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外祖父魏美鴻黃埔教官的生涯
歷史總是有那麼多令人遺憾的人和事。母親生前的講述與近日查閱的《魏氏族譜》,使我認知一位了不起的老人,一位曾經對國家民族作過貢獻的老人,他不應該被歷史的煙塵淹沒而被人們遺忘。
這位老人就是我的外祖父魏美鴻(1890—1943)。外祖父出身書香門第,其父為清末拔貢,曾做過地方稅官。外祖父兄弟排行居長,因是“美”字輩分,取名“美鴻”(也叫魏鴻),望其長大有鴻鵠之志。據母親生前講述,外祖父生的額闊目明,幼年讀私塾,聰明勤學,在邳睢兩縣學子畢業考試中取得第一名。其後又是邳縣唯一考入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的佼佼者。時值光緒末年(1908年),縣衙為外祖父披紅戴花,騎著高頭大馬遊行以示顯耀。縣衙並派人將其送到軍校入學。
外祖父胸懷強國之志,在保定軍校步兵科刻苦學習軍事理論及戰略戰術。畢業後追隨中山先生,加入同盟會,1911年參加武昌起義,1917年參加中山先生領導的“護法運動”,1924年受中山先生派遣到廣州黃埔軍校任軍事教官,蔣中正時任校長,周恩來任政治部主任。
母親早年聽外祖父講述在黃埔軍校時,兩次參加東征陳炯明叛變的戰鬥經歷。1925年2月第一次東征,以黃埔學生軍教導團為主力,取得重大勝利。陳炯明逃到惠州,勾結盤踞粵南的鄧本殷部企圖奪回廣州,同年9月國民政府軍二次東征,任命蔣介石為東征軍總指揮,周恩來為東征軍政治部主任和第一軍一師黨代表。10月1日,東征軍開始出發,13日對惠州城發動總攻,經過兩天激戰,攻克陳炯明的老巢,並乘勝追擊,全殲其殘部。兩次東征,徹底消滅陳炯明的反動勢力,統一了廣州全境,為出師北伐奠定鞏固的後方基地。
1926年7月,國民革命軍誓師北伐。同年10月,北伐軍攻佔武昌。外祖父又以黃埔軍校教官身份參加北伐戰爭,身經大小百餘戰。
聽母親說,外祖父平時文質彬彬,在打仗時卻英勇善戰,身先士卒,子彈從耳邊嗖嗖飛過,毫不懼怕,將生死置之度外。
外祖父為人忠厚善良,待學生如同弟兄,生活上總是克己為人。他雖未受過重傷,但長期艱苦的生活與作戰,南方的溼熱瘴氣,使他身體受到嚴重損傷。只有在老家時生下兩個女兒,長女夭折,次女就是我的母親,後來外祖父再無其他子女。
母親晚年猶記幼時跟隨外祖母,由親戚護送長途跋涉來到廣州,與外祖父一家三口團聚,在黃埔軍校度過的崢嶸歲月。聽母親說,那時她只有四五歲,初到陌生的地方,清晨被軍號聲驚醒,睜眼一看,屋內外一片漆黑。待天色微微有點亮,便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徑自走出家門,好奇地跑到軍校教練場,看到許多佇列在訓練。她看得眼花繚亂,終於認出了外祖父,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身戎裝,武裝帶下配有軍刀,正在為學員整隊訓話。等散了操,她便向外祖父跑去,外祖父高興地把母親抱上馬,摟著她,在教練場上兜一圈,然後把她送回家。在母親的心目中,外祖父好威武啊!母親對此情景記憶深刻,不止一次繪聲繪色地講給我們聽。
那時正值國共兩黨合作時期,奉行中山先生“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中國革命如火如荼。但好景不長,中山先生病逝後不久,蔣介石便背叛“三民主義”,背叛革命,開始排擠和屠殺共產黨人和工農福斯。1927年4月,白色恐怖籠罩黃埔校園。一天傍晚,軍校裡的國民黨要員邀集包括外祖父在內的教官,在辦公室祕密會議,在會上傳達蔣介石的密令:“共產黨人是國民黨身邊的定時炸彈,企圖奪權的危險分子,一定要把共黨剷除乾淨……”於是,當晚午夜時分,各自所轄部下中的共產黨員及工農骨幹分子便被祕密逮捕槍殺。
風雲突變,黑雲壓城,外祖父心中驚恐不安。他從小熟讀聖賢書,一貫與人為善,追隨孫中山先生參加民主革命。想想手下那些共產黨員學生平日表現都很優秀,學習刻苦,團結同志,作戰勇敢,應是國家棟梁之材;他們不是我的敵人,是和我朝夕相處,共同戰鬥的學生和戰友。我怎能接受“上司”的命令,充當禍國殃民的劊子手去槍殺他們呢?他們何罪之有?我於心何忍?外祖父思想在激烈地鬥爭著、煎熬著,權衡利害與得失,終於做出一個正義的決定:救共產黨人於危難之中,寧可冒一人一家性命之險,也要全力拯救他們!情勢緊急,刻不容緩,在得到外祖母的支援下傾其家中積蓄,祕密召集屬下,每人發給四塊銀元,催促他們連夜各自逃出虎口,保住性命,再做計議。年幼的母親不知大禍臨頭,被家中來人吵醒,只見有人手捧銀元給外祖父鞠躬,有的下跪磕頭,外祖父躬身擺手,連連低聲說:“快走!快走!”聽得出來,聲音有些顫抖.他們匆匆出門離去。母親不知家中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夜裡來了這麼多人?
