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紹和曹操在徹底撕破臉之前有過小爭議,如曹操沒有聽從袁紹,保護張邈。但為了共同的利益(曹操需要藉助袁紹強大的軍事力量和政治號召力,袁紹也需要得力的助手干將去拓展地盤),大家基本保持了表面上的和諧關係。
《三國志·魏志·張邈傳》說:“袁紹既為盟主,有驕矜色,(張)邈正議責紹。紹使太祖(曹操)殺邈,太祖不聽,責紹曰:‘孟卓,親友也,是非當容之。今天下未定,不宜自相危也。’遂知之,益德太祖。”
上文說過,袁紹開始是相信曹操是“自己人”的,所以一方面對他充分信任,不斷支援;袁紹也不傻,另一方面,他也曾多次企圖控制曹操。
如張邈、陳宮等人叛迎呂布,曹操幾乎陷入絕境的時候,袁紹一方面給與支援,另一方面企圖控制曹操。讓其將家人遷往自己的領地鄴城為人質。
《三國志·魏志·武帝紀》 :" (袁)紹使人說太祖(曹操),欲連合。太祖新失兗州,軍食盡,將許之。程昱止太祖,太祖從之。”
《三國志·魏志·程昱傳》:“太祖(曹操)與布戰於濮陽,數不利。蝗蟲起,乃各引去。於是袁紹使人說太祖連和,欲使太祖遷家居鄴。太祖新失兗州,軍食盡,將許之。
時(程)昱使適還,引見,因言曰:‘竊聞將軍欲遣家,與袁紹連和,誠有之乎?’
太祖曰:‘然。’
昱曰:‘意者將軍殆臨事而懼,不然何慮之不深也!夫袁紹據燕、趙之地,有並天下之心,而智不能濟也。將軍自度能為之下乎?將軍以龍虎之威,可為韓(信)、彭(越)之事邪?今兗州雖殘,尚有三城,能戰之士,不下萬人。以將軍之神武,與文若(荀彧)、昱等,收而用之,霸王之業可成也。願將軍更慮之!’太祖乃止。”
《三國志·魏志·程昱傳》詳細記載了袁紹的這次要求,但在《武帝紀》中僅僅成了“欲聯合”,這也是史書有意給曹操隱晦這段不光彩的歷史。
方詩銘先生說,兗州之戰是關係曹操、呂布雙方命運的一次重要戰役。關於此次戰役,眾多論者都忽略了袁紹施加的重要影響。袁紹所敵視的呂布、張邈聯合起來如果完全控制兗州,可能使袁紹腹背受敵,這是他支援曹操的一個重要原因。此役袁紹很可能親自率軍擊敗呂布佔據東郡大部,呂布、曹操撤去後他以曾為張邈弟張超屬下的臧洪為東郡太守。後臧洪對袁紹坐視張超被曹操消滅極為不滿,與袁紹斷絕往來。袁紹出兵經長期圍攻重新佔據東郡大部。袁紹、曹操後來走向公開分裂,此次兗州之戰也埋下伏筆。[1]不得不說,這是一個非常精準的判斷。
兗州之戰示意圖,黑色代表曹操,紅色代表呂布,綠色是張邈
《三國志·魏志·武帝紀》中較為全面、詳細的記載了這次戰爭。
第一階段,呂布主導進攻,取得小勝,由於蝗害,各自罷兵。
會張邈與陳宮叛迎呂布,郡縣皆應。荀彧、程昱保鄄城,範、東阿二縣固守,太祖乃引軍還。布到,攻鄄城不能下,西屯濮陽。布出兵戰,先以騎犯青州兵。……與布相守百餘日。蝗蟲起,百姓大餓,布糧食亦盡,各引去。
第二階段,雙方基本相持。
秋九月,太祖還鄄城。布到乘氏,為其縣人李進所破,東屯山陽。於是紹使人說太祖,欲連和……冬十月,太祖至東阿。是歲谷一斛五十餘萬錢,人相食,乃罷吏兵新募者。陶謙死,劉備代之。
第三階段,曹操反擊,大獲全勝。
二年春,襲定陶。濟陰太守吳資保南城,未拔。會呂布至,又擊破之。夏,布將薛蘭、李封屯鉅野,太祖攻之,布救蘭,蘭敗,布走,遂斬蘭等。布覆從東緡與陳宮將萬餘人來戰,時太祖兵少,設伏,縱奇兵擊,大破之。布夜走,太祖復攻,拔定陶,分兵平諸縣。布東奔劉備,張邈從布,使其弟超將家屬保雍丘。秋八月,圍雍丘。冬十月,天子拜太祖兗州牧。十二月,雍丘潰,超自殺。夷邈三族。邈詣袁術請救,為其眾所殺,兗州平,遂東略陳地。
曹操拒絕派家屬到鄴城為質,最終讓袁紹知道了曹操的野心。其實,他應該是有所預料的,但也是沒有什麼辦法的。等到曹操穩固了整個兗州,再做了一件事,袁紹就徹跳腳了:迎立獻帝。
