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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人物的褒貶定性,離不開修史時的外部環境。相比於實錄功能,國史更側重意識形態的宣教。

孫登是孫權長子,謙恭賢良,不幸壯年夙殞。

南宋學者葉適曾說:自先秦以來,儲君如孫登般賢德者,從未有之。

孫登德兼於能,知人則哲,深達治要,臨歿一疏,不論三代以前、三代以後,世子藩王之賢,少有及者。--《習學記言》

與葉適觀點相似的學者不少。從孫登本人的傳記中,也不難看出其確實具備了較高的道德水準與儒學素養。

我仔細揣摩孫登傳記,發現了一個有趣的情況。這大概能解釋孫登形象的構建始末。

孫登的光輝形象,很可能與暴君孫皓的“刻意美化”有關。

其邏輯聯絡顯見。

孫登死前,常欲將太子之位讓給弟弟孫和。而孫皓恰恰是孫和的長子,這無疑會使孫皓心生好感。

更重要的是,孫皓曾為鞏固統治而濫殺宗室,而孫登諸子早已在孫皓即位前便相繼死去。因此孫登一脈,也是東吳宗室中少有的、未曾構釁孫皓的房支。更不會威脅到孫皓的法統。

如果挖掘孫登的記載,會發現他是一個“有德而寡才”的循禮之人。說得直白一些,就是道德水平很高,人物風評很好,但能力並不突出。

後世相類似者,有西晉的齊獻王司馬攸。

而《司馬攸傳》是李世民指導下的政治工程,其意在宣稱“長子無能,次子接班”的正當性。

注:李世民對《晉書》的編纂相當重視,甚至親筆為《宣帝紀》、《武帝紀》、《陸機傳》寫史論。

李世民干預《晉書》修訂,借古喻今

因為李世民是次子,司馬攸也是次子,而才望“過於武帝(兄長司馬炎)”;再加上武帝傳位給(長子)惠帝,而惠帝無能,最終釀成永嘉之亂。為李世民提供了“弒兄繼位”的最好理由。

因此唐太宗透過貶低晉武與晉惠,同時抬高齊獻王(晉文次子),來強調自己“以次子身份繼位的正當性”。

擬於孫登,亦有相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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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登的地位

孫登在東吳地位極高,雖然立儲時間較晚,但屬於標準的無冕之王。

孫登是孫權長子,其母微賤,乃至姓名失考。從孫登卒年,可知其是孫權二十八歲所生。即赤壁之戰結束的翌年(209)。

換言之,孫權年近三十始得子。這與漢武帝三十而生戾太子(劉據)相似。

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群臣喜,故皋與東方朔作《皇太子生賦》及《立皇子禖祝》,受詔所為,皆不從故事,重皇子也。--《漢書 枚皋傳》

因此孫權對這個“遲來的長子”也便特別寵愛,甚至令當時最得寵的徐夫人“母養孫登”,變相預定了儲君之位。

(孫權)聘(吳夫人)以為妃,使母養子(孫)登。--《吳書 妃嬪傳》

黃初二年(221)劉備東征,孫權為了避免腹背受敵,便稱臣於曹丕。曹丕一口咬定要孫登入洛陽為質,甚至不惜封以萬戶,用“妻以曹氏或夏侯氏女”為誘惑,堅持索要孫登。

甚至在魏吳翻臉後,曹丕還孜孜不倦地寫信勸誘,稱“孫登白天到來,朕晚上就退兵”。

文帝報曰:“……(孫)登身朝到,夕召兵還。此言之誠,有如大江!--《吳書 吳主傳》

孫登朝到,夕召兵還

更重要的是,彼時孫登年幼(12歲),且未得正式的儲君封號,卻已經顯名北國,被曹丕所知。可知其嗣君地位,是三國高層的共識。

孫登的形象探究

不同於史書的褒揚之詞,孫登並非循循守禮的儒士,而有著相當的政治野心。

《孫登傳》為了塑造其良好形象,稱其遊獵時常避良田,避免踐踏莊稼。但此事卻側面透露出,孫登與其父類似,亦喜好遊獵玩耍之事。

(孫)登或射獵,當由徑道,常遠避良田,不踐苗稼,至所頓息,又擇空間之地,其不欲煩民如此。--《吳書 孫登傳》

如果結合孫慮(孫登弟)喜歡“鬥鴨”乃至“巧築鬥鴨欄”等故事,可以看出,孫登的個人愛好、與家族成員並無差異,皆帶有濃郁的寒門色彩。與儒生要求的“詩書射御、琴簫鼓瑟”等雅緻差異較大。

