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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此類宗教常模擬世俗王權,分封官職。所以它們是與政權相沖突的。他們夜聚曉散,活動方式極為隱秘;他們禮拜聚會時,可能也因民眾有性平等共有的希求,而有男女混雜之現象。這些都直接衝擊了官憲體質和社會道德倫理秩序。其教徒熱情奉獻,亦可能影響政府稅收。所以政府經常要查禁剿除之。

但政府並不如此對待“正教”,原因何在?

研究者認為:中國古代事實上是個家族道德擴大而成的國家道德體系,所以中國的宗教也是皇權一元化的宗教祭禮型態。國家奉行儒家的典禮祭祀,如祭郊社、封禪等。凡不為此一中央權力承認的地方民間祭祀,皆稱為“淫祠”“邪教”。因此,國家—宗教—社會倫理秩序是一體的。外來的或新興的宗教,必須與政權妥協。如道教、佛教,在明清朝都甘心居於政權的從屬位置,由國家發給度牒、納入管理,並利用經卷及法會替王者祈福。

對民間供奉的無害於政權之神祗,王朝也可能予以承認,且授予封號。

換句話說,民間新興的宗教倘若要獲得朝廷的承認,即須經由以上這類途徑,否則便被判定為邪教,會遭到查剿,成為被迫害的物件。

這種講法極有見地,特別是指出了國家權力與祭祀權的關係。若未被納入國家政權的政治—祭祀一元化體系,必然要受到壓制。

但利用這個觀點來處理宗教結社也是危險的,因為此說極為狹隘。

明清時期新興的地方教派,真正涉及反亂革命或擁有反政權之政治傾向者,其實並無如此之多。

現在的研究,所根據的大多是史冊中的教匪文獻。依據這些材料,必然使我們的眼光只集中在政教關係上,而且只集中在政教衝突面,所以得出了這樣一個印象。彷彿秘密宗教都是否定王權的團體,執政者也刻意鎮壓此類教派。

卻未注意到:歷史上,特別是官文書及反邪教人士所批判的教團,不及當時存在者的十分之一。那些未被批判的教團,大多並不反對政權。即使是被點名批判者,大多也未主張對抗皇權;他們被批判,往往是因為受到誣陷或教外人士之猜疑誤會使然。

因此,不是單純的“國家權力遭到挑戰”說,便能解釋這個複雜的問題。對所使用的材料與觀點,我們都有必要進一步反省。

正如研究者所使用的材料偏重於官方教匪文獻一樣,大部分的研究也是以白蓮教為線索的。但正因以白蓮教為線索,所以很自然地便將一般秘密宗教類同於宣稱“天下大亂,彌勒下生”的白蓮教宗教性質。

然而,白蓮教,明清兩代也只是在官書、奏摺以及某些著述中做為民間秘密宗教的代稱,而各個教派本身則沒有自稱為白蓮教的。

即使從前的統治者把這些教派含糊籠統一鍋粥地稱為白蓮教,我們做歷史研究宗教研究的人,難道也可以如此嗎?明清各種秘密宗教,十分複雜,豈是一個彌勒信仰、一個白蓮造反的淵源,便能解釋的?

例如羅教,其《正教除疑無修證自在寶卷》第十八品批評白蓮教之拜月、燒紙、照水法等;第十九品又評破彌勒教、玄鼓教。當時人或許會說這只是掩飾面目之詞。現在來看,則羅教與白蓮教的不同,無論教義與教相,應該都是十分明顯的。

又如黃天道,其教義宗旨及修持內容,雖亦參用佛家名相,卻是以道教內丹法為主,而彌勒信仰的關係更淡。

而且,乾隆二十八年四月十六日兆惠的奏摺會說:“普明一派,實為諸案邪教之總。”(見《軍機處附錄奏摺》。普明即黃天道教主李賓的法號)則我們若換個角度,以黃天道為明清諸邪教的主線來觀察,似乎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倘或如此,其政教關係恐怕就會與以白蓮為主線者不同。因為黃天道並不如白蓮教那樣,昌言“天下大亂,彌勒下生”,反而是要報皇恩、頌太平的。

因此,只以彌勒信仰來看明清諸“邪教”所引發的政教衝突,是不夠的。白蓮教的彌勒下生說,是否可以視為各邪教的共同特色,我頗為懷疑。

而且我們更應追問:許多教派並無彌勒下生之說,也並不反政權,為何仍被視為邪教?又,佛教本身即廣泛傳信彌勒淨土信仰,為什麼淨土是正教而白蓮教便是邪教?

還有,如果僅從國家權力秩序這一面來看,邪教之所以被目為邪,是因為它們冒犯了或否定了現世王權;正教之所以為正,則是由於它們甘於從屬王朝秩序。那麼,何以許多宗教結社努力與官府妥協,它們宣傳的倫理道德,也普遍吸收了儒家禮法規範,卻不能改善其處境,仍然被判定為邪教?

這些問題,如未能合理地處理,我們便有必要放棄現在採用的這種簡單狹隘之觀點。

但一般研究者對此似乎均未留意。只以這個觀點來看明清時代的正教與邪教,以致正邪之辨,只來自國家權力。

可是宗教上的正邪區分是極複雜的。不只佛教、道教及儒生批判新興宗教結社為邪、官府職責它們是妖人,它們本身就自居正教,罵其他教派是邪教哩!

從道教《太平經》、《老子想爾注》以降,顯正破邪,是各宗教一貫的態度,不只在佛教、道教內部如此,佛道交鬨時如此,佛道與其他新興教派間也永遠存在著這種正邪之辨。即如羅教此類新興教派,也要“正信除疑”,攻擊佛道諸修行法門是偽技。

可見正教與邪教的問題,不是用國家權力這個角度便能解釋的。至少,宗教內部對真理解釋權的競爭與壟斷,即比國家權力對宗教之壓制更有力、更根本地造成了正教與邪教的對立。

中國“正統論”在政治和宗教、思想方面所造成的影響,也更值得探索。研究宗教史的人似乎不應該不注意及此,而只從王權的作用面談正教與邪教。

什麼時候,研究宗教,才能發展出更具反省力的解析模型?

龔鵬程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臺灣師範大學博士,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並在北京、上海、杭州、臺北、巴黎、日本、澳門等地舉辦過書法展。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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