《三國志·魏志·武帝紀》說:“是歲,也就是興平元年(194),長安亂,天子東遷,敗於曹陽,渡河幸安邑。”關於此時天子(漢獻帝)的窘迫,在《說三國14 | “後董卓時代”長安之亂及董卓部將的最終命運 》中已經做了詳細介紹,這裡不再贅述。
關於要不要迎天子到自己地盤,曹操與袁紹其實都是做了翻思想鬥爭的。
興平二年,拜紹右將軍。其冬,車駕為李傕等所追於曹陽,沮授說紹曰:“將軍累葉臺輔,世濟忠義。今朝廷播越,宗廟殘毀,觀諸州郡,雖外託義兵,內實相圖,未有憂存社稷恤人之意。且今州城粗定,兵強士附,西迎大駕,即宮鄴都,挾天子而令諸侯,稸士馬以討不庭,誰能御之?” 紹將從其計。
潁川郭圖、淳于瓊曰:“漢室陵遲,為日久矣,今欲興之,不亦難乎?且英雄並起,各據州郡,連徒聚眾,動有萬計,所謂秦失其鹿,先得者王。《史記》曰,蒯通曰:“秦失其鹿,天下共追之,高才者先得焉。”今迎天子,動輒表聞,從之則權輕,違之則拒命,非計之善者也。”
《後漢書·袁紹劉表列傳》
袁紹這邊,沮授強烈建議袁紹迎接漢獻帝,他的理由也很簡單:“挾天子而令諸侯,稸士馬以討不庭,誰能御之?” 袁紹覺得很有道理。
然後郭圖、淳于瓊持反對意見,他們說:“大家都知道漢室已經名存實亡了,你迎接來一個空殼天子,相當於請了個大爺回家,每天動不動要去朝見、彙報工作,意見不一致,還不能跟他翻臉,何必呢?”袁紹一聽,也很有道理。
曹操這邊呢,要不要迎漢獻帝,也發生了爭論。
是歲,興平元年(194),長安亂,天子東遷,敗於曹陽,渡河幸安邑。
建安元年春正月,太祖軍臨武平,袁術所置陳相袁嗣降。
太祖將迎天子,諸將或疑,荀彧、程昱勸之。
《三國志·魏志·武帝紀》
建安元年……漢獻帝自河東還洛陽。太祖議奉迎都許……彧勸太祖曰:"昔晉文納周襄王而諸侯景從,高祖東伐為義帝縞素而天下歸心。自天子播越,將軍首唱義兵,徒以山東擾亂,未能遠赴關右,然猶分遣將帥,蒙險通使,雖御難於外,乃心無不在王室,是將軍匡天下之素志也。今車駕旋軫,東京榛蕪,義士有存本之思,百姓感舊而增哀。誠因此時,奉主上以從民望,大順也;秉至公以服雄傑,大略也;扶弘義以致英俊,大德也。天下雖有逆節,必不能為累,明矣。韓暹、楊奉其敢為害!若不時定,四方生心,後雖慮之,無及。"太祖遂至洛陽,奉迎天子都許。
天子拜太祖大將軍,進彧為漢侍中,守尚書令。常居中持重,太祖雖征伐在外,軍國事皆與彧籌焉。
《三國志·魏志·荀彧荀攸賈詡傳》
荀彧的理由是:"應該像晉文公尊崇周天下,漢高祖為義帝發喪那樣收取天下的人心。而且京城的那些官員、士人,甚至百姓都為天子的遭遇二傷感。這個時候迎接天子就是從民望,大順也。"
另一個謀士毛玠給出了更具體的原因:
太祖臨兗州,闢為治中從事。玠語太祖曰:“今天下分崩,國主遷移,生民廢業,饑饉流亡,公家無經歲之儲,百姓無安固之志,難以持久。今袁紹、劉表,雖士民眾強,皆無經遠之慮,未有樹基建本者也。夫兵義者勝,守位以財,宜奉天子以令不臣,修耕植,畜軍資,如此則霸王之業可成也。”太祖敬納其言,轉幕府功曹。
《三國志·魏書·毛玠傳》
玠語太祖曰:“袁紹、劉表雖然佔據大片土地人口,都沒啥建樹。我們要‘奉天子以令不臣’,……則霸王之業可成也。”
當然,曹操方面也不是沒有反對意見,《武帝紀》中只用“諸將或疑”概括了,曹操帳中謀士甚多,只有將領們有反對意見怕是不現實的。我猜,只是曹操的這一招“挾天子以令不臣”大棋成功了,反對的意見就從史料中略去了。其實,這個事情有反對意見是非常正常的。就如郭圖、淳于瓊說的那樣,迎接來一個空殼天子,是需要代價的,除了每天動不動要去朝見、彙報工作,意見不一致,還不能跟他翻臉。天子身邊的那些“忠誠”們也會搞事情,如董承之亂等。特別是在曹操才據得一州的時候,做這種事情,就是公然和袁紹作對,這是他不得不考慮的問題。
