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的一個下午,奧地利作家茨威格正在匆忙的收拾行李。自從一年前希特勒上臺後,整個德國的社會環境越來越激進,身為一個“老歐洲”式的舊自由主義作家,茨威格難以接受這種社會空氣。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是個猶太人。
18年前他從維也納移居到莫扎特的故鄉薩爾茨堡,此時卻不得不拋棄在薩爾茨堡的家,重新回到故鄉維也納。可同年又發生了“維也納事件”,奧地利法西斯分子崛起,茨威格再次遭到驅逐不得不流亡英國。
由此開始,茨威格開啟了生命中最後10年的流亡之旅。他輾轉英美,最終在1940年定居巴西,並在這裡寫下了他的最後一本書、也是他的自傳——《昨日的世界》。
▲1900年在維也納時的茨威格(右)
茨威格在書中回憶了自己的年輕時光,尤其描繪了1880年到一戰前的維也納,這是他的故鄉和精神家園,是“老歐洲”的黃金時代。整個歐洲的精神都在這裡碰撞、在這裡交匯,維也納是毫無疑問的歐洲“心臟”。
維也納為何能成為歐洲的心臟?它又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歐洲文明呢?
▲維也納美景
1.“門外就是亞洲”,站在文明的十字路口維也納大約於公元五百年前建城,當時是凱爾特人的一座城鎮。公元15年,羅馬帝國佔領了這座城市,用來建設要塞以防備北方蠻族由山脈入侵。
羅馬人給這座城市起了個美麗的名字——“文多波納”,在古高盧語中意為“白色盆地”。
12 世紀時維也納成為地區手工業和商業中心,1137年成為奧地利公國的都邑。此後維也納又作為神聖羅馬帝國(1278年起)的首都。
▲公元972年神聖羅馬帝國疆域,奧地利在神聖羅馬帝國的東部、巴伐利亞公國的東邊
從地理上看來,維也納處於西歐和東歐的邊界上,也處於中歐和南歐的交匯處,這種獨特的地理位置造就了維也納繁雜的文化景觀,各民族的文化、語言、宗教在此交匯碰撞,這種現象在近代之前便已經開始。
▲1493年在紐倫堡紀事報中對維也納的描繪
15世紀時,奧斯曼帝國在安納托利亞半島崛起,逐步蠶食消滅了拜占庭帝國後,開始了對巴爾幹的侵略征服。奧地利此時也堪稱中歐霸主,雙方在巴爾幹半島進行了數百年的廝殺來爭奪領土和勢力範圍。
▲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奧地利大公斐迪南一世。自1558年登基成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后,來自奧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壟斷了皇位近300年,維也納事實上作為帝國首都存在
自1526年奧斯曼帝國大敗匈牙利王國到1718年《帕薩羅維茨條約》簽訂的近200年時間裡,匈牙利、斯洛伐克、特蘭西瓦尼亞、克羅埃西亞、斯洛維尼亞和捷克等中東歐地區成為奧地利帝國與奧斯曼帝國爭奪的物件,其發展受到戰爭的嚴重影響和破壞。
▲1683年的維也納
戰爭當然摧毀了當地的經濟,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反而擴充套件了奧地利帝國的“多元性”。
類似特蘭西瓦尼亞或是斯洛伐克這種小國,是絕對無力單獨對抗奧斯曼帝國的,它們只能被迫與奧地利人“合作”。由此東歐的許多民族都被納入了這個混雜的帝國中,一次構成了奇特的景觀。
奧地利帝國本身是矛盾的。它一方面施行“開明專制”,在捷克發展工業,讓其成為中歐工業的核心;另一方面它又限制匈牙利的工業發展,對其工業品徵收外國同等關稅,讓匈牙利只能作為原料提供地;它在巴爾幹廢除農奴制,卻又在特蘭西瓦尼亞將其保留。
這種深刻的矛盾性鑄造了奧地利的多樣,也成就了維也納的多樣。它是東西方的交匯處,它既發達又落後,既保守也開放。
正如19世紀的奧地利政治家梅特涅所說:“亞洲始於維也納門外。”
▲18世紀的奧地利女大公,瑪麗亞.特蕾莎。其實行“開明專制”,主導奧地利進行近代化改革,其子約瑟夫二世廢除奧地利農奴制
2.黃金時代,維也納的“另樣”自由維也納真正的黃金時代是19世紀。這樣一階段的維也納可稱為是中歐真正的中心,工業革命為維也納帶來了財富,奧匈二元帝國的建立似乎也消除了帝國解體的隱患,外面還有德意志帝國撐腰來保障奧匈帝國在巴爾幹的利益,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美好和欣欣向榮。
