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才是舉和九品中正的核心思想是一致的,都是從被清議壟斷的人事選舉中找到話語權,只不過唯才是舉偏重於思想指導層面,九品中正偏重於制度操作層面。
曹操時期讓崔琰、毛玠負責選舉,這二人是非常看重德行的。同時,把“唯才是舉”和“提拔寒門”劃等號是比較想當然的一件事,寒門這種說法在當時不常見,一般用的是單家,指的是郡裡次於著姓的家族,和現代人理解的寒門不是一回事。
曹操下求賢令
而且曹操在用人方面也是會看重門第和名聲的。太原人令狐邵為袁氏舊部,被俘後當斬,結果曹操發覺此人可能出身不凡,問清家世後馬上將其赦免並提拔為府吏。如果說令狐邵只是普通出身,那他的人生也就到此結束了。曹操在平河北時大量提拔任用知名人士,雖說傅子裡說是郭嘉的建議,但顯然曹操自己也是認可的。把曹操樹立為“平民代言人”是很幼稚的,或者說當時根本就不存在這樣的代言人。
太祖為司空丞相,玠嘗為東曹掾,與崔琰並典選舉。其所舉用,皆清正之士,雖於時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終莫得進。
九年,暫出到武安毛城中。會太祖破鄴,遂圍毛城。城破,執邵等輩十餘人,皆當斬。太祖閱見之,疑其衣冠也,問其祖考,而識其父,乃解放,署軍謀掾。仍歷宰守,後徙丞相主簿,出為弘農太守。
河北既平,太祖多辟召青、冀、幽、並知名之士,漸臣使之,以為省事掾屬。皆嘉之謀也。
曹操三度下達求賢令,內容都是相似的,大致上就是舉一堆身份低微或者德行有虧的古人當作案例,表達出以德取人會導致這些人才得不到任用,而今是用人之際不應太過計較的觀點。這本來就只是幾份補充檔案,並不是否定德行為先的取人標準,而是表示不能使那些因德行問題無法被取用的人才遭到遺漏。
郭嘉
因此,不能說曹操的用人方式與以德為先是針鋒相對,背道而馳的,“唯才是舉”的意思是隻要有才能就舉用,而不是隻有有才能才舉用。曹操不反對主流的舉用方式,只是主張不排斥那些不符合主流舉用方式的人。
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賢也,曾不出閭巷,豈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後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於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
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陳平豈篤行,蘇秦豈守信邪?而陳平定漢業,蘇秦濟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廢乎!有司明思此義,則士無遺滯,官無廢業矣。
昔伊摯、傅說出於賤人,管仲,桓公賊也,皆用之以興。蕭何、曹參,縣吏也,韓信、陳平負汙辱之名,有見笑之恥,卒能成就王業,聲著千載。吳起貪將,殺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歸,然在魏,奏人不敢東向,在楚則三晉不敢南謀。今天下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及果勇不顧,臨敵力戰;若文俗之吏,高才異質,或堪為將守;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
所以曹操和曹丕的用人差別並不在於對高門大姓的任用上有何不同,因為父子二人都是重用高門的,比較能體現二人區別的是對待不合禮法之人的態度。比方說曹操看重犯過法的楊沛,將他從囚徒提拔為鄴縣縣令,而曹操看重楊沛的原因是此人執法嚴酷不畏權貴,曾嚴刑拷打曹洪手下犯過法的賓客並將其處死,而曹操的大本營鄴城居住著大量高官家屬,其中許多人不守法度,因而正好需要類似楊沛的人去治治這幫人。如果按照正常的用人途徑,楊沛自然不應該當此重任,因此這便是曹操所說的“唯才是舉”。
曹丕
而到了曹丕繼位後,楊沛便不受重用,當的都是比較閒散的職務,逐漸遠離政治中心和達官貴人,退休時甚至家無餘財,死後要靠鄉鄰故人出錢安葬。而對於楊沛後來的遭遇,魏略裡的相關敘述很有參考價值,其原因是“儒雅並進”,而楊沛又“以事能見用”。也就是說,從曹丕時期開始,不再重用楊沛這種只具備“事能”的官吏,而是專門任用“儒雅”的官員,楊沛也不是做不了官,但只能去幹一些不重要的活,而受重用的必須是具備德行名望的人士。
時曹洪賓客在縣界,徵調不肯如法,沛先撾折其腳,遂殺之。由此太祖以為能。累遷九江、東平、樂安太守,並有治跡。坐與督軍爭鬥,髡刑五歲。輸作未竟,會太祖出征在譙,聞鄴下頗不奉科禁,乃發教選鄴令,當得嚴能如楊沛比,故沛從徒中起為鄴令。
黃初中,儒雅並進,而沛本以事能見用,遂以議郎冗散里巷。沛前後宰歷城守,不以私計介意,又不肯以事貴人,故身退之後,家無餘積。治疾於家,借舍從兒,無他奴婢。後佔河南幾陽亭部荒田二頃,起瓜牛廬,居止其中,其妻子凍餓。沛病亡,鄉人親友及故吏民為殯葬也。
變化的與其說是用人標準,不如說是用人風氣,或者說用人風氣其實從來沒變,只是曹丕不再像曹操一樣會自主提拔一些特殊人才了。這一點上對曹丕沒什麼好指責的,也不必給曹操貼上一堆理想主義的標籤,我更傾向於從立場、目的、個人習慣等方面來看待這種差異。
曹操本來就是在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的非常之人,曹操一生始終處於漢臣立場,而王朝更替時期原本就會出現諸多非常態的情況。曹操在求賢令裡就提到“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若必廉士而後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足以說明曹操本人對所處時代有相當充分的認知,他所舉的吳起、蘇秦、陳平、蕭何等案例也不是清平之世的人才,即亂世取人不能套用死板的標準,想要成就事業必須講求實用。也就是說,“唯才是舉”必須和亂世相繫結,並不是取人的常法,倘若曹操平定了天下,那他多半不會繼續堅持這個口號。
而曹丕所處的狀況又和曹操有很大不同,如果說曹操作為漢臣幹得更多的是平亂以及破壞王朝秩序,那曹丕作為魏帝所做的便是治理以及建設王朝秩序。正因為這種立場上的變化,曹操所提拔的“以事能見用”的人到了曹丕時期自然會難以得到重用,新朝廷當然要樹立提倡道德和教化。同時,曹操自己做官時就有酷吏習氣,而且由於出身原因沒有少受非議,從個人角度來說,曹操應該也不排斥那些和自己一樣受到清議貶低的“非常之人”。
曹丕和曹操
《三國志·魏書·武帝紀》的末尾稱曹操為“非常之人,超世之傑”,這句評價經常被當作是陳壽拍的彩虹屁,但如果去除掉其中的馬屁成分,中性地加以看待,其實都是在說曹操的行事風格和時代以及常人有所不同。但不是說與眾不同就一定是好的,就像改革也可能越改越糟,和曹操一樣重用不合禮法之人就真的能使天下大治?
結合時代、身份、性格來進行分析,“唯才是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曹操的用人方式,但有其獨特的背景和相應目的。如果浪漫化成“曹操對抗門閥士族”,甚至進一步演化出“科舉制度先驅”、“曹丕出賣父親理想”等說法,就等同於把歷史簡化成了理念的對抗甚至是善惡的對立,這也未免太過兒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