待他們脫險而去,外祖父鬆了口氣,頓時癱坐在椅子上,等待著天明上司對自己的“審判”。
第二天,果然有衛兵把外祖父傳去。外祖父離家時,外祖母抱著年幼的母親,孃兒倆嚇得瑟瑟發抖,哭成一團,不知吉凶如何?母親每每講到這裡都紅著眼睛,聲淚俱下。
“好漢做事好漢當!”外祖父神色自若。不由分說被上司劈頭蓋臉訓斥一頓,然後再關禁閉,加給外祖父的罪名是“通共”,違抗軍令;有訊息傳出,要“祕密處決”。外祖父當年保定校友及黃埔軍校學生輪番求情,歷數他的為人與戰功,國民黨當局於是不得不網開一面。外祖父的性命得以保全,但是國民黨黨籍被開除,職務被撤銷,並決定從此不得重用。此後外祖父在仕途上一落千丈,只得帶著妻兒老小到武漢、南京等地,在朋友和學生的手下謀個閒職,以養家餬口。
聽母親說,外祖父參加北伐時曾與李宗仁結識,且關係甚好,外祖父受排擠後,李宗仁曾邀請外祖父去廣西任職。外祖父由於身心俱受重創,去廣西路途遙遠,家中父母年老,身邊又有妻女需要照顧,終未前往。
1937年“七七”事變後,日本軍國主義發動大規模的侵華戰爭,中國大片土地淪喪。南京淪陷前夕,國民政府即將遷都重慶之際,外祖父帶著妻女回到徐州老家,母親也從金陵女師轉到徐州女師讀書。
當時,日軍從津浦線南北兩端進逼徐州,形成夾攻之勢,形勢緊急,李宗仁時任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正在調兵佈陣:“要給來犯的日寇一個重創”。外祖父應邀出任第五戰區司令部軍事戰略參謀,再次走上了保衛國家民族的戰場。
臺兒莊戰役爆發,李宗仁將指揮部搬到前沿陣地,在邳縣北部靠近臺兒莊的一個村落安營紮寨。母親聽外祖父說過,在那裡,聽得到臺兒莊大戰的槍炮聲,震耳欲聾。現在得知邳州燕子埠鎮棠棣埠村的張家大院,就是當年李宗仁將軍前線指揮部所在地。我的外祖父作為第五戰區指揮部軍事戰略參謀,曾和李宗仁、白崇禧等高階將領一起,在這裡度過許多不眠之夜。外祖父生前說過,他曾陪同李宗仁到戰地考察,協助參戰部隊組織敢死隊夜襲日軍,還曾陪同著名記者範長江等在臺兒莊戰地進行採訪活動。臺兒莊抗戰勝利之時,莊靜女士(邳州籍)率戰時漢口市各界抗戰後援會慰勞前線將士代表團,向李宗仁將軍敬獻《指揮若定》錦旗。我想,錦旗之上也應凝聚著外祖父的一份心血與汗水。
日軍在臺兒莊戰役失敗後調集兵力,夾攻徐州,徐州四面受敵包圍。1938年5月,李宗仁命令部隊突圍撤退。當此之際,外祖父回家安撫好父母及妻子,獨自帶著女兒去西安,投奔他在黃埔軍校時的學生胡宗南,以繼續為抗戰奉獻自己的軍事才幹。胡宗南畢業於黃埔軍學第一期,時任西北行轅最高司令長官,他把外祖父安排到西安黃埔軍校七分校任主任教官,母親也以徐州女師肄業的青年學子身份,考入本校,被編入女生大隊戰幹四團受訓。