▲1870年的維也納歌劇院十字路口
但在這背後體現出的是奧匈身為一個“老大帝國”的困境。外部沙俄對巴爾幹虎視眈眈,新興的羅馬尼亞與義大利又不斷試圖挑戰其中歐霸權。內部民族爭端不斷,同時政治改革遲緩,仍是一個半專制君主國。
奧匈帝國看起來就像一個年邁遲暮的老人,維也納是他手中權杖上的一顆耀眼寶石。
▲奧匈帝國民族分佈圖。儘管在19世紀奧地利試圖透過組建二元帝國,和匈牙利人分享權力來穩固國家,但實際執行的並不順暢。帝國末期曾設想拉攏克羅埃西亞人來制衡匈牙利人,建立一個“三元帝國”,這種舉措也映射出了這個複雜國家的無奈
得益於複雜國家環境與低效的政治體系,維也納在這個中歐的衰落帝國身上反而孕育出一種別樣的“自由”。
▲1880年的維也納
奧地利的保守政治環境,讓很多自由主義者或中產階級難以進入政壇並一展抱負。同時這個君主國的內部鎮壓手段不夠有效,無法做到像德國或沙俄一樣肅清反對派。由此,維也納誕生出了一種獨特的“咖啡館文化”。
維也納咖啡館林立,許多中產階級喜歡聚集於此談天說地。他們往往是作家、小商人或是律師之類,在此大談文學或政治觀點。
茨威格也是咖啡館的常客,他筆下如此描述維也納咖啡館:“相當於某種民主俱樂部,以便宜的價格,向每個人開放。每個人都能點一小杯坐好幾個小時,聊天、寫作、玩牌、收郵件,最重要的是,消耗掉大量的報紙和雜誌。”
維也納的學術圈子很小,人們互相之間也都認識,這造成了一種親切、溫和的學術環境。在咖啡館內誕生了奧匈帝國的許多重要學術人物,弗洛伊德、維特根斯塔、哈耶克、熊彼得等等,都曾流連於此。
▲正在喝咖啡的茨威格
這種低效帶來的寬鬆政治環境,也讓維也納成為了中歐著名的“流放地”。大量外國,尤其是俄國革命者出走維也納。如列寧、托洛茨基、布哈林、斯大林等,都曾來往於此。
許多人並非在母國結識,而是在維也納。托洛茨基在維也納時間最長,從1907 年秋到1914 年秋,他最喜歡中央咖啡館是出了名的。
同時狂野的維也納也是中歐冒險家和失意者的去處。希特勒在父母雙亡、考取藝術學院失敗後就一直流浪維也納街頭,靠打零工或賣畫為生。他也是咖啡館的常客,並很有可能在這些政治沙龍中學到了辯論技巧,未來他將依靠這些統治德國政壇。
鐵托在1911年從克羅埃西亞老家的鄉下輾轉來到了維也納,進入到戴姆勒汽車廠工作。隨後他成了梅賽德斯的試駕員,駕駛著最新款汽車狂飆於維也納街頭,鐵托還在維也納學會了交際舞和擊劍,後者讓他在奧匈帝國軍隊擊劍大賽上獲得銀牌。
▲維也納美泉宮。斯大林在維也納時常常進行寫作,有時特羅揚諾夫斯基夫婦看他過於勞累,便會邀他去美泉宮公園散步,而這也是希特勒最喜歡的去處之一,他們很有可能在這見過一面。
1913年,斯大林、托洛茨基、布哈林、希特勒和正在當汽車工人的鐵托都在維也納,他們可曾在街上擦肩而過?可曾在咖啡館鄰桌而坐?
那是屬於維也納的黃金時代,茨威格這樣形容那個時代——“幾乎沒有一座歐洲的城市像維也納這樣熱衷於文化生活……一個普通的維也納市民每天早晨看報的時候,第一眼看的不是國會的辯論或者世界大事,而是皇家劇院上演的節目……”
3.昨日的世界,老歐洲的謝幕演出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維也納也不可能永遠輝煌。隨著1914年薩拉熱窩的一聲槍響,茨威格和他所熟悉眷戀的世界也在那個盛夏崩塌了。
他如此描繪當時人們的心態,“我們以為已經看到了新的曙光。而實際上,燃燒世界的戰火已經臨近,火光已經在望。”
屬於維也納的時代在一戰後就徹底結束了,維也納是為一個五千萬人的國家服務的,但此刻奧匈帝國早已崩潰消失,他的屍體上湧現出了各個民族國家。
▲奧匈帝國的瓦解
而對於維也納來說,奧地利似乎太小了點。那個茨威格所懷念的,那個建立在歐洲列強實力均衡、共同進行全球殖民掠奪下的“全球化”時代已經徹底結束。他曾經夢想做一個“世界公民”,但在浮華下隱藏的是血腥與暴力的地基,最終還是摧毀了這一切。
▲1938年3月15日,納粹德國與奧地利宣佈合併。茨威格對於老歐洲的最後一絲眷戀消失殆盡
在二戰前夕,茨威格選擇定居巴西。隨後在納粹德國勢力最盛的1942年,由於看不到歐洲的“復興”而絕望萬分服毒自殺。
▲1938年3月,希特勒乘坐敞篷汽車穿越維也納時的場景
戰爭結束後的奧地利雖然經歷了經濟騰飛,但維也納卻再未有過那樣的黃金年代。維也納當然是歐洲的文化心臟,但當歐洲不再是世界的心臟時,維也納又該何去何從呢?
▲聯合國在奧地利維也納的辦事處,聯合國四大辦事處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