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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從封建到統一的趨勢

至少從殷商晚期開始,中國已經建立了一個帝國的雛形。這個帝國是一個早期的帝國,其中一切都含著了比較原始的遺留。尤其在社會的長成方面,深深的保留了民族社會的形態。至於土地的開發,也並非雞犬相聞,野無曠土。而是在中國的主要部分,分散著許多城邦。到了周朝初年,摧毀了殷商的中心政權,也只是在表面上取得了諸侯共主的地位,實際上對於諸侯並不能做有效的控制。只有在武王時期,短短的幾年中,維持了安定的局勢。等到了武王逝世,釐室的內部起了紛爭,所有舊有的城邦,也就乘機起了變化。然後才有周公東征的動作。

所以武王克商,只能算周朝“帝國”的序幕,要等周公東征以後,才算正式奠定了周朝“帝國”的規模。

先就華夏民族勢力的膨脹一點來說。關於華夏民族,表面上看來,華夏民族好像是一個單純的民族,實際上卻不盡然的。不錯,華夏民族下的社會組織上,偏重血緣一點,尤其是男性系統下的傳說。這似乎還是歷史時期一步一步發展的結果。並且歷史時代的所謂“華夏”也不見得真是原始的華夏從血緣上推進而成的。

原始的華夏文化大致是在黃河中下游地方有這麼一箇中心[1]。在這一個中心附近和這一個中心仍然會彼此學到了相互的影響。並且在這四周,還有不少流動的民族,一直接到塞外。這些流動的民族,當文化中心的政權有實力的時候,他們便附著於文化中心的政權,成為附庸的性質。如其文化中心政權的力量瓦解,他們也可能侵入文化中心,接受了傳統的文化,而自己也冒充舊有的民族。所以中心文化一直髮揚擴充,繼續不斷。至於領導的集團是否古來一系相承,就無從追究了。不過如其新的民族來到文化中心,他們也當然吸收前朝的貴族作為新朝貴族的一部分[2],前朝的平民 作為新朝平民的一部分。所以結果還是混和的民族,相依下去。

這種混合的情形,越往後越加強,也就使得華夏文化的中心,越來越擴大。商代的勢力範圍,比夏代可能要大,周的勢力範圍就比商大。到了春秋戰國,周天子雖然一點力量也沒有,但是春秋的霸主,戰國的各王,也都向邊境伸展勢力。使得華夏文化在不同的地區發展起來,等到機會成熟了,同樣的文化,自然會對於統一的情勢形成絕大的幫助。

再就政治組織的演變來說。西周到春秋時期,我們可以說他們是“封建城邦政治”。因為當時的列國,實際上是由於兩種不同的來源,第一種源於氏族,部落社會發展下來的城邦,而第二種卻是周天子將其親戚插花式的分封天下,建立成封建的諸侯。但是如其將第二種的來源追溯一下,那還是周公徵管蔡三年戰爭結束以後,將打平了的叛亂城邦,給姬姜二族分封統治,只是換了一些統治的公侯,而諸侯間的政治基礎還是建築在固有的城邦上。

在商周的政治組織下,高層統治階級的構成,還是以氏族為中心的社會組織。這個氏族組織,以周代為標準,是天子為天下的大宗,天下的姬周族,都統在天子氏族組織之下以下,諸侯是一國的大宗,凡是一國之內,都統在諸侯氏族組織之下。再下是大夫是一家的大宗。成為大夫以後,就被“命氏”。這一個“氏”的人都說在大夫氏族之下。這種統治,不僅是政治的,血緣的,而且是經濟的。依照周代封建的原則,大夫以下不應該再有私產。如其有勉強可稱為私產的話,那只是王子直屬土地,或者大夫的土地,給予一個“租佃”的權利。只是一個長期使用權,而不能說是私產。換句話說,不僅平民不應該有私產,士也不會有私產,最小的私產單位,是大夫的家。當然這種情形,至少在春秋時期已經的改變了。

在春秋時魯國的開始“稅畝”就是一個顯著的例手[3]。春秋記魯國最詳,所以記上魯國初稅畝,其實這種辦法,決不是從魯開始的。因為魯國是一個最保守的國家,齊晉等個比魯國改變的還迅速些。這種舊井田制度的破壞,是逐漸而成的。只是春秩時的“稅畝”只是在國內的一部分的實行,到秦孝公用商鞅,就在全部國內,無保留的改變了。

至於改變的原因,國與國間的軍事行動,應當是最大的原因。周代開始,周公是一個偉大改革者,以後就一直循周公所定的制度,成為極端保守的政治。西周的中央政府的責任就是以維持周公的成法為主。在這個原則之下,周王的統治,其中的第一件事要維持諸侯間的和平共存。除去外敵以外,諸侯間是不容許戰爭的。等到西京傾覆,各諸侯城邦之間,失去了維持和平的機構。凡是有野心的諸侯,都可以隨心所想,擴充領土。凡是能夠把國家軍事化的,就容易得到勝利,反之,維持舊有的封建形式的,也就歸於失敗。經過了這種自然淘汰的結果,剩下來的國家一定是強大的國家,而強大的國家也就是改革過的國家。經過春秋二百四十年的過渡時期,終於形成戰國時代,淘汰下來的七個戰國(戰國指有力作戰的國家)。其中秦國是改變最徹底的國家,最後是秦國吞併其他六國。

這裡所指出來的,戰爭只能認為說周初到秦,社會和政治的變化(甚至可以說是革命)的一個主要因素。其實周代建立的宗法,封爵和井田三位一體的制度,其本身也是隨時在緩慢變動之中,而不是依靠“周禮”所能維繫的。這其中當然要牽涉到人口的增殖,土地的開發,溝渠灌溉的增進,道路交通的改善,穀類新種的培植,遠方國外文化的輾轉輸入,自由人的增加,工業技術及貨幣的衍進,因而引起商人在社會地位的新估計。當然冶鐵技術的發展以及牛耕的應用,也都是不可忽視的因素,這些因素加起來,自然會形成政治與社會的基本改變。

