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昨夜夢魂中
自五代十國70餘年的兵火浩劫以來,中原大地上處處都在堅韌地恢復著勃勃生機。作為大宋政治文化中心的汴梁城,更是繁華如錦,安逸祥和。就在城市的中心線上,北宋皇城座落的簡樸而又莊嚴,似要告訴他的臣民們:如今國家初定,百廢待興,朕將與萬民共度時艱。
然而莊嚴籠罩之下,也並不盡是祥和,還有著許多不那麼美麗的東西。就如此時,作為皇帝寢宮的福寧殿便傳出了女人的陣陣哀嚎哭告,以及男人放肆的猙獰狂笑。
這究竟是第幾次受辱?小周後已經很難記清,總之自己每次都是衣冠楚楚的來,然後被這畜牲一樣的男人零落成泥碾作塵。每一回,小周後都想把自己當成木頭、石頭,或者任何沒有思想,麻木不仁的東西,但每次都以失敗告終。巨大的羞恥感絞動著自己的肺腑,甚至超過了肉體的痛苦,痛徹心扉。
畜牲?是的,就是畜牲。儘管他著龍袍的時候,看起來是那樣的威嚴,那樣的正直。但只有她知道,他有多麼無恥。什麼“鄭國夫人”、“一品誥命”,自從與丈夫成為階下囚的那一刻,就註定了比奴婢還要卑賤的宿命。這些耀眼的封號,不過是宋太宗趙光義給自己鍍的一層光環,做著天底下最齷齪的事,卻又裝成了人世間最高尚的人。
只是光環未必能夠全然掩蓋,至少北宋王銍在《默記》中留下了一段描述:
李國主小周後,隨後主歸朝,封鄭國夫人,例隨命婦入宮,每一入輒數日,而出必大泣……
據說還有圖畫流傳,不堪入目,但我沒有見過。
宋人畫熙陵幸小周後圖,太宗戴幞頭,面黔黑而體肥,周後肢體纖弱,數宮女抱持之,周後有蹙額不勝之態。沈德符:《萬曆野獲篇》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再長的噩夢終有甦醒的一刻,下次噩夢降臨之前,至少能享短暫的清寧。
當一身創傷與疲憊的小周後回到國公府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垂首而坐的丈夫,那個從情理、法理上都屬於自己的男人~李煜,曾經的南唐皇帝,如今的大宋隴西公,也許稱做囚犯更為恰當。
看著李煜迴避躲閃的目光,與幾許關切、幾許羞慚的神情,所有的憤懣與委屈頓時化作滔天的怒火,砰然噴發。小周後撲上前去,繡拳死命的捶打著李煜的身體,口中用最惡毒的語言謾罵著這個同命之人。確然,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何要受這地獄般的折辱?一切都是因為他,這個連妻子都不能護佑的窩囊廢。
可他又做錯了什麼?他雖無帝王之才,但又何曾有過帝王之念?
他一生只想音律怡情,把酒詩畫,誰想竟做了皇帝;他無治國之能,卻恬淡豁達,治下百姓多承恩澤;他不專情,但卻深情,真真切切的愛著每一個與自己有過交集的女子;他不是雄君霸主,但卻溫文爾雅,驚才絕豔,與之共度一生,又何嘗不是自己畢生所願?
或真如趙匡胤所言:“江南亦有何罪?……臥榻之側,豈可容他人鼾睡乎?!”但天日可鑑,他幾時動過搶別人龍床的念頭?這一切都是命,命運以華彩為序曲,卻演繹了荒誕的人生。怒火漸然消散,粉拳變為緊緊的擁抱。哭倒在李煜懷中的小周後,像個孩子。
多少淚,斷臉復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
這時的她,又想起了死去的姐姐,那個同樣才華橫溢的昭惠周後娥皇,就在姐姐病危的時候,自己悄悄的將姐夫變成了丈夫。每每想到這裡,心中都帶著深深的愧疚。但如今,終於能夠釋然了,因為自己得到了懲罰,代價高昂的要命。
就在不久前,丈夫又寫下了一首新詞,寫的好極了。只是為何自己就是不想去讀呢?曾經自己不是愛極了丈夫詞風的悽美與哀傷嗎?終於明白,有時候文字也是箭、是刀,字字剜心。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夜深了,望著疲憊中熟睡的妻子,李煜思緒萬千,往事歷歷在目。舊日宮中綃羅幕壁、軟玉溫香;大周后續寫《霓裳羽衣曲》;夭折的孩子;為諫醒君王而自縊的大臣;為護佑國土戰死的將軍;甚至庭前的梧桐;天上的明月……
這一幕幕往思,匯成了溪流、小河、江水,滔滔滾滾湧上心頭。他窮盡畢生的才華,揮筆而就了傳頌千載,並將永遠傳頌的人間絕唱《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當這首詞呈送到皇帝案頭的時候,觸動了趙光義的一點心事。他眉頭微微的皺了皺,作出了一個算不得重大的決定。
公元978年七夕,李煜死在了汴梁,時年42歲。恰似937年七夕出生之時:“豐額駢齒,一目重瞳子(雙瞳孔)”,被認為有帝王之相。死時據說:“全身抽搐,頭部與足部相接而死”,像極了“牽機藥”中毒。
描述不見於正史,即使野史也是諸多隱諱,語焉不詳,真相恐怕將永遠的隨那一江春水而流逝。正如夢一般的隨風而來,又夢一般的化身煙雨,散落江南。
當李煜的死訊傳到江南,故國百姓“皆聚集於里巷哭泣,設齋祭奠”,也唯有這場哭奠,才使我相信,他確實的活過一場。雖守江山不得,卻也最終融入了江山,成為了它的千般滋味,萬種柔情。
其後不久,小周後也相繼死去,因為病痛?抑鬱?或者乾脆就是他殺?我們不得而知,恐怕也不會有人真的在意了。倒是百年之後,宋朝出了一個宋徽宗,上演了一幕相似的情節,憑添了一段歷史的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