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櫓檣空大隨人轉,稱錘雖小壓千斤。 利錐不與囊中處,文武紛紛十九人”,這首不知什麼人寫的七絕,是稱頌戰國末年那位“脫穎而出”,靠膽量和口才說服楚王出兵救趙的平原君門客毛遂的。
兩千多年來,毛遂的大名被廣為傳頌,即使到了今天,也被當做“人才抓住機遇”的典型,在勵志書中火了一把又一把。至於他那19位據說文武雙全、卻在平原君和楚王談判時不敢登臺的同行夥伴,則要麼被忽略,要麼如文首那首寫得不算太高明的七絕一般,被當作了肥皂劇主角毛遂的龍套甚至反襯。
也不能怪後世文人們偏心、欺負人,這癥結可是毛遂自己種下的:《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裡明明白白地記載著,平原君和楚王談判成功,按慣例歃血為盟時,毛遂一面招呼19個同伴登臺歃血,一面淡淡說了句“君等可謂因人成事者”,意思是,要沒俺毛遂,你們各位那就得白跑一趟了。
一個一直沒能給放進“穎”也就是布袋子裡,沒撈到脫穎而出機會的供職者,突然得到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發出了此前從未發出過的光芒,得意一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過歃血臺上那句話,說得未免小家子氣了。
當時的“國際形勢”是秦國一家獨大,其它六國一方面明知惟有合縱抗秦才能圖存,另一方面又惟恐別國不出頭,自己貿然摻和引火燒身,所以不管怎麼扭捏,最終派援兵是一定的,派得不爽快也是一定的,要麼遲遲發兵、緩緩行軍,要麼屯兵境上,坐觀成敗。平原君並不是只向楚國求救,另一路向魏國求援的既不是平原君本人,也沒聽說過什麼“文武紛紛”,可晉鄙的10萬魏軍還是開了出來——不肯進兵那是另一碼事;毛遂又是拔劍又是演說,把一臺子的楚國人、趙國人都塗了紅嘴唇,可求來的這支楚軍也還是一慢二看三透過,直到信陵君竊符救趙,秦軍敗退解圍,也沒能及時趕到——如果信陵君晚到仨月,這支楚軍也還是會“剛好遲到”,信麼?
明白了這些道理,就該清楚毛遂的作用其實不過如此:他不跳出來,信陵君一個人跟楚王泡蘑菇,這支援軍也還是會出發的,只是會晚不少日子;他跳出來,這支援軍也還是很難按時到達,因為楚國就沒打算跟秦國玩命。借這個外交舞臺,為自己贏一個閃光的機會,原本是不錯的,但當眾得意忘形,還譏諷同伴,就顯得有些猥瑣了——您沒看出楚軍這“一定會出發、一定會遲到”的小算盤,那19位同伴中,難道就連一個看出來的都沒有?
再者說,19位夥伴塗紅嘴唇是“因人成事”,他毛遂就不“因人成事”?他們出使楚國並非尋常意義的外交訪問,而是在幾十萬秦軍包圍下的求救行為,是一場風險極大的突圍行動,沒有這19位文武雙全同伴的計策和努力,他們一行人如何能突破重圍,擺脫盤查和追兵,安然地從河北的邯鄲,一路抵達位於安徽壽春的楚國新都?趙國剛剛慘敗,平原君有求於人,救趙敵秦非同兒戲(楚國剛給秦國打得連都城祖墳都丟了),平原君能在短時間裡和楚王見上面,談上判,19位文武雙全的門客,必然為此付出了艱辛努力,可以說,沒有這19個人,毛遂能不能走到歃血臺下都是隻有天知道,那句“因人成事”,可謂適暴其短,讓這把一不小心被扔進布袋子裡的錐子剛露了個尖,又一下把自己狹隘的胸襟,淺陋的見識暴露無遺。
不過話說回來,野史、小說和戲文上對毛遂的吹捧固然偏頗、誇張,但這些文字對平原君一邊倒的鄙視,卻是一點不偏頗、半點不誇張,實在是很有道理的。
趙國固然是國王的,但他是國王的親弟弟,最主要的執政者,說他是趙國的CEO怕是半點也不誇張;他號稱三千的門客都是領他的工資兼福利,聽命於他一個人的領導,人事權、管理權都集於他一身,這些人敢來投奔號稱“戰國四大公子”、以“養士”出名的平原君,就彷彿今天去跨國名企求職的應聘者一般,對自己必定是有幾分自信的,濫竽充數的大忽悠不能說沒有,但有一技之長的專才應該是多數,多才多藝、出類拔萃的頂級人才,估計多少也有幾個。照理說,如此眾多的人才,誰能做什麼,誰不能做什麼,他應該有個基本瞭解,不至於兩眼漆黑,半點摸不著頭緒。
可從去楚國求救這件事上看,他對手下這些人才資源的瞭解著實有限。
臨行前選拔人才,一般人只看到毛遂的抱怨,對這位後來大出風頭的人物沒能放進布袋子,多少有些抱不平,可仔細琢磨就該發現,其實沒機會進布口袋的又何止一個毛遂?
