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賢有點尷尬，先恭喜內院又高升，再感謝垂愛送吃的上門。

洪說去看望老友是理所當然的。說沒想到自己老了還要當一回難差，到了湖廣肯定要拜訪你這地主啊。

都賢起立說，“內院是當朝紅人，又肩負五省經略大任。在下如今是村野老禿頭一個，哪敢勞駕您。今特地來拜訪只因有一事請求內院開恩。”

洪打斷都賢的話，示意都賢坐下說話：“我知道你的來意，陶汝鼐請你來當說客的。”

“是的，陶汝鼐是我的小時候同學，他不過是平時愛發發牢騷，沒有什麼心思反抗當今朝廷的。他們幾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我想請內院開恩放了他們。”

“我知道陶汝鼐是你的同窗好友，朱之宣是你的學生，郭金臺也是你的學生。今天我們哥倆戳開天窗說亮話，他們能不能放，甚至洪某人的前途都掌握在你些庵兄的手上。”

都賢一驚，難道他還要順藤摸瓜找自己的麻煩不成？於是紅起臉說道：“內院此話怎講？我不諱言的確也幫前朝說過一些話，你要一併治罪的話也可把我和他們一起關了。我想問的是我們也曾同朝為官，您把前途就看得這麼重要嗎？”

洪承疇急忙站起，說：“些庵兄誤會了，別說你對於我還有救薦之恩，就是旁人來找我，我也不會那麼陰險啊。我知道大家都在罵我。說實在的在當朝我就是一個二臣，人家叫我活就活，叫死就得死。我不是說自己要個什麼前途，而是說我這次的任務，安定湖廣以及西南的目標要是實現不了，湖廣大地將再掀起腥風血雨，再使生靈塗炭，我的小命也會完蛋。”

接著說：“所以我想請些庵兄來商討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說實在的，我現在就可以放了他們，但是，這樣如果湖廣不安，我死不足可惜，朝廷必將再派強人，那樣不是事與願違了嗎？我想今天我倆不假外人好好聊聊，只要不罵娘，什麼話都可以講，你我當下該何如是好？”

都賢知道剛才一時性急，話出格了。坐下來，平和地說：“情況你是都瞭解了，你說我能做什麼，可以解救他們？”

洪說道：“話說遠一點，你要罵我漢奸賣國也沒錯，但現在關鍵是要讓湖廣不再折騰。你也很清楚，南明永曆那邊也清楚，當朝皇帝更清楚湖廣的意義。南明有了湖廣作屏障，將會長久與朝廷周旋。朝廷穩定了湖廣，南明失去屏障很快就會無力作亂。所以我要請你和你的這幫鄉賢舊黨出來，主持湖南局面，一免這裡再變血海戰場，二幫朝廷早日穩定全域性，投入休養生息。”

都賢沒想到洪承疇會這麼提出問題，急忙迴應道：“我也不能罵你叛國。但我身為大明子民，為維護江山社稷奔走也無可指責。我等深受大明朝恩，又怎麼可以為清廷服務呢？這事內院恐怕是太抬舉我了。”

“些庵兄別急著回絕，我們慢慢商量，今天我為你準備了住榻，我希望你我放下芥蒂，平心氣和談一談我們曾經共同的大明朝廷，看看民心的向背，看他是已經該壽終正寢呢，還是可以挽救。

“很多人罵我不忠，很多人罵我怕死。現在我母親天天罵我，我弟弟甚至不肯住到我為他們修的房子裡去。我知道對我的攻擊可能要持續很久，我內心的糾結其實也不比你們少。

“至少你知道我不是怕死之人。要說到忠，我也認為自己不是不忠不孝、寡廉鮮恥之徒，你看看遼東多少戰將最終投降了滿清？天子的仁德是臣子盡忠的根據。你沒有覺得是皇帝肆意妄為、胡亂折騰徹底蹂躪完了臣子們最後的忠誠嗎？

“在被皇太極俘虜時，我也曾絕食七天，當時想以一死獻天下，也能留個忠烈名，對讀書人來講名聲比身囊貴重。但是皇太極他們對俘虜的態度，內部的管制，軍隊的紀律戰力都使我刮目相看，和大明朝廷的虛偽、戾氣、爾虞我詐、烏煙瘴氣一比，彷彿讓我看到希望之星。我那時的確閃過一個念頭：期望他們代替明廷，怕他們止步山海關。

“我不但投降了滿清，而且為他們出謀策劃。提出‘承統續命，代帝徵寇’的口號。我百年以後最不好蓋棺定論的也可能是這一條，也可能是我一生最大的罪孽，也許是最大的功勞。”

都賢接過話題：“內院坦誠，我也姑且妄言。確實，清兵入關時如果沒有這個口號，也不至於如入無人之境，除了大順軍抵抗，其他地方基本望風而逃，或者竟相依附。弘光朝廷竟然以聯擄除寇作國策，等於開門迎賊。

“我也不敢說自己多高尚，畢竟從南昌撂挑子走人了。但是至少不為虎作倀，內院是聰明人，既然清廷講仁慈，你不繼續幫他們殺人也可以呀，為什麼要絞殺隆武朝廷呢。聽說你殺了幾十個朱姓藩王。黃道周一介書生，都說他忠誠衛道、義薄雲天，為什麼也要殺他呢？”都賢話越說越刻薄。

洪並未生氣，說：“天下不是一姓的天下，既然朝代改了，就要以穩定新朝為依歸。

“朱姓後代被養尊處優慣養得連智力都退化了，全然沒有了大明太祖高皇帝的雄才偉略，留著他們實際上只是造成亂源，一些不死心的人借屍還魂。

“至於黃道周，他是一種精神代表，只有消滅他才能避免這幫人藉著所謂正統儒家衛道士身份繼續飛蛾撲火、螂臂擋車，繼續造成社會不寧。”

“內院不愧已是當朝棟樑，我的確沒這麼想。我的心中確實還只有大明，也可能是愚忠思想，認為皇帝就是有些過失，作為臣子也只能當擔。怎麼有臣子投靠敵國反而怪罪自己的皇帝呢？您的說辭難免有些牽強吧。”

“不要說什麼棟樑，我們連命都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大明崇禎號稱仁德，可他殺大臣從來不眨眼。何況今天我只是一個貳臣，有多少分量自己心裡有數。

“有時候我在想，我們到底是為什麼活著。我們都讀孔夫子的書，知道要為社稷而生，可是朝廷真的把我們當人了嗎？你想過這十來年的奔波不是瞎折騰嗎？‘忠義’是個好東西，明君運用它可以固本強基，昏君利用它卻成了害人的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