在春秋時代中管仲無疑的是一個重要人物,齊桓公是春秋時代的第一個霸主,實際上是管仲造成的霸業。傳世的管子誠然是一部戰國人編纂的書[4],但傳述舊聞,也不是毫無根據。晉文公繼起,使晉國成為長期霸主,其積極的因素,自然是晉文公居齊甚久,從齊國學來若干知識,但背景方面也是晉國在獻公時已不再有血緣性的公室當政,於是整軍經武成了一個軍事性國家,侵佔了許多新地盤,使晉文公有所憑藉。這種晉國政治的形式,就開創了戰國時代從封建政治變為官僚政治的雛形。使帝國的形式走上第一武的路上。

從春秋到戰國一般的政治趨勢,就是廢封建而為郡縣,用後代的話來講,就是“改土歸流”,把世襲的“土官”改為由中央委派的“流官”。如其到處都是流官,那就自然而然的走到大一統的路上去。秦始皇的大一統,廢封建而為郡縣,不過是對於全中國一做畫一的行動罷了。

二、秦始皇的翦滅六國

在西周時代,秦國本屬王畿內一個微不足道的諸侯。他們的祖先據說是和夏禹同時的伯益的後人。愚治水,伯益治禽獸。到了商紂時期,伯益後人飛廉做了紂的重要幫手,商亡以後被周公所殺。他的後人因為善於馭馬,當週穆王時代,造父為穆王御車,平定了徐偃王之亂,受封於趙城,他的族人就以趙為氏[5]。趙氏族人非子在周孝王時為周孝王養馬,甚有成績,受封於秦,算做一個附庸[6]。

在西周破犬戎攻擊的時候,秦襄公曾派兵援周,到了西京傾覆,秦襄公又派兵援助遷到洛陽的周平王。為著周天子再無力量顧及到關中的舊疆,秦國就乘此時機,收容周的遺民,然後解決涇渭平原的遊牧部族,周也承認了秦的勢力,列為諸侯[7]。到秦穆公時代,秦就成為西方的霸主,穆公死在前六二一年,這時秦的地位已經非常重要了。

春秋時代秦晉兩國世為婚姻,秦國的文化方面受到晉國的影響很大。到了戰國初年,三家分晉,魏文侯稱霸中原,魏文侯所用的李悝,便是中國第一個做成成文法的人,也可以算上中國法家系統的建立人。不僅影響到三晉的制度,而且也影響到秦國政治的方向。秦孝公時代,魏臣衛鞅本想給魏國變法,使魏國更適於法家的理想,成為絕對的君權國家。無奈魏國究竟是一箇中原國家,牽涉太多,不是實行法家思想的最好地方,於是衛鞅到秦國,大受秦孝公的重用。

秦孝公即位在前三六二年,這時秦的軍力已經增強。在孝公即位前二年,秦獻公已大破三晉的聯軍。到孝公即位,更採用衛鞅的主張,提高君權,打擊貴族,貫徹土地私有政策,把農奴一律變為平民,而由政府用“什伍”的方法組織起來,養就一變而成為真的“農戰”的國家。

秦國的基本區域,關中平原,本來也算一個肥沃的地區,不過比起黃河三角洲, 那就規模小的多了。當中國的長江流域和遼河平原未充分開發以前,黃河三角洲要在中國財富之區數到第一位。戰國時代,所以國家的視線都集中在這一區。鄰近的幾個大國,都因爭這一區把實力耗盡。秦國距此一區較遠,反而可以置身事外。整軍經武,選擇一個最有利的時機,提兵東進。等到東方國家發現秦國是一個可怕的敵人時,再來防禦秦的略地已經太遲了。

東方國家犬牙相錯,各人有各人自己的利益,若想不管佔便宜吃虧而來專對付秦,是一個困難的事。在這種狀況之下,變成三晉損失士卒,而齊國坐觀成敗。至於楚國雖然和秦交界,卻不是當著秦向東發展的衝途,秦的侵楚較秦的侵三晉比較緩和些。因此當至三晉危急之時,羞的援助不過虛張聲勢,沒有直接的效果。到楚境受侵時,三晉感到一時鬆了一口氣,當然也不會積極攻秦來移禍到自己,有時甚至還想借著機會在楚境擴張領土。在這樣不合作情形之下,秦國對東方的蠶食自然是非常有效。到了秦始皇即位的時期,秦的領土除去現在的陝西、甘肅、四川,並且還擴張到 現在的山西、河南的西部以及湖北的西部。差不多在東經一一四度以西的中原地帶都是屬於秦國的領土了。

秦始皇是前二五九年出生的,在前二四七年繼他的父親莊襄王嗣位為秦王。在他繼任以前,卻有一段傳奇性的故事。

本來莊襄王是秦昭王太子孝文王的兒子。孝文王的兒子有二十餘人,他不是長子,本來在兄弟中是無舉足重輕的。他被派到趙國做交換的“質子”。質子是一個苦差事。雖然戰國的習慣,質子沒有什麼危險;可是一方面和本國的政治隔離,另一方面是秦趙時常失和,當兩方用兵之際,質子就失掉經濟的來源,會時常鬧窮。此時有一個韓國的大商人呂不韋在趙國都城邯鄲經商,看到這種情形就認為是一個設投機事業的最好機會。

秦昭王這時已經老邁,孝文王繼承王位,是旦夕的事。孝文王寵愛的“華陽夫人”,是最有做王后的希望的。不過華陽夫人無子,將來的太子是誰,還不能決定。呂不韋看透了這一點。於是一方面供給莊襄王(名異人)的生活費。另一方面用金錢的力量設法找關係遊說華陽夫人。使華陽夫人瞭解莊襄王的容貌和能力都夠上繼承人的資格,將來立為王嗣後,可以成為華陽夫人的黨羽。結果呂不韋的計劃成功了,華陽夫人接受了莊襄王成為她的兒子。後來孝文王嗣立後,華陽夫人成為王后,而莊襄王成為太子。

孝文王嗣立時已五十多歲了,立了一年就死去,莊襄王就正式繼位。當莊襄王在趙國做質子的時期,因為得到呂不韋的資助,和趙國豪家之女結婚[8],生了一個兒子, 名子叫政,後來就是秦始皇。

