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太后攝政,穰侯魏冉為丞相,姐弟搭檔統治了秦國四十年,完全忘記了大秦還有真正的統治者秦昭王。秦昭王習慣了母親與親舅的“輔佐”,也逍遙快活了四十年,完全不用操心內政與外務。至到有一個叫范雎的人來到他的面前。
《范雎蔡澤列傳》記載,范雎,魏國辯士,想得到魏國君重用,但差點被魏相打死。後被人救起,改名換姓來到秦國,求見秦昭王:“秦王之國危於累卵,得臣則安。”但昭王討厭天下辯士,認為他們的話不可信,對范雎也是同樣態度:
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待命歲餘。
粗茶淡飯不怕,總算安全。經過一年多的考察,范雎已經找到了秦國內的癥結:穰侯魏冉、華陽君羋戎是宣太后的弟弟,而涇陽君、高陵君都是昭王的親弟弟。穰侯擔任國相,華陽君、涇陽君和高陵君輪番擔任將軍,他們都有封賜的領地。由於宣太后的庇護,他們私家的財富超過了王室。穰侯擔任了秦國將軍,他又要越過韓國和魏國去攻打齊國,想借此擴大他的陶邑封地。
范雎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求見昭王的摺子,最後幾乎是跪求:
臣原(願)得少賜遊觀之間,望見顏色。一語無效,請伏斧質。
范雎的誠意終於感動了昭王,於是昭王派專車召範睢見面。
到了宮門口,范雎假裝不知道是內宮的通道,就往裡走。這時恰巧秦昭王出來,宦官發怒驅趕范雎,喝斥道:“大王來了!”範睢故意亂嚷著說:
“秦安得王?秦獨有太后、穰侯耳!”
他想用這話激怒秦昭王。果然,秦昭王恭恭敬敬地接見了他。
司馬遷把范雎與秦昭王的談話寫得一波三折:秦王讓左右迴避,只剩下他們兩人:
秦王跽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
有間,秦王復跽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
跽(jì),古人雙膝著地,屁股坐在腳後跟上是正常的坐姿。身子向前,屁股離開腳後跟,表示對對面人的尊重就是“跽。”
秦王再三跽,再三問“先生有什麼賜教寡人?”范雎再三“嗯嗯。”秦昭王又跽著說:“先生終究不想賜教寡人了嗎?”這時范雎才打開了話匣子:先以文王得呂尚於渭水邊為例,不因他們的關係“疏”而不用。再談到,現在臣與大王交情生疏,但所要談的都是匡正國君的大事,有關大王與親人骨肉,希望效力忠心但不知大王的想法。萬一觸怒大王殺頭事小,讓天下賢人知道臣盡忠而死,而讓他們不敢報效秦國事大。
滔滔千言,盡顯辯士風采,其實就是一句話:你先饒我不死,我才敢說。
因為所要說的關係到昭王的命運,與太后、親舅、親兄弟的關係,所以范雎必須要昭王一個肯定不殺的態度才敢說。
但那一天,一直到後來的若干天,范雎終究沒把核心問題說出來,總覺得有人偷聽。先說了秦國與六國的關係,應該“遠交近攻”,指出穰侯要越過韓國和魏國去攻打齊國的錯誤。並表示願意親自遊說諸侯。昭王頗以為然,開始器重范雎。
范雎一天比一天得到秦昭王信任,幾年之後的某一天范雎終於說出了那個核心問題,談話的風格依然是旁徵博引,絲絲入扣:
臣居山東時,聞齊之有田文,不聞其有王也;聞秦之有太后、穰侯、華陽、高陵、涇陽,不聞其有王也。
一語中的,大王您現在是王權旁落!
夫擅國之謂王,能利害之謂王,制殺生之威之謂王。
什麼是王?獨掌國家大權的稱做王,能夠興利除害的稱做王,掌握生殺予奪權勢的稱做王。
而現在大王的秦是什麼情況?太后獨斷專行毫無顧忌,穰侯出使國外不向大王報告,華陽君、涇陽君等懲處斷案隨心所欲,高陵君任免官吏也從不請示。
四貴備而國不危者,未之有也。
為此四貴者下,下乃所謂無王已!
人們處在這四貴的統治下,所以說沒有秦王啊。
既然如此,那麼大權怎麼能不旁落,政令怎麼能由大王出呢?
