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體女像的流行

由劉海粟等人引發的“人體模特兒”事件，對裸體女像在民國時期的傳播有著重要的影響。該事件前後延續十年，共發生了三次較為有影響力的衝突，均是由在畫展上公開展示人體裸像引起的。其中，影響最廣泛的當屬發生在 1924 年的第三次衝突。1924 年 10 月，上海美專學生饒桂舉在南昌舉辦畫展，其中展出了裸體女像，從而遭到了江西警廳的勒令禁止，由此引發了“人體藝術”廢存問題的爭論。由於這場爭論涉及劉海粟、孫傳芳、蔡元培等有名人士，因此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期間陸續出現了《關於模特兒》（1925 年）、《觀西人所攝中國裸影志》（1926 年）、《人生對於裸像的觀念》（1929 年）等文章。這無疑將“人體藝術”推至輿論的焦點，相應地，報刊媒體上出現了大量的裸體女像。

曾越在《社會•身體•性別：近代中國女性影象身體的解放與禁錮》一文中對《北洋畫報》與《良友》中登載裸體女像的數量做了一番分析與統計。她指出近 1600期的《北洋畫報》中共刊登裸體女像 500 餘幅，基本上平均每三期就會有一件裸體女像，而共 135 期的《良友》刊登全裸或半裸的人體女像作品也有 200 多幅。可見裸體女像在報刊媒體上傳播的數量之大。而從她繪製的“1926-1937 年《北洋畫報》、《良友》登載女性裸體圖數量”（圖 30）中，可以看出《良友》與《北洋畫報》在 1927 年都有一個刊登裸體女像的高峰，而《北洋畫報》則將這個風潮延續至 1930 年。這一時期，正是“天乳運動”火熱進行的時候。

“天乳運動”與大量裸體女像的同時出現，為樹立更開放、自由、健康的女性身體審美觀營造了積極的社會氛圍。而兩者又存在著互為推動的關係。挺立的乳房是裸體女像展現人體美的基礎，而一絲不掛的女體呈現又以視覺灌輸的方式促使人們接受並習慣裸露狀態下自然、挺立的乳房。這兩點作用在服裝上，是服裝對女體尤其是乳房部位的裸露，遂形成流行於民國都市中的“袒胸露背”的著裝風貌。

這種“袒胸露背”的著裝風貌並未在民國大量普及，它集中表現在都市尤其是如電影、跳舞場、游泳場等新興的娛樂場所中。

電影自 1896 年傳入中國後，發展一日千里，到了 20 世紀 20 年代，電影院、電影製片公司已如雨後春筍般不斷湧現。看電影成為都市青年男女用來消遣閒暇時光的時髦方式。而隨著電影業的發展，電影女明星逐漸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她們的行為作風、生活習慣以及前衛時髦的裝扮都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事。

美國好萊塢電影在民國一直有著重要的影響。電影明星如瑪琳·黛德麗、葛麗泰·嘉寶、費雯·麗等都在民國電影創作者和影迷們心中有著重要的地位。據相關調查顯示，美國好萊塢電影的內容，在女性身體的表現方面，到三十年代開始將鏡頭的重點從大腿移到胸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好萊塢的女明星形象全部苗條性感，飽滿的乳房在襯裙與乳罩下呼之欲出。到了 1943 年，波霸女星風潮攀至高峰的時期。這些豐乳肥臀、身材傲人的女明星形象透過電影傳播給民國的觀看者們。例如 1930 年在民國轟動一時的好萊塢電影《藍天使》中，瑪琳·黛德麗飾演了劇場中的萬人迷，其豐滿的身體、性感的著裝就為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影響。此外，報刊媒體上也會登載不少好萊塢電影劇照與影星。1937 年《北洋畫報》上刊登了即將在民國上映的《飛燕迎春》劇照，如圖32-1 所示，圖中亮點除了女星們健美的雙腿外，還有服裝下豐滿的乳房，尤其是左一女星暴露的衣著烘托出的飽滿雙乳，這種身體形象對民國時期的人們來說，是極為新奇的。梅維絲身著超低胸緊身晚禮服所展現出的那種沙漏型人體形象），以及克萊拉寶身著深 V 領無袖連衣裙，袒露雙乳形象，都為民國時期的人們帶來了不同於本土的西方人體美形象。這些身材豐滿、衣著性感的好萊塢女明星形象影響著人們的審美取向，其著裝裸露乳房部位的表現方式，也會民國女性服裝朝著相似的方向發展下去。而最先這樣嘗試的，當屬處在潮流前端的民國電影女明星們。

相比於好萊塢女星的大膽性感，民國女星相對來說稍微保守些，但也出現了不少裸露乳房的著裝風貌。而這些服裝對乳房部位的展示，採用了斜肩、V 字領、一字型等的設計，可說都是來自西方的服裝設計理念。如圖 33-1 所示，是《定情之夕》的一幕，女星楊耐梅身著斜肩晚禮服，大面積露出了左胸以上的肌膚，這款服裝即使在今日也是性感的；在 1935 年的《摩登女性》中，女演員身著黑色合體西式連衣裙，胸部處施以 V 形設計，並配以透視薄紗，頗有現代設計感）；在 1939 年《少奶奶的扇子》中，女演員穿的是一款露肩一字領晚禮服，裸露出大片乳上肌膚（。