當莊襄王在位時,呂不韋擁立有功,本己重用他做相國,等到莊襄王嗣位七年死去,呂不韋就取得了輔政的地位。加上了“仲父”的尊稱,受封了洛陽周的舊疆作為他的食邑。他仿效了齊孟嘗君,魏國信陵君等貴族招集“食客”的舊例,他也從東方各國招集了諸子百家的謀士三千人,照他的計劃編成了一部《呂氏春秋》。

《呂氏春秋》在漢書藝文志中被稱為“雜家”的,因為是一部“兼儒法,合名墨”的書,不過追溯這一部書編纂的宗旨,並非像宋代初年編纂《太平御覽》《冊府元龜》等四部大書,為修書而修書,除去整合彙集而外,其中並無建立一個哲學系統的目的。至於《呂氏春秋》那就完全不同了[9],它是以道家思想為主,把其他思想及學術,歸納於道家原則之下,預備著秦國統一天下以後,作為治天下的方案。但是呂不韋的權勢太大,太后方面也樹立另外的勢力來抵抗呂不韋。這是歷史的常例,當權臣把持朝政之時,宮廷方面一定會利用宦官來牽制。這時太后也就利用宦官嫪毐,招集了門客一千多,並且把衛尉,內史,佐弋,都位置了嫪毐的黨羽,和呂氏相抗拒[10]。

莊襄王是前二四七年去世的,當時秦始皇尚幼,到了前二三九年,秦始皇已經二十二歲,要行冠禮(成人禮)可以親政了。自然他是不願追隨呂不韋的政策的,他要走他自己的路了。

秦國都城是咸陽,秦王的冠禮卻是在雍(陝西鳳翔)去舉行的。當秦始皇到雍行禮時候,嫪毐就舉行叛變,向雍進攻。秦始皇也命令昌平君和昌文君等領兵抵抗。交戰的結果,嫪毐的兵敗了。他就把嫪毐及其同黨重要的人處死,牽涉的黨羽被免除爵位而流放到房陵(今湖北的房縣)的,有四千多家。

秦始皇既平了嫪毐之亂,勢力大增,就對呂不韋動手起來,他認為呂不韋縱容了嫪毐,在二三七年把呂不韋免去相國的職務,離開咸陽住在洛陽的封地去。但是呂不韋的社會地位太重要了,他無法拒絕東方各國士人的拜訪來往,六國的使者也不斷的訪問。呂不韋畏罪自殺,他的門客仍然給他辦喪事。於是秦始皇命令,凡是呂不韋的門客如其是晉人(東方人)一律驅逐出境,如其是秦人而俸祿年在六百石以上(即有朝籍的中等官員以上)一律免職也遷到別處。繼此以後嫪毐及呂不韋的勢力被剷除淨盡,秦始皇便很容易的佈置他的主張了。

戰國時代儒墨雖然同為顯學,但作為一個君主對這種“自苦為極”的墨家是不會考慮的,只有儒家及其各家了。儒家在秦始皇的時代,荀子是當時的大師。和荀子對立的孟子強調人民的重要,以及對於君主的“草芥寇讎”的論調,也自然為君主所不喜。在這種狀況之下,儒術方面當然是以旬學為主的(在齊魯的儒生也會暗中用孟子原理,但公開來說,孟學一定被壓抑的。)荀卿的禮治論本近於法家,而性惡論更是替法家找根據。當時秦始皇對於他的政敵,呂不韋的,道家精神既然不至再採用。而儒家又是前學佔優勢的時期。再加上秦的傳統受三晉的影響向來較深。則秦始皇的傾向法家,就是一個順理成章的事了。當然百分之百法家,不參雜一點別家思想也是不可能的,在秦始皇政治之中,我們可以看出來的,也不可否認的,當多少有些儒家荀學的成分存在著。這一點對於秦來說雖然不太顯著,可是對於代秦而興的漢來說, 還是十分有用的。

當秦始皇親政的時期東方的局面大致已經看出了,東方諸國只是勉強支援,養的吞併天下,只是時間問題了。但是東方諸國彼此還是不合作的。前二三六年,趙攻燕,燕兵敗。秦便以救燕為名攻取趙的上黨郡[11],一直威逼到趙的河間。這時趙只有調回防禦匈奴的李牧,用邊防軍來抵抗秦。把今綏遠一帶的趙地放棄。李牧抗秦甚為得手,曾屢次擊敗秦軍。但是李牧名望抬高,又受了秦的反間,趙王在疑忌心情之下,在前二二九年殺了李牧。從此趙國無可用的將了。

在六國之中,韓為最弱,在前二三三年,韓王安被秦脅,對秦獻公稱臣,並獻南陽地。到了前二三〇年,秦將內史騰領兵入韓都,虜韓王,以韓國為潁川郡。在前二二八年,秦遣王翦攻趙。趙不能抵禦,於是秦兵攻入趙都邯郵,趙王被俘。趙公子嘉率宗族逃到代郡,自立為代王。但六年以後,前二二二年,仍被秦軍所滅。

當秦滅趙以後在前二二七年時,秦大破了燕代的聯軍,攻入燕都薊,燕遷到遼東。秦暫時停兵一下,在前二二五年遣王賁攻魏。魏人堅守大梁。秦人引黃河的水來灌大梁。守了三個月,大梁城壞。魏王假投降。秦滅魏。在前二二四年,秦已滅韓,滅趙,滅魏,並且打垮了燕代,於是就計劃攻楚。秦國首先低估了楚國的實力,只用李信領兵二十萬人進攻,楚國由大將項燕應戰,被項燕擊潰。秦只有起用王翦領兵六十萬人攻楚,俘虜楚王,項燕再立昌平君負芻為楚王,和秦兵再戰,項燕戰死,並俘虜楚王負芻。在前二二二年再平定楚國的江南地帶。

就在滅楚的這一年,秦派王賁攻進了燕的遼東,俘虜了燕王喜,再回師滅代,俘虜了代王嘉。這樣全東方只剩了齊一個國家了。齊國因為齊相被秦收買,認為秦兵不至於攻齊,一直沒有做任何攻守的戰備。齊國本來富庶,四十多年不曾受兵,完全忘掉了戰爭。等到王賁的大軍從燕南下,齊國完全沒有抵抗,就進入了齊都臨淄,把齊王及齊相都俘虜了,齊也就滅亡了。秦始皇就從前二三二年到前二二一年,十三年之間完成了統一全中國的任務。