因為上一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董卓的結果,他是知道的。詳見《說三國13 | 董卓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為什麼失敗?》
還有,天子究竟有多大號召力,這也是存疑的。我們現在的人根據後來的歷史,把曹操成功的最大原因之一,這自然是事後的自然總結。須知袁紹也不是個庸碌之輩,他同樣也在做抉擇。最終曹操迎天子而袁紹未迎,真正顯示的是曹操的決斷能力,這才是其出色的政治智慧。還有不得不提的一點,就是我反覆提及的袁紹和曹操的出生問題。
袁紹是大士族出生,討伐董卓時一呼百應,是毫無異議的關東聯軍盟主,簡直眾望所歸。後來又雄踞數州,不管從實力上還是名望上,都不太需要皇帝的加持(況且董卓在立漢獻帝時遭到袁紹的極力反對,現在迎立獻帝,多多少少有些打臉,所以後來為了反對董卓他私下拉車好幾個劉姓宗族為帝,也有這方面原因)。而曹操的出生稍低,名望簡直沒辦法和袁紹相比,也很大程度上是由於依附袁紹而發家的,所以把皇帝接在自己身邊,是一個非常加分的操作。
呂思勉先生對於“挾天子以令諸侯”有著區別於常人的看法。他說:“至於說他坐視曹操入居中央,挾天子以令諸侯,以致於己不利,則當時挾著一個天子,實際並無甚用處,在上一節中業經說過;而袁紹在曹操遷獻帝許都之後,曾經挾著兵威,脅迫曹操,要令他把獻帝遷徙到鄄城,置於自己勢力範圍之內。袁紹的本意,是要否認獻帝的,此時又有此轉變,其手段也不算不敏捷。曹操自然是不肯聽的,因為曹操斷不是虛聲所能恐嚇的;袁紹此時,既因河北內部尚有問題,不願和曹操以實力相搏,自然只好聽之而已。然而袁曹的成敗,始終和挾天子與否無關,所以這也算不得袁紹的失策。”[2]
不能說呂思勉先生的觀點不對,他至少給了我們另一個相反的角度讓我們思考。對於“挾著一個天子,實際並無甚用處”,我是不贊成這個觀點的。
呂思勉先生自己也說過,在較長的時間內,天下人實際上是習慣了天子代表的中央政府的命令的。
專制時代的君主,雖然實際也無甚能力。然而天下太平了幾十年,或者幾百年,大家都聽中央政府的命令習慣了,沒有機會可乘,決沒人敢無端發難。
三國史話 董卓的擾亂
還有一個最明顯的例子。曹操迎天子到都許後,就以天子的名義發了一道詔書責備袁紹“以地廣兵多而專自樹黨,不聞勤王之師而但擅相討伐”,袁紹立刻就慌了,趕緊上了一道自辯的詔書(《上漢帝書》)來為自己叫屈。
建安元年,曹操迎天子都許,乃下詔書於紹,責以地廣兵多而專自樹黨,不聞勤王之師而但擅相討伐。
《後漢書·袁紹劉表列傳》
《後漢書·袁紹劉表列傳》完整記載了這份“自白書”,有興趣的可以搜來看看。田餘慶先生高度讚揚了曹操迎天子的做法,他說:
本來,東漢政權經過農民起義的打擊以後,倖存的漢天子已成為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誰取代他都可以。問題在於,在那麼多軍閥虎視耽耽,各不相下的條件下,取而代之只能擴大紛爭,阻礙統一。這不止是封建倫常問題,曹操看得明白,一向是慎重從事的。他反對過王芬廢立的密謀,反對過袁紹擬立劉虞的事。袁術僭號而不正式稱帝,據說是由於“曹公尚在”,有所不敢.後來袁術讓袁紹稱帝,袁紹“陰然之”而未行,恐怕主要也是由於這個原因。
既然覬覦帝位的野心家大有人在,那末曹操掌握住現成的皇帝以制止他們的輕舉妄動,並利用他的名分以促進統一,這不能不說是策略上的妙用。曹操說“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這並不是誇張之詞。