這些電影中的女明星形象無疑為觀看者們提供了最新的形象審美參照，從而推動著民國女性對身體的進一步認知並朝著現代化裝扮的方向發展。這些衣著透過銀幕，自然引起人們的追隨與模仿，例如不少地區的女學生和太太，在看電影時都留神著女明星的衣服,甚至帶上裁縫去電影院。而上海的一些服裝公司的裁縫也會去女明星出入的場所進行觀察,來捕捉時裝風尚。

“上海的子夜因無數的珠寶而閃閃發光。夜生活的中心就在那巨大的燈火電光處——舞廳”。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後，舞廳逐漸成為都市市民消遣娛樂的流行場所，而穿著時髦的跳舞女郎無疑是其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張恨水在其小說中描繪過交際舞會中跳舞女郎們的著衣形象。比如從 1924 年開始連載到 1929 年結束的小說《春明外史》中就極為詳細地描述了一場舞會的情景，其中關於跳舞女郎的描述是：“這個時候，雖然是暮春天氣，晚上究竟很涼，可以穿得住夾襖。可是這裡飯廳上的女客，都是穿著似乎坎肩的跳舞衣服，不但兩隻胳膊，完全在外面，其實上面是打赤膊。外國人那雪白的肉，在電燈下照著，自然是另有一種情形。惟有中國的女人，向來捆乳束胸的，在這裡坐著，也是露胸袒背。”此時正值“天乳運動”進行前後，觀念已較為開放，向來束胸的中國女子到了西洋的舞會里，也可以露胸袒背起來。接著，張恨水又對一名舞女的形象進行了詳細的描繪：“二十歲的一位女子，剪著短髮，全燙著捲起來，兩鬢蓬鬆，幾乎看不出耳朵……她身上一樣的也沒穿衣服，前後有兩片珠絡似的東西，掩護了背心和胸口，那兩隻乳隆然高挺。”可見舞會中，女子穿著的暴露。是 1926 年上海卡爾登跳舞場的一幕。圖片中，西洋女子基本都坦胸露臂，穿著暴露，而中國女子則以旗袍或旗袍馬甲為主，顯得比較保守。在華洋共處的舞場中，西洋女性前凸後翹、坦胸露背的形象引人注意，必然會影響民國女性服裝的變化。如圖 34-2 所示，在 1931 年的舞會中，可以看出中國女子的穿著明顯西化、性感了不少。而在 1939 年的電影《少奶奶的扇子》中，跳舞女裝的裸露部位就更多了。

參與交際舞會的中國女性多為名媛、貴婦等，服裝再裸露，也不會陷於低俗。而混跡於跳舞廳的職業舞女們，將身體作為交易的資本，就形成了一種“薄、透、露”為特點的極為暴露的女裝風格。“近代的舞蹈，第一條件，就是要露出兩隻腿，腿愈露得多，愈是時髦；第二條件，便是露著手臂和胸脯，自然也是愈露得多愈好。”[132]張恨水在其 1928 年的小說《天上人間》中如是說。

在刊於 1934 年《良友》上的一篇名為《中國歌舞劇的前途》中就對這種舞女形象進行了指責：“（舞女們）以酥胸大腿號召觀眾為目的，無怪孫傳芳在滬時會下過手諭查禁‘不穿褲子的姑娘跳舞’。”作者還在在評論的一旁配上了舞女們跳舞的場景（圖 35-1），並形容歌舞劇《人間仙子》是畸形發展的產物。從影象中可以看出舞女們的穿著形象，上衣是無袖背心，下面則是超短的裙或褲，款式異常暴露。而在圖 35-3 中，舞女馮鳳的衣著更是比基尼的造型，這種形象對當時的人們無疑產生了新奇又強烈的視覺震撼。而這種服裝風格，其實是都市舞廳中職業舞女的普遍打扮。無怪乎另有評論稱這些衣著暴露的舞女們是“以不成熟的歌舞，僅靠肉體來號召觀眾，以求生活的可憐的歌舞女。”

30 年代初期，女子泳裝是連身短裙，內裡外穿與之配套的短褲，1936 年泳裝游泳運動通常被認為能夠賦予女性健康的體格與積極進取的精神，泳裝則體現著穿著者陽光與青春的活力。因此，女性穿著泳裝的人物影象展示中，也時常凸顯其運動和健康的意義。如圖 36 所示，泳裝女郎，面露開朗的笑容，1931 年還略顯羞澀的站立姿態到了 1940 年已變得活力十足，顯示著她們對身體裸露的愈加坦然的心態。從中，我們能感受到女性內心意識的極大轉變，她們已不再是愁眉深鎖的傳統深閨女子，而是敢於站在陽光底下，大膽地展示自己健美的身體，並投以開朗、自信的微笑，以示其積極、樂觀的內在精神。這種身體形象的呈現，對習慣了衣著保守、弱不禁風傳統女性形象的國人來說，不論是視覺上還是觀念上所受到的刺激和震撼都是無比巨大的。

“天乳運動”對民國女性服裝的影響，一言蔽之，就是服裝開始重視對乳房的表現。這種表現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是服裝對胸部輪廓的體現；二是服裝裸露乳房部位。在服裝體現胸部輪廓上，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以生理健康為主要目的，在結構上增加胸部空間，以不壓乳，這一點在內衣的改造上尤為明顯。二是從審美角度出發，強調胸部曲線及對應的“人體曲線美”，1930 年代的改良旗袍便是遵循著這樣的審美準則。而在服裝裸露乳房部位上，則主要表現在都市新興娛樂場所中“袒胸露背”的著裝風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