三、秦的施政及秦的滅亡

就郡縣制度在中國歷史上來說,確實開了一個新局面。雖然六國之中也各個施行郡縣的方式,但是將中國這一個大區域,用郡縣制度統治在一箇中央政府之下,那就是一個新的嘗試。就秦的政治來說,呂氏春秋確是一個統一政策的藍圖。不過呂氏春秋究竟是個“閉門造車”的設想,並非從統一的經驗得來,其中不完不備之處實在太多。何況秦始皇有他的驕傲感,有他的自信心,決不願再抄襲他的政敵呂不韋的舊作。他當然為著表示權威要另外設計。

但是有一點秦始皇仍然多少受到呂不韋的影響。呂不韋希圖相容幷包,秦始皇初期的政策似乎也多少有些相容幷包的企圖。秦始皇是生在趙國的邯鄲,到十三歲才回到秦國。過繼的祖母華陽夫人是楚國人。孝文王見華陽夫人楚服去見,華陽夫人把他的名子改為楚。郡就到秦以後,在生活上一定不少地方接受了趙國和楚國的方式,這些地方若說對於秦始皇不生影響是不可能的。所以秦始皇的思想方式私生活方式,一定會兼取秦國和東方的因素。秦始皇併吞六國以後,把六國宮殿仿造在咸陽北阪上,這一點也證明了秦始皇對於六國文化的嚮往。從此看來秦的劃一制度,其中一定有六國的因素存在著。但秦始皇的法家傾向,尤其是他的晚年,更顯著極端的專斷的態度,這樣就把兼取的事實遮掩住了。

在秦始皇二十六年時(前二二一年),六國盡滅,新的帝國成立了。始皇就命令丞相及御史大夫議帝號。當時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劫,廷尉李斯及博士[12]等同議說:

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13]。

秦始皇同意了他們的建議,只是不用泰皇,而合併皇字與帝字稱為“皇帝”。並且認為諡法是“子議父,臣議君”,不再用諡法,自稱為始皇帝,以後以二世,三世相稱。

當這個時期戰國陰陽家的“五德”說已經非常流行了。五德是金木水火土,用相剋或相生的方式,遞傳朝代。其五行的數字,是依照“尚書洪範篇”水為一和六,火為二和七,木為三和八,火為四和九,土為五和十。秦代周而興,應當屬為水德,色彩是黑色,數目是一或者是六,因為一太少,所以用六來紀。符節用六寸,以六尺為步,天子的車用六馬來駕[14]。九卿的數目雖然是九,但加上三公共為十二,仍為六的倍數。外郡在始皇二十六年時,共為三十六。不過後來的郡數卻有增設,大約不限於六的倍數。

秦的郡數,最先置郡的。是秦及六國境域。其中關中地方,屬於內史,不在郡數之列[15]。計為隴西、上郡、北地、漢中、蜀郡、巴郡、河東、河內、三川、潁川、太原、上黨、東郡、碭郡、邯鄲、雁門、鉅鹿、代郡、漁陽、上谷、雲中、右北平、遼東、遼西、南陽、南郡、黔中、齊郡、琅邪、長沙 、九江、泗水、楚郡、薛郡、東海、會稽,共為三十六郡。其後降東越,置閩中郡,取陸梁地,置南海,桂林及象郡;收復舊趙國的河南地,置九原郡大約為四十一郡,或者到了四十三郡[16]。

秦修長城是在歷史上非常著名的。只是秦的長城並非秦始皇開始才修,而是在六國時各國已經各有長城,其在北邊的有燕和趙的長城,秦代把燕趙和秦的舊長城,聯貫起來,加強工事就做成了。秦的長城是東起(氵貝)水,西至臨洮。就是從今韓國的大同江岸開始,包括遼河區域,再經過今內蒙古的北部,利用陰山為塞,再向西南到洮水附近[17]。至於河西走廊的北部,卻不包括在內,這一段是漢武帝時開發河西四郡以後才開始修築的。

秦代是用三公九卿制度的。三公是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丞相總管全國的行政,太尉總管全國的軍事行政。御史大夫是御史的首領,也就等於皇帝的秘書主任,凡所有詔書是皇帝交御史大夫來辦,然後下給丞相的[18]。在丞相以下,九卿和郡守是平行的,原則上九卿處理歲內事務。但演變結果,九卿有時也管到外郡地方有關九卿職守內的事務了。

至於九卿的名稱,和漢代略有不同,但從漢代的材料還可以追溯出來的,即[19]:

(一)廷尉 掌刑法

(二)奉常 掌祭祀

(三)衛尉 掌宮殿禁衛,郎中令掌執戟即原屬衛尉,漢代列為九卿

(四)太僕 掌車馬

(五)典客 掌賓客及朝會,漢代改大行令再改名大鴻臚

(六)宗正 掌宗室

(七)少府 掌宮廷庶務。

(八)中尉 掌京城守衛,漢武帝時改為執金吾。

(九)內史 掌京畿地方行政。秦代財政已別為治粟內史,漢代改為大司農。

在地方行政上,是以郡守為領袖,守下為“丞”,是守的副手,有“尉”,管地方上的軍事。另外若干郡派一個御史監督,稱為“監”(漢初不再由御史監郡,由丞相派丞相史監郡。武帝時再由天子派任,稱為“刺史”)。郡下設縣,縣長在大縣稱令,小縣稱長。縣長以下也有縣丞和縣尉。縣以下再分為四五“鄉”,一鄉再分為若干“裡”。鄉的事務由鄉嗇夫管,裡的事務有裡魁管。原則上是二十五家至百家為“裡”(大致為一平方里面積為準)。此外在主要的道路上,十里的距離設一“亭”(按距離不按面積),亭有亭長主修整道路,逐捕盜賊。從丞相府至縣廷,其辦事人員分為各“曹”(近代稱為“科”),其主持人稱為椽,輔助人稱為屬或史,一律由各機關首長任用,不隸於“朝籍”的。