時建昌侯(孫)慮,於堂前作鬥鴨欄,頗施小巧。--《吳書 陸遜傳》

孫登又有權謀心術。從徐夫人與孫慮事件,即可清楚洞悉。

(1)徐夫人之廢

徐夫人是孫權的表侄女,也是孫登的養母;但因為步夫人的構陷,最終被流廢。

(孫)登所生庶賤,徐夫人少有母養之恩。後徐氏以妒廢處吳,而步夫人最寵。--《吳書 孫登傳》

二宮爭寵,徐夫人遭廢放

徐夫人是孫登的養母,步夫人是徐夫人的仇敵。按理孫登的態度傾向,應該是顯而易見的。但實際卻不然。孫登悠遊其間,兩面逢迎。

一方面孫登表現出了對徐氏的同情,曾旁敲側擊地進言,博得了孝名與朝野的一致稱讚。

一方面孫登又與步氏交好,步夫人每有賞賜,孫登都恭敬拜受。

步氏有賜,(孫)登不敢辭,拜受而已。--《吳書 孫登傳》

雖然史書稱其“不敢辭”,但實際以徐氏和步氏的惡劣關係來看,孫登如果真如史書所言“至孝”,是不會同步氏往來的。

但由於步夫人得寵,孫登也便很識抬舉地與步氏保持良好關係,維護自己的儲君地位。

(2)孫慮之死

孫慮是孫權次子,孫登異母弟。孫慮“敬納師友、遵奉法度、過於眾望”。可以說給了孫登的太子地位以威脅。

及至(孫慮)臨事,遵奉法度,敬納師友,過於眾望。--《吳書 孫慮傳》

孫慮不幸早亡,孫權痛惜流涕。孫登彼時正在武昌(故荊州江夏)鎮守,故藉此機會,擅離職守,以“為弟奔喪”為名,晝夜兼行面見孫權。

父子相見後,孫登留駐十餘日。孫權欲遣登還武昌,孫登卻堅持不肯離去,聲稱要“侍奉父皇”,最終順利回到建業。

(孫登)住十餘日,(孫權)欲遣西還(武昌),深自陳乞。以久離定省,子道有闕(缺),又陳陸遜忠勤,無所顧憂,權遂留焉。--《吳書 孫登傳》

實際以孫慮之得寵,孫登是深感威脅的。但借孫慮葬禮的契機,孫登卻成功以奔喪的名目,觸動父子之情,最終重回國都,避免了“地位動搖”的隱患。

須知,孫慮之死在吳嘉禾元年(232),而翌年(233)即發生了公孫淵稱臣,孫權趁機迫害朝臣的巨案。孫登靠著敏銳的政治嗅覺,提前回到父皇身邊,避免了捲入政治漩渦的麻煩。

嘉禾三年(234)孫權徵合肥,留“孫登居守、總知留事”。可以看出,近水樓臺的孫登,已經獲得“太子監國”的權力。

嘉禾三年,權徵新城,使(孫)登居守,總知留事。--《吳書 孫登傳》

如果從現實角度考慮,孫登離開武昌、返回建業的奇謀,很可能出自陸遜。

陸遜輔弼孫登鎮武昌

陸遜是孫權欽定的太子輔臣,且彼時隨孫登一起鎮守武昌。“太子居外而變生於內者”,如申生、復甦等慘案多不勝數。故陸遜為了鞏固太子地位,索性將孫登遣返建業,留守都城。切斷了小人進讒的途徑。

孫登的形象構建

孫登的原始傳記既然是韋曜(孫皓寵臣)所書寫,那孫登的形象,無疑是孫皓所構建。

按記載,孫登與其弟孫和的關係相當友善。孫登臨終曾上疏孫權,請求立孫和為繼任儲君。

孫登遺書有傳世記錄(見《吳書十四》),可知“改立孫和”大機率是孫登的遺願。

(孫登遺書曰)皇子(孫)和仁孝聰哲,德行清茂,宜早建置,以系民望。--《吳書 孫登傳》

更值得注意的是,孫登在東宮的幕僚賓友,如“太子左輔”諸葛恪、“太子右輔”張休、“太子輔正”顧譚、“翼正都尉”陳表等人,包括孫登的一眾文膽(謝景、刁玄、羊衟、範慎)後來皆歸屬了繼任太子孫和。

