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蔣介石下野,回到老家奉化溪口閒居。這一天,他忽然興起想去杭州散散心。車隊浩浩蕩蕩,不覺來到靈隱寺外停下。蔣介石帶領隨從,從後園步入寺內。這時,只見一矮個子、古銅色面板、頭角崢嶸、兩顴高聳、穿著短衫破衲的和尚,手持糞瓢、正在滿園綠意的菜園潑菜。蔣介石上前問詢,和尚抬起頭打量來人,說:“蔣先生,你好啊!請稍等,待貧僧做完活計,再到 方丈室用茶。”和尚聲如洪鐘,說完仍然低頭潑菜。這副傲然超俗的氣度,使蔣介石頓起敬佩之情,也就站在菜園裡和他攀談起來。蔣介石問什麼,和尚答什麼,仍手持糞瓢在潑菜。這和尚是誰?他就是靈隱寺首任方丈慧明法師。
慧明法師祖籍福建,在俗時姓劉,是個農民。少年出家,不曾讀書。出家後的活計全是苦行生涯,閒時才打坐參禪。他這個目不識丁的和尚,何以會有法師的尊號?據老輩人講,慧明法師在寧波天童寺當“行堂”(齋堂中給大家裝菜飯的)時,每天齋罷,就去餵狗。這是他日例功課。狗吃剩的飯菜,他捨不得丟掉,拿起來用水掏過自己又吃。一天,他在吃狗飯時,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佛友們問他笑什麼?他說:“我常常聽得人說,狗有佛性,今天,我明白了這個道理。”從那時起他已晤入佛之“知見”,當時,佛界人士評價他這一舉止說,這是“下下人有上上智”的表現。
舊時寺院常常聘請高僧講經,廣佈佛理。這年,天童寺請來法師講《圓覺經》。按我們今天的說法,慧明法師當時還是個該寺的“旁聽生”,但他很主動,很用心,天天隨大家聽經。一日,他聽法師講說“圓覺自性,非性性有,循諸性起,無取無證”的道理,當即心曠意解,似乎見到了 “本性”。每次聽完經,他還要向他的同伴講說幾番,表示他對經義的領會。同伴中有人譏笑他:“你 把鏡子照照你的面孔,像你這樣一副苦行相,又不識字,還想當法師嗎?”他回答說:“你就估計我不能當法師嗎? 好,從今天起,我偏要做個法師給你看看。”他走出門,“我暫離開這裡,三年之後,我要再到這裡來,我也要講經。”同伴們聽他說出這樣的大話,拍掌訕笑。有人又說:“像你這副材料都可以當講經法師,除非是鐵樹開花,河水倒流。”他不爭辯,回房撿拾一番,背上包袱,走出山門。
他開始雲遊四方,虛心向高僧大德學習,還朝拜了五嶽,終獲大進。第四年的春天,他聽說天童寺又有講 經法會,宣講《大方廣佛華嚴經》,觸動念頭,於是他回到天童寺來。幾年的變異,佛友們已不認得他了。當他走進客堂坐下以後,知客師(負責接待工作的)見他只有一個破包袱,人也矮小,又是長的一副苦相,把他當作沒有什麼學識的“雲水僧”看待,板起面孔問他:“你這位師傅到這裡來有什麼好事?”答道:“我是來聽經的,前來討個聽經單。”知客師感到好笑,心想,這個呆頭呆腦,來聽什麼經。於是打趣說:“你可知道我們這裡講的是什麼經?”他昂起頭答道:“這個又何必問?不是講《大方廣佛華嚴經》嗎?”知客師再問:“你可知道‘大方廣’三個字是怎麼個講法?你講給我聽,講對了,我就準你經單。”他看到知客師故意作難,馬上沉下臉說:“你好沒有悟性和誠心!怎麼能用輕慢的心來問佛法?你要向我求‘開示'嗎?你必須恭恭敬敬,搭衣展具,先向我頂禮三拜後在我面前長跪合掌,我這才可以講給你聽。如此兒戲態度,豈是求法之道?”知客師受了他一頓搶白,覺得此人雖相貌不揚,心底下名堂倒還不小。於是馬上說:“請坐片刻,我馬上就來。”
那個知客師轉身跑到方丈室,對方丈和尚說:剛才來了個不尋常的師傅,他說要討個聽經單聽經,我問他聽什麼經,他言道要聽《大方廣佛華嚴經》,我問“大方廣”三個字怎麼講?他的口氣不小,說要聽“大方廣”三個字,非得叫方丈和尚搭衣持具把他請到丈室來,才可以講。方丈和尚聽了知客師這一番說話,一時好奇心動,當真披上大紅祖衣,拿著法器,來到客堂,把慧明和尚請到方丈室。慧明對方丈說:“和尚要聽說法,還須把你的法座借我一坐。”方丈依了他,恭恭敬敬把他送上法座。他坐上法座,儼然像個法師派頭,把“撫尺”一拍,開口言到:“和尚,‘大方廣'三個字,每個字都有廣中廣,廣中量、量中廣、量中量四種講法,也要講上一年 半載;假設用量中量講法,半天可以講個眉目。不知和尚愛聽哪種講法?”方丈和尚聽他這麼一說,覺得這個行腳僧不簡單。不敢輕慢,回答說:“請先講量中量,改日再聽其他幾種講法吧。”