秦始皇統一全國以後,便畫一了全國的一切制度。因為新的制度是有計劃的,中國各處便很快的適應了新的制度。在六國時期各處有各處不同的寫法。秦始皇採用簡化過的周代傳統篆書,號為小篆(舊的繁體稱為大篆),作為書寫的標準[20]。統一了天下的度量衡,並且在度量衡器上,刻上詔書。在戰國時各國所用的錢制極不一樣。當然圓錢最為方便,秦就一律採用圓錢,以半兩重為標準,錢文是“半兩”二字[21]。

秦始皇統一天下以後,便在各國舊地屯戍重兵,以防反叛。並將收到的六國兵器,鑄成了十二個巨大銅人,排列在宮庭前部。這十二個銅人都是胡人的容貌和服裝。(可能是斯克泰人的容貌和服裝。大致鑄造的方式,受斯克泰文化的影響。)他又在咸陽的北阪上,仿造了六國的宮殿。但最大的宮殿,卻建造在渭水之南。這個宮殿到秦亡尚未修好,所以不曾命名。因為前殿是四方流水的屋頂,即四阿式,所以被叫做“阿房”(參看笫一、二、三、四圖,這些圖是採用報告原圖)。後來漢代的長樂宮,是阿房附近別殿被毀的殘餘。而未央宮卻又是依傍長樂宮的地位新建的宮殿[22]。

秦始皇受到堯典的天子巡狩四方的影響,並且又受到了燕齊方士的影響,派遣方士去求神仙[23],他自己也到處巡行,一方面為鎮壓六國的遺民,另一方面也想遇見仙人,給他仙藥。他西至隴西,北到北地,碣石,東至泰山芝罘、成山、鄒嶧、琅邪、南至會稽、洞庭、衡山。他在泰山、鄒嶧、芝罘、琅邪、會稽、碣石,均立石頌功德[24]。當然他確自信統一了中國,消除了戰國時代對於人類的威脅,這種貢獻是不小的。他當然也不會預料到他的統治下潛伏了無數的問題[25]。

秦始皇的刻石,表明了秦代的政治方向,琅邪刻石說:

惟二十六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萬物之紀。以明人事,合同父子,聖智仁義,顯白道理。東撫東王,以省卒士,事已大畢,乃臨於海。皇帝之功,勤勞本事,上農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搏心壹志,器械一量,書同文字。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應時勤事,是惟皇帝,匡飭異俗,臨水經地。憂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鹹知所闢。方伯分職,諸治經易,舉錯必發,莫不如畫。皇帝之明,臨察四方,尊卑貴賤,不踰次行。奸邪不容,皆務貞良,細大盡力,莫敢怠荒。遠邇闢隱,事務肅莊,端直敦忠,事業有常。皇帝之德,存定四極,誅亂除害,興利致福。節事以時,諸產繁殖,黔首安寧,不用兵革。六親相保,永無寇賊,驩欣奉教,盡知法式。六合之內,皇帝之士,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有大夏,人跡所至,莫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在這裡可以看出來,在秦始皇二十六年,統一天下以後,所定的政策,是法儒兼用的。譬如“合同父子,聖智仁義”“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皆是儒家的原則。所以秦始皇的政策,還是漢朝時期的所謂“王霸雜之”,和漢代政治的方向並非完全不同。所以秦的法律到漢代一直採用,修改的部分不多。這部法律,也就成為中國各朝的法律的藍本,一直到清代。其失敗的原因還在執行的態度方面。

人類的社會,是息息相關的,也是休慼相關的。人君,最高的執行人,也是社會的一部分,他在社會里面而不可能超出社會之外。他不可能把人類社會變成一個無機的機械,而他安然在機械外面操縱。法家任法,是想把人類社會做成一個類似的無機體,法家任術,是想把人君做成無機體以外的操縱人。縱然理想相當合於邏輯,可是執行起來一定困難重重。譬如依照法家的原則,君主應當具有不測之威,任何人不能猜度的,所以宮禁中事成為極端秘密。始皇嚐到梁山宮,望見丞相車騎眾多,始皇不悅。或以告丞相,丞相減損了車騎。始皇大怒,認為左右漏洩了他的話。於是盡殺了隨從的人。以這件事情為例,洩漏秘密的人當然被處罰,可是更多無辜的人,也無故被處罰。演變的結果,一定使群臣失掉良心上的責任感,而只是被迫的相互欺詐。對於國家的前途仍然是危險的。

秦始皇的絕對法家傾向,在政治效率上是強的,但是總不免充滿了冤抑和虛偽,總會使人感覺到是風暴前夕的寧靜。不是沒有人想設法去補救,而是當時一切的設施不能容忍任何改革。秦始皇三十四年(統一中國後的第九年)始皇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來進酒。博士僕射周青臣上功德說廢封建立郡縣,人人安樂,無戰爭之患。博士齊人淳于越指貴周青臣當面諂諛,主張實行封建。始皇將這個意見交給群臣來議,丞相李斯說:“現在天下在皇帝統制之下,是非只有一個標準。私人的學術對於國家的政策,往往有人心中認為不是,出外又群相批評,以為和主上不同是高尚的,以致成為謗議。照這樣不禁,那就君主的勢力要減削,而臣下的黨羽也會形成。不如以禁為是。臣請史官的記載除去秦紀以外都要燒掉。除去博士官所管的,天下敢有藏詩經和書經的處死刑,倘若以古代批評現今的並罪及家族。其醫藥,卜筮,種植等類的書不燒。不得私相傳授學術,若有人願學的,一律從官吏去學習。”這個極端性的建議,秦始皇批准了,古今第一次禁書的事件,就形成了。

這裡談到的是天下的書都燒掉,只有兩種少數的例外(一)博士官所職的。(二)醫藥,卜筮,種樹等一類的技術性書籍。實際上在當時是明白的,在後世無法明白。例如“博士官所職”,這些書是博士官有一個圖書館?還是博士官准許私自帶一份自己學術分內的書?這就區別很大。秦代博士情形,雖然不十分清楚。但漢承秦制,漢代博士職務內的書籍,都是出於“師承”,顯然是博士自己的書,不屬於公共圖書館。不過倘若博士去職,博士私人的書違反了“挾書之律”,就得銷燬了。其次漢代皇帝的書,是屬於“中秘”的。秦代皇帝自己不可能沒有書,這些書依秦代情形應屬於“御史”不屬於“博士”。李斯建議中當然不能指斥到皇帝的財產,那麼御史的藏書,當然屬於例外,(可是歷來講歷史的,都未曾注意到這件事。)這就無怪後來蕭何入秦,先收御史的圖籍。御史的圖籍,也就等於漢代中秘的圖書。最可惜的是六國的史書在始皇三十四年這一次全部焚燬,甚至御史也不藏此類的史書。蕭何只能收到一部秦記,後來司馬遷做史記,根據秦記做成了秦世家和六國表。只可惜秦記太簡略,只有年份而無日月,這就無可如何了[26]。