黃埔軍校第七分校位於終南山麓,湘子河畔,一個名叫“王曲”的小鎮,因而又被稱為“王曲軍官學校”。北面遠離西安城市鬧區,南有蜿蜒起伏的秦嶺屏障,東面是連綿數十里的黃土高原,西望則是開闊的一馬平川,風光秀麗,氣候宜人。母親說,抗日戰爭全面展開後,七分校選擇這個非常適宜練兵習武的地方作為校址是頗有見地之舉。隨著抗日戰爭的急需,軍校規模日益壯大。蔣介石任命胡宗南為分校主任。校本部是由城隍廟改建的,營房分散在周圍遠近不一的村落。數十年後,母親回憶起在那裡接受軍訓,依然氣宇軒昂,熱血沸騰。那時候,生活全然軍事化,同學們胸懷殺敵報國之志,同仇敵愾,心無旁騖,訓練場上殺聲震耳,熱火朝天。女學生經常到街道、集鎮,舉著旗子,宣講抗日救國道理,為抗戰將士募捐。那是母親的一生中最為紅火、最有意義的歲月。
母親在戰幹團畢業後,被分配到七分校政治部作少尉科員,與當時在政治部作中尉幹事的父親在一個辦公室,二人從相識、相知、相愛,於1941年由外祖父證婚喜結良緣。由於外祖父的原因,胡宗南和政治部主任王超凡(別號季野,畢業於黃埔軍校第四期)等國民黨高階軍官及同事都一一送了賀禮。
聽母親說,次年(1942年)冬,便生下我。當時父親到中央軍官訓練團受訓,一年後被派往黃河堤防與日軍作戰。我滿月後,母親抱著我到軍校看望病中的外祖父。聽說外祖父見到我,非常高興。不久,外祖父就病逝了,享年五十三歲。父親從前線趕回來,在軍校同事的幫助下,把外祖父安葬在終南山腳下,胡宗南親往弔唁,併為外祖父立了墓碑,給予外祖父的一生很高的評價。
歲月如流,親悉零落。父親費蜀超在運河中學教師崗位離休,於2011年離世,終年94歲;母親魏淑媛在小學教師崗位退休,也於2017年離世,終年96歲。外祖父長眠於終南山下,迄今已經76個年頭。人世滄桑,不知陵墓碑石安在否?
他老人家生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舊中國,追隨孫中山先生,投身民主革命陣營,長期在黃埔軍校本部和西安分校做軍事教官,為國家培養優秀軍事人才數以千計。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對共產黨人揮起屠刀,他老人家不顧個人安危,拯救屬下共產黨人生命,並傾囊相助,達數十人之多。
日寇發動侵華戰爭,國家民族岌岌危亡之際,他老人家直接參與臺兒莊大戰的戰略戰術謀劃,並親臨前線,協助戰鬥部署。臺兒莊戰役的勝利,結束了抗戰初期中國軍隊連敗的惡夢,使日軍不可戰勝的神話灰飛煙滅,其中有我外祖父的無可否認的一份功勞。
猶記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運河中學宿舍父母家中遇見來自北京國家機關的外調人員,他們輾轉尋覓,費盡周章,終於找到外祖父的後人,核實某部一位副部級領導幹部早年在黃埔軍校時外祖父救助下脫險的那一段鮮為人知的經歷,可惜我沒有記下那位副部級領導幹部的名字。
外祖父的一生,雖無驚天動地的偉業,然其德行品格,足令後人景仰與追懷。
他老人家無愧於他生存的那個時代,也無愧於生養他的故鄉熱土,然而故鄉的人對於他老人家的真實一生卻知之甚少。作為他老人家的血脈傳承的人,每想到這裡,就感到寢食難安。而今,我以古稀之年搜腸刮肚連綴成篇公之於世,初衷即在此。
(作者系原邳州建工局建築學校退休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