臣聞:善為國者,內固其威,而外重其權。
而現在的情況是,穰侯的使臣操持著大王的重權,對諸侯國發號施令;向天下遍派持符使臣訂盟立約,征討敵方,攻伐別國,誰都不敢不聽命。如果打了勝仗,就把好處歸入陶邑,國家一旦遭到困厄他可用自己的諸侯國作防禦;如果打了敗仗就會讓百姓怨恨國君,而把禍患推給國家。
有人說:樹上結果太多就要壓折樹枝,樹枝斷了就會傷害樹心;臣子封地城邑太大就要危害國都,抬高臣屬就會壓制君主。
崔杼、淖齒管齊,射王股,擢王筋,縣之於廟梁,宿昔而死。李兌管趙,囚主父於沙丘,百日而餓死。
這有現成的事例:崔杼射殺齊莊王的故事發生在春秋時期,而後面兩個故事相去不遠:
楚頃襄王十五年(公元前284年),燕國大將樂毅攻破齊國都城臨淄,齊湣王逃亡。淖齒奉楚頃襄王之命率軍救齊,被齊湣王任命為齊國丞相。淖齒後來抽了齊湣王的筋,把他吊在寺廟的樑上,一晚上就死了。
主父昭王當然忘不了,還是自己的恩人吶。就是當年讓人把還是人質的贏稷從燕國接回,擁立為昭王的趙武靈王。趙武靈王為了專注于軍國大事,把王位禪讓給兒子趙惠文王,自己被尊稱為“主父”。
趙惠文王趙何是趙武靈王的寵姬所生,寵姬臨死前提了一個要求,希望自己的兒子能當太子。趙武靈王就把嫡子原太子章廢了,立何為太子。當了主父的趙武靈王覺得對不起章,就想大封章,平衡一下兄弟倆的地位,結果遭到趙惠文王的反對。
趙惠文王四年(公元前295年),趙武靈王在沙丘宮把哥倆召集在一起。結果趙章被殺,趙武靈王被幽禁沙丘宮,斷食斷水三個月而死。其中參與謀劃的就有李兌。
范雎最後結束語,像錐子一樣句句紮在秦昭王的心上:
今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涇陽佐之,卒無秦王,此亦淖齒、李兌之類已!
臣今見王獨立於廟朝矣,且臣將恐後世之有秦國者,非王之子孫也!"
秦王如夢初醒,感到了恐懼,於是:
廢太后,逐穰侯,出高陵,走涇陽於關外。
單音節的動詞,說明了昭王對太后與四貴處置得乾脆利落。“太后”正如本人前文分析的,不是封號,而是權力的象徵。宣太后被罷免,意味著再不能過問朝政了。
穰侯魏冉的相印被收,令他回到陶邑。穰侯走時財寶“千乘有餘”。到關卡,檢查其寶器,“寶器珍怪多於王室。”
當是時,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當了40年的國君,第一次發號施令,真正當上了秦王!
秦王拜范雎為相,封范雎以應,號為應侯。昭王動情地對範睢說:"當年,齊公得管仲,稱為'仲父'。今我得到您,也稱您為'叔父'吧。"算來昭王當時已經有60歲了,范雎也有70開外了吧。
對於罷免太后與穰侯的事件,《秦本紀》隻字未提,但有記載宣太后的去世:
四十二年,安國君被立為太子。十月,宣太后死,葬於芷陽的酈山。九月,穰侯出走前往陶。
也就是說穰侯走了一個月後,宣太后憂鬱而死。而之後魏冉也憂憤而死。
司馬遷在《穰侯列傳》裡對穰侯的評價很高,認為,秦所以東益地,弱諸侯,嘗稱帝於天下,天下皆西鄉稽首者,穰侯之功也。但也批評他“貴極富溢”,一夫開說,身折勢奪而以憂死。
穰侯智識,應變無方。內倚太后,外輔昭王。四登相位,再列封疆。摧齊撓楚,破魏圍梁。一夫開說,憂憤而亡。
“范雎”的名字在《秦本紀》中始終沒出現過。《史記》中國別史是根據原有各國的“太史公書”寫的,說明原有的“秦史”中就沒有這樣的記載,大概是為了維護正統歷史吧。宣太后的執掌歷史與罷免都給有意忽略了,所幸司馬遷在人物傳記中補齊了這些歷史大事。這也告訴我們怎樣讀《史記》,找準線索,順藤摸瓜。
李斯的《諫逐客書》對范雎評價極高:
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
畢竟,范雎與李斯有許多相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