焚書是根據韓非子的理論而來的,下一部就是坑儒了。坑儒的理論應當是從荀子宥坐篇“孔子殺少正卯”一事而來的。先秦諸子及各書無孔子殺少正卯事,在荀子宥坐篇才初次出現。宥坐篇是否荀子所作,當然有問題。不過總是荀子系統下的篇章,和韓非子等法家比較接近的。坑儒一事是這樣的。原來徐福一去不返,到了始皇三十五年,方士侯生和盧生又逃跑了。始皇大怒,說“諸生可能造妖言來煽惑黔首(老百 姓)”。使御史按問,諸生轉相告引,於是挑選出來諸生之中有嫌疑的四百六十餘人,都在咸陽活埋掉。此後諸生再不敢隨便發言了。

秦始皇的晚年尤其是三十四五年後性情好樣是更暴躁些。非常可能是服食藥劑的結果[27],但是仙藥還是不斷的求訪,驪山的大墓還是繼續的修造。秦始皇自己還是不斷的巡遊各處。到了三十七年七月始皇行到平原津(今山東平原縣境),發起病來,病越來越嚴重。當時長子扶蘇因為進諫坑儒的事,被始皇派到北邊,監督蒙恬的邊防軍。也可能他認為他的長子有鴿派的傾向,到北邊去接近軍事,變的鷹派一些,才接近他的理想。因此只有少子胡亥隨從他。但是他的病越來越重,行到沙邱鄉(今河北平鄉縣東北)就死了。遺詔給扶蘇會喪而葬,也就等於指定扶蘇為繼承人。

當這個時候秦始皇的近侍,是中車府令宦官趙高[28],他曾經教過胡亥法律,所以陰謀立胡亥為繼承人。和李斯商量,李斯原先不贊成,但是趙高說扶蘇若立,必以蒙恬為相,李斯是不能安然退位返家的。(因為焚書坑儒都是李斯同意的,而扶蘇卻不同意。)於是趙高和李斯毀滅了真詔書,做假的詔書賜扶蘇及蒙恬死,而立胡亥為二世皇帝。

趙高和李斯這種行為是無法得到人同情的,於是就變成了“日暮窮途,倒行逆施”了。這時胡亥受到了趙高的挾制,深居官中,公卿大臣都見不到面。趙高再把李斯殺掉,自為“中丞相”專斷一切朝政。政治混亂,東方的叛變一天一天的擴大,秦國的前途就無法挽救了。

二世元年七月,正是秦始皇死去一整年的時候。泗水郡蘄縣的大澤鄉(今安徽宿縣以南),停著九百多被徵發去戍守漁陽的兵卒(河北北部),天大雨不止,這支開拔的邊防軍已經不能如期達到指定的地方。秦法嚴,將吏失期的要處死。隊中兩個屯長(大隊長),陳勝和吳廣,就逼著只好激厲這些怨恨的兵士,一同造反。

他們冒著扶蘇及項燕的名字[29],攻城據邑,繼續前進。到了楚國故都陳縣的時候已有步兵數萬人,騎兵千餘人,車六七百輛了。陳勝便自立為楚王,而以吳廣為假[30]王。他們的兵力一天一天的增加,各處響應的地方也一天一天的擴大。雖然後來秦將章邯的軍隊擊潰了陳勝、吳廣。陳勝和吳廣都被部下所殺。但項羽及劉邦的軍隊終於擊潰秦軍。當劉邦的軍隊入了武關,胡亥責問趙高,趙高弒殺胡亥,立胡亥的兄子名子罌的為秦王。子嬰刺殺了趙高。但時間實在太遲了,關內無兵可調。子嬰降了劉邦。劉邦雖然對於子嬰還想保全,可是項羽繼至,他的兵力較劉邦為大。劉邦只好聽 項羽處分。賊項羽殺子嬰,屠咸陽,焚秦宮室,大掠而東。從此關中殘破,秦代的經營歸於毀滅,關中重新締建,是漢代以後的事了。

[1] “西安半坡”的發現,將詳細的石器文化推到五千年以前。不過“西安半坡”的文化是否即是原始的華夏的一種,還需要進一步的證明。此時尚不能作任何決定性的討論的。至於華夏文化的中心,究竟在黃河流域那一處為合適?除去關中平原以外,例如汾水平原,以及河內河南區域,也都大有可能。也就是說 “三 輔”,“三河”及梁陳附近,都是古代文化的可能產生地帶。

[2] 這是牽涉到古代傳說性的歷史的。依照左傳的傳說黃帝二十五子得姓的十二人,這十二個姓氏的宗派,把夏商周三代都包括在內,但是姜姓的齊不在內,嬴姓的秦不在內,芊姓的楚當然更不在內。本來姜姓自稱為炎帝神農氏之後和黃帝不是一支,周的姬姓,甚至商的子姓也不是沒有問題的。左傳“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到春秋時姬姓和子姬尚都有戎人,則商周是否原屬戎人,自可懷疑。

[3] 稅畝,就是表示田制度的破壞,還遠在商鞅以前。周代的制度,是宗法,封爵,井田三位一體,井田制度破壞,其餘的也破壞了。井田當然不是孟子設想的那樣整齊。不過是分公田私田,公田由佃戶耕種,公田收入歸公,應當不誤。這就是“助”的辦法。“助法”不行,就不分公私一律抽稅,就是“稅畝”,也就 是“貢”。在“貢法”之下,諸侯是一級地主(大地主)大夫是二級地主(二地主),如有士,還可能是三級地主。如其諸侯直接抽稅,不再轉手,只給大夫和士薪水,那就是“徹”了。參見注5。