田餘慶先生的讚揚不假,曹操的確是是一位雄才大略的人,但他未必有現代人“稱王怕天下更亂”這樣高度的格局觀。恐怕也是其自身實力的大小有關係。他只是個東郡太守或兗州牧的時候,斷然拒絕另立新君的密謀。等他加封為王后,就俯視著天下,語重心長的說:“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這般充滿勝利者驕傲的話來。
而且,“挾天子以令諸侯”這樣的策略其實在成熟的政治家曹操,資深士族袁紹看來,其實並不是什麼太過高深,或者絕妙的計策。因為遠的不說,董卓的例子就在眼前,他同樣是另立天子,挾持中央而獲得了至高的權力。
方詩銘先生更是透過抽絲剝繭般的史料梳理,得出曹操“毛玠的建議符合了曹操’‘平生”的既定策劃,並十分露骨地加以說明而已。”的結論,我對此是完全支援的。我一直認為,某些謀士的作用在史料中被誇大了。看過史料後,這個觀點更確定了。當然,在此不展開,這個論點後面會專門寫一篇文章分析。
由於主觀或客觀原因,有的如董卓,雖曾“挾天子”,但終於失敗。有的如袁紹,僅有建議而未能實現。其中成功者只有曹操一人,這不能不歸結於曹操所具有的卓越政治才能。探索曹操如何運用其政治才能,將漢獻帝奪取過來,有必要首先說明這時漢獻帝掌握在誰手裡,其力量如何,即曹操當時所面臨的形勢。
當董卓被殺之後,其大將李傕、郭汜等人攻進長安,“擅朝政”,漢獻帝又落到他們手中,東漢政權繼續為涼州軍事集團所控制。曹操早在取得兗州之初,就曾與李傕、郭汜控制下的長安政府通使。《三國志·魏志·鍾繇傳》說:“是時,漢帝在西京,李傕、郭汜等亂長安中,與關東斷絕。太祖(曹操)領兗州牧,始遣使上書,傕、汜等以為關東欲自立天子,今曹操雖有使命,非其至實,議留太祖使,拒絕其意。(黃門侍郎鍾)繇說傕、汜等曰:‘方今英雄並起,各矯命專制,唯曹兗州乃心王室,而逆其忠款,非所以副將來之望也。’(李)傕、(郭)汜等用繇言,厚加答報,由是太祖使命遂得通。”
這次遣使是曹操在袁紹支援下取得兗州刺史職位,並以武力驅逐東漢政府所任命的刺史金尚之後,十分明顯,這一行動表明曹操不承認李傕、郭汜所控制的東漢政府。在這種情況下,曹操為什麼遣使到長安?首先,曹操企圖與李傕等人和解,目的在於他的兗州刺史一職需要得到正式承認,以便進一步躋身於東漢政府;其次則是,聯絡東漢政府的大臣,尤其是鍾繇,當然還有老友丁衝在內,藉以探聽長安虛實,以及如何對付李傕等人的辦法。曹操派遣的使者是他的心腹王必(《三國志·魏志·鍾繇傳》注引《世語》)。[4]
就如上面部分所說,曹操“挾天子”也面臨著很多風險,最大的莫過於和袁紹徹底撕破臉。所以,曹操一面以天子的名義訓斥袁紹幾句,一面又不斷的封賞袁紹直至太尉,封鄴侯,兼督冀、青、幽、並四州,袁紹才看在利益的面子上勉強接受。袁紹接受了天子的任命,也等於接受了曹操所控制的中央朝廷,實質上也等於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親密戰友徹底和自己決裂了。
《後漢書·袁紹劉表列傳》說:紹每得詔書,患有不便於己,乃欲移天子自近,使說操以許下埤埤亦下也。操拒之。田豐說紹曰:“徙都之計,既不克從,宜早圖許,奉迎天子,動託詔令,響號海內,此算之上者。不爾,終為人所禽,雖悔無益也。”紹不從。
袁紹儘管做過各種努力,想方設法讓皇帝在自己的根據地裡,但都是徒勞了。所以,袁曹之間的一場決戰是在所難免了。不過,按照袁紹這樣講究名正言順計程車族,在打仗之前,先用道德大旗把對方噴個體無完膚是很有必要的了……
參考資料
[1][4]方詩銘.三國人物散論[M].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2000.
[2]呂思勉.三國史話
[3]田餘慶.秦漢魏晉史探微·曹袁之爭與世家大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