者是吉岡在我屋裡安上了什麼偷聽的機器,不然就是德王在日本人面前說出了真話。我為了解開這個疑團,費了好大工夫在屋裡尋找那個可能的機器,自然我沒有找出它來。因此,我又懷疑是德王成心出賣我,可是也沒有什麼根據。這兩種可能都不能斷定,也都成了我的新的魔障。

從此我怕的東西更多了。我怕日本人,怕家裡人,怕大臣們(像德王那樣可能出賣我)。後來我連睡覺也怕人害我,我不敢叫隨侍守夜,更不敢叫童僕們為我站崗,找護軍來我也不放心。最後,我想出個依靠假人守衛的辦法。我叫人給我用草和泥做了幾個和真人一般大小的假人,給穿上軍裝,放在我的屋後。當然,我不把用途告訴別人。到晚上臨睡時,我把它們搬到我的臥室裡,排列在我的床前。我想,誰要是半夜裡想進來害我,至少可以把他嚇一跳。

在種種事件之後,我的神經變得十分衰弱,我的思想也有了進一步的變化。在我心頭的天平上,一邊放的是虛假的尊嚴,一頭是我的生命安全。生命安全越來越下沉,虛偽的尊嚴——皇帝的寶座、稱呼等,越來越不值錢。我最後終於給自己得出這樣的結論:

自由誠可貴,面子價更高,若為性命故,二者皆可拋。

我不能干涉政事,不能隨便外出走走,不能找個“大臣”談談,當關東軍那邊的電流不過來的時候,我就無事可幹。我的日常生活,除了吃睡之外,大概用這八個字就可以概括了,即:打罵、算卦、吃藥、害怕。

這四樣東西是相互有著關聯的。隨著日本崩潰跡象越來越明顯,我也越是恐怖,我害怕日本在垮臺之前,殺我滅口。在這種心理下,我對外是越加積極看日本鬼子的顏色,諂媚逢迎,對內則是脾氣越加暴躁,動輒對家人傭人打罵。同時,我的迷信思想也更發展,終日吃素唸經,占卜打卦,求佛神保佑。在這種精神不寧和不正常的生活習慣下,本來就糟蹋壞的身體,越發虛弱,因此又拼命地吃藥打針。總而言之,這四樣東西構成了我的昏天昏地、神神癲癲的生活。

我的性格中,既有統治階級所具有的冷酷無情、殘忍兇暴的一面,又有一種害怕因果報應的極其濃厚的迷信思想。到了偽滿以後,我在狼的面前是羊,在羊的面前卻是隻狼。在我的大門內,我的殘忍暴虐行為,越發有了發展,例如除了打手心、打耳光和用板子打屁股,又有了“灌涼水”、“跪鐵鏈”、“過電”、“站木籠”之類的刑罰。打人的花樣也很多,最常用的是叫別人代替我打。受到這種委派的人往往不是一兩個,而是全體在場的人。在動手打的時候,必須打得很重,否則我便疑心他們朋比為奸,可能臨時轉移目標,讓所有人改打這個不肯使勁打人的人。有時,我心裡不高興,對屋裡的人都不滿意,我就下令叫他們都跪下,成一環形,命令他們彼此互打耳光。

我的打罵物件除了我的妻子、弟弟和妹夫之外,幾乎包括家裡的一切人。那時我有七八個侄子,在宮裡唸書,這原是我培養自己親信的意思,這些學生同時又是陪我說說話、伺候我的人。可是我一樣地打罵他們。他們那時最怕我說的一句話就是“叫他下去”!這就是說,要叫這個人到樓下捱打去。