[4] 管子在先秦諸子之中,是屬於法家的。其實在管子時代,還不會有法家這個學派。但管仲的政治趨向,那就毫無疑問,應當歸入法家的。孔子是把全部精神寄託在周公時代的。周公時代是西周的極盛時期,不過周公一切的設施,自然由於周公時代的特殊背影。孔子一心想恢復周代的盛世,但時代已經變了,孔子時代的問題不再是周公時代的問題。所以孔子所想到的辦法,也就自然而然的走向“強公室,杜私門”的路上去。而當前魯國的三家,就成為孔子心目中的敵人了。論語中孔子回答哀公“年雖用不足,如之何”, 是“盍徹乎”?這句便是“廢井田”“開阡陌”的先聲。孟子言“周百畝而徹”又說“雖周亦助也”,這就開啟後世的大疑。其實田賦只有兩種辦法,即服勞役或納粟米。徹可以增加公室收入,顯然不是勞役或粟米的區分,而只是取銷中飽,直接抽收,那麼助,貢,徹,的區分就在管理的方法上。所以助是公室及封人各有田地,各人有各人的佃戶(或農奴)來助勞役。貢則公室的田地已分給封人,從封人之手再貢獻粟來給公室。徹是封人不再有田地或佃戶,一律由公室徵收(勞役或粟米),封人的生活費由公室發洽。這當然強公室,杜私門一個最好辦法。雖然實行起來並不簡單,但主張“徹”和廢井田開阡陌,還是一貫的。這一種以“農戰”為主的國家政策,當然深深影響到秦的法律。就湖北雲夢縣臥虎地新發現的秦律來看,其中有“田律”,“金布”,“關市律”,“司空律”,“徭律”,“廄苑律”,“傅律”,“置吏律”,“軍爵律”,“捕盜律”,“捕亡律”,“內史雜律”,顯為李悝法經中“盜法”,“捕法”,“雜法”等發展而來。而其中含有“農戰”的意味很深。

[5] 這個趙氏族人一直是以御車出名的。造父的後人趙夙為晉獻公的御,滅了耿,霍和魏。趙夙受封於耿為大夫。就是晉大夫趙孟一支的先世。秦的先世因為也是“諸趙”的一支,所以史記稱秦始皇姓趙氏。

[6] 附庸是小規模的諸侯,地方太小不列於正式等次的。當時約為公元前九〇〇年左右,秦再今甘肅的天水。

[7] 秦的爵是伯,春秋時鄭伯和秦伯,過去都是畿內的封國。

[8] 關於秦始皇的母親,史記上有矛盾的記載,一處說是豪家女,另一處卻說是呂不韋的姬妾。豪家女不可能做人姬妾的。但秦亡國迅速,而呂不韋餘黨甚多。所以其中一定有造謠出來對秦始皇不利的謠言,自以豪家女一點較為可信。

[9] 先秦諸子思想之中,只有儒家是綜會廣博,其他各家除去表達自己一部分思想之外,並無整合文化的宏圖。先秦道家纂述,老子不過是一些格言,莊子不過是一些論辯。關於禮樂書數,在道家書中一點也看不出來。道家只說“無為而治”,“無為而治”只是一個空洞的理論,從來未曾實行過。呂不韋是真想用道家理論治國的人,“呂氏春秋”是一部道家治國的創始藍圖。等到漢代,呂氏春秋所輯時十二紀,除去道家的淮南子以外,儒家的禮記也把它改進去,略加改定,成為“月令”篇了。

[10] 嫪氏在別處作樛,嫪氏為趙人,史記漢書的南越傳的樛人也是趙人,二者當為一家。因為姓氏在秦漢時期寫法往往不同,如袁氏可寫作轅,喬氏可寫作橋,楊氏可寫作揚等等。史記記載嫪毐系根據傳說,未必可信,不過戰國策言呂氏嫪氏對立情形,大抵可以認為真象。嫪氏趙人,與太后同鄉,應當本是太后的私人。況宦官接近女主,容易得到信任,例如東漢宦官之權,就是得鄧太后時開始的。衛尉是掌宮殿守衛,內史是管理京畿地方,佐弋是掌弋獵之官。(至於嫪音廖,樛音鳩,兩字似乎不同音,那是因為上古音從廖子音是複子音“kl”可以讀為k可以讀為l的緣故。)

[11] 上黨郡本屬韓,在前260年時,秦攻韓,上黨路斷降趙。秦攻趙,雖然秦將白起抗趙卒四十萬,可是秦兵還是被信陵君無忌所擊破。秦兵退回,所以上黨仍為趙有。

[12] 六國時之博士,備君王顧問。秦設七十博士,仿照孔子七十弟子的數目。這種博士是以儒家為主的;因為儒家對於前代的禮治最為熟悉的緣故。秦的博士如伏生叔孫通等,到漢時尚生存。

[13] 關於三皇的傳說,為天皇、地皇、人皇,而無泰皇。泰皇乃是東皇泰一之簡稱,亦即上帝,此為神號,而非人號。對於稱天子,究竟有些不合適。(帝即禘,是一種祭祀,用於上帝或祖先的。不過到戰國以來帝字用在設想上統一天下的君王,已經成習慣了,所以沒有什麼問題。)秦始皇用綜合的公式,合併用皇帝二字,確為較好。制是回答君臣奏書的詔書,是一種指令式的,詔是從天子發出“訓令”式的詔書。

[14] 古代的馬車是駕一馬或二馬,駕一馬的雙轅,叫做轅,駕二馬的單轅叫輈。更華貴的兩馬以外再前方左 右各—馬,共為四馬,周天子亦只用四馬;周穆王的八駿,指兩個車的馬而言。秦代才開始在四馬以外又 加二馬。魏晉人作尚書五子之歌,“予臨兆民,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就不是古制了。

[15] 郡本來是指邊區的,戰國各國的郡,都不指王都所在的地方,秦的卅六郡也不算都城所在的內史。內史列入卿之內,不列入郡守數目之內,到了西漢,三輔(京兆,左馮翊,右扶風),仍然不採用郡的名稱。