於是,他就大作獅吼,如何名“大”,如何名“方”,如何名“廣”,口若懸河地把這三個字的玄義宣講起來。有時好像桶底脫落,譁然著地;有時好像高山流水,一瀉千里,足足講了三個鐘頭。方丈和尚越聽越高興,覺得所講道理,全是從他心底流出,不落前人碓臼,別有見地,奧妙無窮,引人人勝。馬上頂禮拜謝,連聲讚歎,“法師高明!法師高明!”並且請代座講經。這是慧明和尚受人尊稱為法師的來由。
從向天童寺和尚大講“量中量”以後,慧明法師聲名大震。許多寺院都請他講經,每每開講,便座無虛席。每次講經,都憑他的領悟去發揮,不像其他講經法師那樣,往往以書本為據。他認為,疏抄義理,乃是前人見解。背誦得爛熟,也不過是替別人數寶。他特別喜歡擺談有啟發性的公案典章,故為一般佛門弟子所樂聞。只要聽得慧明法師何處講經的訊息,佛門弟子便蜂擁而至。那種情景,是普通一般法師講經不曾有的。慧明雖不識字,可是,說的“法”語,卻很優美,例如帶有詩意的“花開朵朵豔,梅瓣片片香”,就是他弘法時講出來的。
1921年,杭州靈隱寺宣佈改為十方叢林(靈隱寺原系子孫派系寺廟),杭州地方諸山長老,護法居士集會、 商討推行首任主特,大家認為慧明法師道行高深,德髙望重,都推舉慧明為靈隱主持,卻被慧明拒絕,再三殷勤勸請,也不答應。過了半年,大家設了個計——由當地幾位著名居士出面,邀請慧明去靈隱寺吃齋,慧明不疑有他,應邀前往。當他跨進靈隱寺山門時,看見兩旁 站著成排的僧眾,全都搭衣持具,像迎駕的樣子。他知道上當了。馬上掉轉頭飛跑,大家追了上去攔住請他回來。他就往地下一坐,把雙腿盤起,死也不肯起來。大家無法,只好把他抬回天王殿,鐘鼓齊鳴,燃放鞭炮。他卻大哭大喊。人們把他抬到方丈室法室坐下時,他仍然豪哭不已。大家爬在地上,齊聲說:“向和尚道喜!”他一邊哭一邊說:“我不是當主持的料子,諸位如此愛我,實在是害了我。我無道無德,也無行待(佛教的修習和踐行),有何能力領眾,還是另選賢才,請大家發慈悲,把我放走吧。”說罷.又是放聲大哭,大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表示如果不答允,都不起來。這樣,慧明才勉強答允,權充靈隱主持。
慧明的風度一向謙遜,有一年,湖北省歸元寺請他講《圓覺經》,到期全寺職事僧眾齊到山門排班接駕, —連迎接三天,都不見他來,大家都覺得奇怪。到第四天,方丈和尚在齋堂吃飯時,看見角落裡掛單(行腳僧投寺院暫住)客師座位上有位師傅像慧明模樣,仔細一看,正是請來講經的慧明法師,心中大喜。吃完了飯,方丈和尚在座上宣佈:“請大家不要回房,就在齋堂迎接慧老 法師大駕!”大家都覺得奇怪,只見方丈和尚下座走到客座上把慧明法師請了出來,大家一看,這才知道這位講經法師在五天前就來了,裝作掛單模樣,不顯揚自己。方丈和尚馬上爬在地上磕頭陪罪,並叫知客師向慧明法師懺悔。慧明說:“這不能怪知客失禮,我怕驚動大家,不敢當。是我自己要求掛單的,我樂意掛單生活。”
慧明法師雖然榮任杭州首剎主持,名位是那麼崇高,可是,他的日常生活,卻依然是普通僧人樣子。每天都是隨堂與大眾同餐。平常信徒送給他的水果、糕餅,他馬上派侍者送到禪堂、唸佛堂、客堂,讓大家共享。有人送“紅包”,他就把錢送到庫房打齋供眾。他有一句口頭禪:“房裡有了這些葛藤,我不能睡覺。”他的臥室中,除了一張木榻板床之外,只有一張條桌,桌上只有一個茶壺和一隻茶杯。床上也只有破棉被一條,兩件破納衣和一套破舊的洗換衣褲。即或有信徒供養他新衣褲,擺不上兩天,也就過戶轉送給人家了。杭州地方有一班“耍羅漢”,沒有衣穿,沒有錢用,都跑到靈隱寺來向慧明“打秋風”,慧明對“耍羅漢”們來者不拒,有求必應,要什麼,給什麼,從不吝惜。
慧明法師於1930年冬月坐化,他的靈骨在靈隱寺起塔供奉。由於慧明法師不識字,沒有留下著述,僅有《慧明法師開示錄》(陳耀智記錄)、《慧明法師語當》(談玄法師記錄)二書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