如果平原君這位CEO對屬下人才早有全盤瞭解,這些人哪個能文、哪個能武,哪個既能文又能武,心中早該有個準譜,接到“突圍去楚國求救”這個緊急任務後,腦海中理應迅速浮現出一張大體的隨行者名單來,充其量斟酌損益,略有調整,何至於要搞那麼個臨陣磨槍的“海選”?
文武雙全是對高階人才的要求,要的不但是全面,還是“兩頭突出”,這樣的人才即便放在人堆裡,也該十分突出,三千門客中,這樣的人物本就不會太多,一個精明的管理者理應早就注意到,並給予必要的任用。不僅如此,還應切實掌握一批能力稍遜一籌、但具備上升潛質的“儲備人才”,逐步加以培養、信用,只有這樣,才能平時有條不紊,緊急時成竹在胸。平原君白白招攬了這麼多“儲備幹部”,卻連高階人才的基本摸底都沒做好,本來就只是個急才、偏才,又不顯山不露水混在上千普普通通“下客”中的毛遂,又怎會進入平原君的布口袋?
按照《史記》的說法,此次歃血成功、回到趙國後,平原君厚待毛遂,尊為上賓,這是正常的論功行賞,毛遂當之無愧——但上賓可以尊,今後遇到重大使命,卻還是得掂量著辦,而不是貿貿然把毛遂再扔進那個未必合適的新口袋——和平原君齊名的孟嘗君,不也把立了大功的雞鳴狗盜之徒尊為上賓,可他是用這幾位去收稅了,還是用這幾位去出使、打仗了?
歃血臺下那19位門客缺乏外交應變的魄力和急才,但在應付日常性事務上的過人能力卻未可就此抹煞,平原君和毛遂倚仗這19位的能力才能平安抵達楚國,也還得靠他們19個才能再衝回邯鄲覆命,在日後多數場合裡,這些門客所能發揮的作用,恐怕也會遠勝“偏才”毛遂,對此,毛遂未必能清醒認識,但“用人單位”平原君卻必須心知肚明。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特長與特短,個性也五花八門,如果領導者能切實瞭解,善加搭配、使用,讓這些特長、性格不同的下屬互補、互配,就能發揮出成倍的威力,反之,即使天才也可能被用成廢物。唐代大臣、以畫驢著稱的理財能手韓滉以善於用人著稱,有一次有個朋友的孩子來投奔他,考核各項專業無一擅長,許多人都覺得這人沒用,打法走就得了,可韓滉發現這孩子少年老成,沉默寡言,就連吃飯都坐得端端正正,跟同座連一句閒話都不講,就把他派去看守倉庫大門,結果這位老兄早到晚退,每天都端端正正、黑著臉坐在倉庫門前嚴防死守,果然把個庫門守得滴水不漏。每個人才都有自己最合適的那個布口袋,都有“脫穎而出”的條件和可能,但為下屬們量體裁衣,選擇合適口袋,並一一裝進去的活兒,卻只能由管理者來做。
平原君這位CEO之所以能當趙國的重要管理者,不是因為能力突出,被選拔出來,而是因為他是老國王的兒子、小國王的兄弟,一筆寫不出倆“趙”字才當上的,在選拔、管理人才上沒辦法、少經驗,和他本人並非“唯才是舉”優選出來,有很大的關係。當然,這種人才選拔方式在戰國時是常態,即使今天,在國內外許多私人企業裡也司空見慣,誰也不是天生會管理,吃一塹,長一智,在教訓中學會識人、用人,也不是不可能、不可以的。
然而從歷史記載上看,這位CEO出了趟遠門,也未必就因此長了學問,後來趙國解圍,平原君因為慢待門客,造成下屬集體跳槽,去投奔自己小舅子、魏國公子信陵君的事件,他不瞭解下屬心理狀況,惹出麻煩也就罷了,居然要等到查發放工資、口糧的花名冊,發現領錢領米的人少了,才知道有那麼些員工自炒魷魚。
這也罷了,有一個傳說稱,回國後不到一年,平原君眼瞅著享受高幹待遇的毛遂足吃足喝無所事事,覺得實在是糟蹋工資,愣逼著他帶兵打仗,結果一敗塗地,毛遂沒臉見人也抹了脖子。毛遂就是個偏才,情急之下上臺辯論是最適合他冒尖的布口袋,帶兵打仗恐怕恰是最不適合的,對於他,平原君已經毫不陌生,可亂放袋子的毛病半點沒改,其他沒機會一起出趟差的門客,估計更難找到合適的布口袋了吧?可見“毛遂事件”之前,平原君那高高在上,不屑費神瞭解、掌握員工情況的毛病,並沒有多少改善,“信陵君跳槽事件”的發生,與其說是偶發事件惹禍,還不如說那些被放錯了布口袋的“錐子們”積怨已久,正好給他們找到個集體發作的機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