[16] 考證卅六郡的郡名,主要的據漢書地理志,不過漢書地理志也有疏略的地方,不能完全整理出來。過去如全祖望、王國維、錢穆等都悉心考訂卅六郡的郡名,只是他們都忽略了河內這一個區域。河內是商的故都所在,魏文侯所重視的鄴也是此處,到魏惠王時仍是一個重要區域。漢代對於三河(河內、河南、河東)的重視,僅次於三輔。這樣一個地方秦決不能不置郡。只是漢書地理志把河內標出楚漢之際的殷國,把秦代設郡漏掉了,是應當補入的。

[17] 在臨洮地方,今甘肅和青海交界處附近。

[18] 史官的職務本來是卜筮兼記錄。後來就專指文書一類的事。御史指皇帝的秘書,等到秦時兼任彈劾的事。再到漢代,御史大夫成為副丞相(御史出外任彈劾之職,由御史中丞成為首領)。漢代御史大夫之任既尊,自為一府,於是皇帝秘書一任,就調少府屬官尚書來擔任,尚書令成為秘書主任。長期演變的結果,後代尚書令變成了宰相,尚書也成為閣員了。

[19] 因為郡守或漢時的郡太守,只管京畿以外的地方行政。所以和九卿職等不同,有關外郡的事,是由丞相直接下書,不關九卿,這和後代的六部情形不同的。不過有些九卿牽涉到地方上的,也令九卿和地方直接處理。例如太僕管皇帝車馬,但有時也管軍馬,其牧場就可能分佈到外郡了。內史掌京畿的地方行政,卻也掌管收支,湖北雲夢所發現秦律的倉律說:“入禾稼,芻槀,輒為蔭籍上內史。”所以秦代的內史是掌財務的。漢代分內史為三輔,仍然列為九卿。再加從衛尉分出的郎中令(後改光祿勳),亦即九卿加光祿勳,大司農,左馮翊,右扶風四卿,所以漢代號稱九卿,實際是十三卿。

[20] 但是小篆寫法還是比較遲重的,後來程邈更採用了楚人的筆法,來寫小篆,更為方便,用在辦公上比較迅速,稱為“隸書”。到了漢代隸書更為通行,所有的文籍都去用隸書來寫了。六經本來在戰國時本用各處古文來寫,漢代也用通行的隸書來寫,就被叫做“今文”的經典。

[21] 當時齊國用的是刀形錢,三晉用的是箍形錢,周及秦用的是圓形錢。秦統一天下後一律用圓錢,並用“天圓地方”的觀念,錢是圓的,孔是方的,這種形式一直流行到後代。秦錢重半兩,所以鑄上半兩二字。可是秦亡以後,私鑄錢很多,輕重不等,也鑄上半兩二字。

[22] 秦始皇墓被項羽發掘,取其金玉寶器,不過墓內的建築以及殉葬的陶瓦明器,顯然是項羽看不上的。晚近秦始皇墓的陶俑和真人一樣大小,並備有真的兵器,就已大量出土,不過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23] 秦始皇屢次遣方士入海求仙藥。徐福當然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人。徐福曾入海過兩次,第一次失敗了回來,然後說“未能至,望見之焉”。第二次再去,遂不返。相傳徐福到了日本,自有可能日本亦有徐福墓,其事真偽亦無確證。不過中日韓的相互交通,春秋戰國時已經成熟。徐福即使到了日本,其重要性不必誇張。因為到了日韓的人,不是隻有一個徐福。秦漢之際,天下大亂,這些時候從中國逃亡到日本到韓國的大量“亡人”,其對於文化上的重要性要更值得重視。

[24] 秦始皇刻石,現在只琅琊刻石尚存,但已多漫漶。泰山刻石僅存數字,但現存二十九字的拓本尚不少。鄒嶧山刻石只有宋代翻刻本,多失神態,長安本稍好一些,但和原本泰山及琅琊相去尚遠。泰山刻石一般人認為李斯所寫,並無確據。李斯是整理小篆的人,是否真擅長寫就不能決定了。

[25] 許多事實上問題往往不屬於理論以及學派的。譬如裡賈誼作《過秦論》,但賈誼之學出於吳公,而吳公之學又出於李斯,李斯又是一個對秦代政治設計的人。

[26] 清劉大櫆《焚書辯》,責蕭何入秦,不收取六經舊籍,以致博士所藏在項羽燒秦宮時完全燒燬此說不確。項羽燒秦宮室,損失甚大,不可諱言。不過司馬遷的主要根據的一部書秦紀,除屬於蕭何所取以外,別無可能。所以御史所掌的圖籍,不僅輿圖和檔案,顯然尚有書籍在內。漢代中秘的書,一定也有一部分是秦御史所掌的書除秦紀外尚有別的書籍。只是其中詩書及六國史記已被毀罷了。

[27] 後代許多皇帝如魏道武帝、魏太武帝、唐憲宗、唐武帝,均因服方士金丹性轉燥急,喜怒無常,唐武帝常問李德裕以外事,對曰:“陛下威斷不測,外人頗驚懼,願陛下以寬理之,使得罪者無怨,為善者不驚,則天下幸甚。”與秦始皇晚年的情形,頗有點像,只可惜李斯不如李德裕,不能以寬濟猛,只以猛濟猛,於是天下不可挽救了。

[28] 史記上說趙高是“諸趙之疏族”,所謂“諸趙”和齊“諸田”及漢初“諸呂”是同樣的稱呼。當然趙高不是趙國的人,因為不可能把六國遺民放在左右。秦漢的近衛郎官,只用“六郡良家”,就因接近皇帝,不用函谷以東人的原故。如是秦國的人,那就秦國一定有一個可稱“諸趙”的大族。再和史記說秦始皇“姓趙氏”這一句比較,也就會明白趙高是皇族中的遠支,所以有機會掌權了。趙族分東西兩支,參看史語集刊三十一本勞幹:關東與關西的李姓與趙姓。

[29] 陳勝吳廣初起時假借扶蘇(秦)項燕(楚)為名,可見當時東方叛變的目的,政治性比六國舊國的民族姓為大,這就表示著戰國時代交通頻繁,中國各處的文化已經融合。所以漢代仍然成功的統一著。但從另外一點看,項燕卻是楚人崇拜的英雄,這也是項梁和項羽能夠起來的原因。

[30] 假是“假借”的假,也就是代理的意思。後來“假節”的假,也和這裡同一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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