至於孫登舊黨的核心成員陸遜,最終也歸屬了孫和。還在二宮奪嫡案中因為維護孫和,而遭到孫權隱誅。

由於孫和在之後的權力鬥爭中失勢,被廢放誅死。故未能繼位。孫和的兒子孫皓,則是在意外情況下被矯詔擁立。

(孫)休薨,是時蜀初亡,而交阯攜叛,國內震懼,貪得長君。左典軍萬彧昔為烏程令,與皓相善,稱皓才識明斷。--《吳書 孫皓傳》

孫皓得立,必然對孫登心存好感。因為若無孫登的推薦,孫皓便得不到“故太子長子”的顯赫身份,也便難以繼統。

孫皓是個昏淫的暴君,幾乎一無可取。不過孫皓對其父孫和,卻極為孝順。

孫皓登基之後清算了大批昔日政敵,又提拔了許多“因維護孫和而遭到廢放”的舊臣。

孫晧即位,詔曰:“故僕射屈晃,志匡社稷,忠諫亡身(為了孫和而死)。封晃子緒為東陽亭侯,弟幹、恭為立義都尉。”--《吳歷》

因此,將孫登的形象塑造得光輝高大,有助於提高“孫和-孫皓系”的法統地位。

更為重要的是,孫登的子嗣,在孫亮時代(孫權死後的首位嗣君)已經凋亡殆盡。因此提拔孫登的地位,不會損害到孫皓的權威。

(孫登)子(孫)璠、(孫)希,皆早卒。次子(孫)英,封吳侯。五鳳元年,英以大將軍孫峻擅權,謀誅峻,事覺自殺,國除。--《吳書 孫登傳》

其實孫登形象遭到美化篡改,線索非常明顯。這就是“孫登在世時,因為孫和受寵,竟然待之如兄”。

弟(孫)和有寵於權,(孫)登親敬,待之如兄,常有欲讓之心。--韋曜《吳書》

孫登待弟(孫和)如兄

須知,孫登比孫和年長十五歲。這在古代早婚的環境下,幾乎是父子之間的行輩差異。

且彼時孫登是皇太子,孫和不過是藩王。豈有孫登對孫和“事之如兄”的道理!

王永平在《孫權立嗣考論》一文中曾認為“孫登待弟如兄”說明其自身法統的不穩固。

此處我認為另有玄機,即孫登本傳的篡改。

實際孫皓繼位後,因為史官不肯望風承旨,曾大力貶斥忤逆者,甚至將心腹韋曜迫害致死。可知孫皓時期,孫吳國史確實遭到過系統性篡改。

(孫)皓欲為父(孫)和作(本)紀,(韋)曜執以和不登帝位,宜名為(列)傳。如是者非一,漸見責怒。--《吳書 韋曜傳》

韋氏《吳書》的文飾痕跡明顯,諸如稱孫堅“孫武之後,世仕州郡”,而實際孫堅家族出身瓜農。為此還遭到陳壽、沈約等史家的嘲笑。

小結

孫登是孫權“遲來的長子”,出生伊始便地位不凡;乃至年方十二即被曹丕所熟知,甚至因“求之不得”而刀兵相向。

孫登有權術,懂得“借奔喪之名而重回國都”來鞏固地位;這種頗富心術的人物,絕不會對小自己十五歲的幼弟(孫和),有所謂“兄事之”的舉動。可知是孫皓登基後的附會之詞。

所謂歷史,本就是上位者的“權力合法性書寫”,國史則更是如此。

實際歷朝國史,“政治宣教色彩”都遠大於“實錄”的功能。甚至很多一手史料,比如碑文墓誌一類的“金石之刻”,也無法秉筆直書。

仇鹿鳴在《墓誌書寫與葬事安排》一文中,透過對安史叛軍轄區內的墓誌銘考訂,發現即使是當時的私人碑刻,也存在著相當程度的“政治傾向”與“事蹟篡改”。由此推之,官修國史(二手史料)便更是“肆意捏造、信口雌黃”的重災區了。

孫登屬於典型的“德高名重,而事蹟無顯”,與司馬攸出奇的相似。可知其德行名望,恐怕多有誇大。

當然,本文立論,絕不是為了否認孫登的個人修養,只是切換視角,從“孫登-孫和-孫皓”的法統繼承以及權力傳遞邏輯上,推導其形象構建始末。

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古今同理,中外如是。擬之於孫登,亦不能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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