在我這種統治下,境遇最慘的是一批童僕。他們的父母大都遭到了日本人的屠殺,把他們遺了下來,日本人怕這些後代記仇,便叫漢奸政權用慈善團體名義收養了他們,給他們完全改了姓名,進行奴化教育,同時又用奴役勞動摧殘他們。這個慈善會的孤兒,在種種折磨下,很少有活得長的。這些孩子聽說被送到我這裡來的時候,有的還抱過很大希望,認為生活一定能比慈善會里好些,事實上不但沒有什麼改善,反而是更糟。他們在這裡,被看做最低賤的人,任何人——包括男僕和女僕——都可以隨便打他們,每天要幹十五六個小時的活,白天干,晚上還要坐更守夜,吃的是最壞的高粱米,因為幹活常誤了飯,飯總是涼的,有時不管吃完沒吃完,又被叫去幹活,所以也總吃不飽。衣服是破爛不堪。冬天因為又冷又餓,有的孩子在暖氣管旁打掃,不知不覺地伏在暖氣上睡著了,把面板烤焦了也不知道。捱打是比吃飯還容易的事。

我對僕人的苛刻,到了後來,已經是到了神經過敏而又極無聊的地步。我經常像賊似的,防備廚司務買菜時賺我幾角錢。我甚至於派人秘密跟蹤,看他是怎麼買的,或者向我的妹妹們調查:“你們吃的肉多少錢一斤?一隻雞多少錢可以買到?”有時候認為菜做得不好,或者發現有點什麼髒東西,立刻口頭髮出諭旨:“罰他幾塊錢!”至於罰多少,是隨心所欲,並無標準。有時因為做得好,也下旨賞錢,但總是罰的多賞的少。在物價飛漲時期,拿工資不多的傭人,自然禁不起這樣罰,但是他們也有竅門,就是看我高興的時候,可以哭窮,這叫做“求恩”。遇到這種時候,我常是有求必應,傳旨給錢。我就是這樣,對我的主子奴顏婢膝,諂媚討好,對我的傭人則又兇殘暴虐,苛刻刁難;我在自己屋子外面無權無力,我在自己屋子裡面,則又作威作福,實行我自擬的“家規”。

我不但是一隻狼,而且是一隻帶念珠的狼。我念佛、吃素,成天算卦拜神,迷信到了發狂的地步。到了東北以後,我的迷信活動,充滿了憂鬱、悲哀,充滿了陰森森的鬼氣。

我看“佛學”和各種迷信書,書上說一切生物都有佛性,前世有德的昇天,作了孽的變畜生變餓鬼,我緊張起來了。我生怕來世變畜生,又擔心我吃的肉是死去親人變的。有一次,在空襲警報中,我在同德殿的地下防空洞裡吃飯,我念了咒還不算,還把要吃的一個雞蛋拿起來,對它磕三個頭,才敢把這個“佛性”吃進肚去。廚房裡的蒼蠅也不許打,只許向外轟,當然是無濟於事。如果菜裡發現蒼蠅腿,就要罰錢。我也知道蒼蠅是會傳染病的。蒼蠅落過的飯菜,我就不吃,如果在我的嘴唇上落一下,我就拿酒精棉花擦一下——我身上總帶著一個盛酒精藥棉的小鐵盒。

與唸經同時,我還自己給自己問卜算卦。算起來沒完,不得上吉之卦,誓不罷休。至於吉凶的標準,並無一定。比如走路時,前面有個磚頭,心裡便規定道:“從左面走過去,吉祥,從右邊,不吉祥,”於是從左面走過去。什麼邁門坎用左腿右腿,夾菜是先夾白先夾綠,真是無窮無盡。婉容也隨我入了迷,她給自己規定,對於認為不吉的,就眨巴眨巴眼,或是吐口唾沫。後來成了習慣,時常無緣無故地眨巴一陣眼,或者是嘴裡“啐啐啐”連著出聲,就像患了精神病似的。這一家子,就這樣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因為怕死,所以也怕病。我嗜藥成癖。我嗜藥不但是吃,而且還包括收藏。中藥有藥庫,西藥有藥房。我每天要打賜保命和葡萄糖之類的補品,打針的時候,我的侄子要從大量的注射劑中揀可用的藥。因為存藥太多,大都過了期。

虛弱的身體,加上緊張的心情,那時我總覺得死亡迫在眉睫,日本人、中國人、我的虛弱,都在要我的命。這成了我那時思索一切問題的核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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