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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殷周王室的傳承

王國維先生被周人的文獻說服,認為周人文化背景與夏、商人都不同,所以周統治者廢除異族的古文明而形成了新的文明。這種看法在國內外歷史學界迄今為主流。可是本文細查傳世及出土文獻記載、殷末周初的考古資料的結果並非如此。本文認為各種史料一貫地表達,在殷周之際,西伯姬昌家族屬於殷商王族的氏家之一,是紂辛的親屬。

據傳世和出土文獻所載,孤竹國的墨胎氏屬於殷商王族的氏家之一,可是孤竹國和殷王家為親族的關係,乃幾百年的通婚基礎。同時文獻也描述姬氏周人與殷商王族有兩百餘年的通婚關係。所以在殷商制度中,周國的姬氏屬性應與孤竹國的墨胎氏相類,都屬於殷商王家的親族。

殷商時期具有父系、母系並重的雙嗣制度,這影響對先王的祭禮傳統。甲骨文明顯地揭示,參加祭祀先王禮的,有在位的王、多子和多生三種子孫後裔,“多子”是指先王的宗子,而“多生”是指女系後裔,所以其氏族不一,但同屬先祖所生的後裔,而有資格參加祭禮。

文王既為殷商國家諸侯之一,又屬先王所生的後裔,故有資格參加國家宗廟之禮。但據周原卜辭所載,文王不僅參加國家宗廟之禮、受胙,還親自主導祭祀成湯、大甲、武丁等先王之禮。以筆者淺見,這確實具有外交策略上的意圖,藉由親自主導先王之禮,西伯已開始強調自己繼承成湯的正統性。因此西伯祭祀成湯與祈求克殷的目的並無矛盾,文王認同大殷之祖,強調自己是受先王護祐的後裔,祈求祖先保祐他的王室,而非帝乙的王室。周王以祭禮團結商屬諸侯的策略,才能有成功的基礎。周文王向大甲求祐同時,也祭告於周地方的先伯或先母。

總而言之,雖然歷史傳統中一直強調商周異族、異源的概念,實際上卻有很多文獻都表達商周之間的親密性。對照出土資料,這其實才是史實留下的痕跡。商周王家雖然分屬不同的“氏”,建立了不同的朝代,但據殷商雙系制度兩者應屬同一族。周王家原是殷商上層貴族之一,其語言、信仰、文化都相同。甚至在古代的父母雙嗣制度中,周文武王和殷商王族有著共同的先祖。文武王時,周王家在諸侯間強調其承續成湯的正統性,並最終以此政策取代了殷商王室。對當時的周人來說,強調自己與殷商先王傳承的關係是有利的。

直至政變之後,新王朝開始進行改革,建立起新的政治系統,逐步進入新的歷史階段。或許是成王時期,才開始強調“既絀殷命”[1]確定崇拜文武的禮制,不再祭祀殷商先王,並強調周與殷商之間的區別。同時在嚴格確定父系繼嗣制後,不同氏族的親屬關係漸行漸遠。成康王之後,鑑於新的歷史情況,周人認為強調殷周異族,將更符合其政策目的,從而形成商周異族、異源、異氏、異姓的敘述傳統。昭穆王之後,王的諡號與殷王已不相同,這或許也反映出商周關係被逐步抹去的痕跡。

關於商周異族、異源的概念如何形成,目前仍缺乏資料。可是傳世與出土資料都能證明在商周之際,他們確實是同族的關係。伯夷叔齊故事中,周封伯不僅是“上謀而行貨”, 而且“殺伐以要利”。對此,周原甲骨文恰可為證。整理者曾提到:

周原卜辭中另有“伐蜀”、“克蜀”和微、崇等諸侯國的記載,亦反映了周和四周各國的關係及其施力的迅速增長。同時卜辭中出現的山川地名,如“密山”、“礿於洛”和征伐“密須國”等,說明文獻中周文王後期確實征伐了西北、西南的一些諸侯小國,“三分天下有其二”完全是歷史事實,這就為周武王聯合這些國家共同舉兵灰商奠定了基礎。[2]

可見,出土與傳世文獻資料確實可以互為補證。筆者以為,雖然傳世文獻強調的是周王朝與殷商區隔的意識形態,但傳世文獻也足以反映出,殷周實為同族,發動政變驅逐紂王的,是殷商自己的上層貴族。而且,周在出兵之前,即曾暗中策劃、佈置陰謀之網,“上謀而行貨”,“殺伐以要利”。這都是上層貴族政變的情形,在當時,這些上層貴族必然也是王室的親屬,系出同源。

二、從殷周政變背景讀宋微子開故事

筆者認為,《史記·宋微子世家》的故事,反映的也正是殷周政變時期,貴族之間“上謀而行貨”的情況。

歷來學者們多針對伯夷、叔齊的故事進行論辯,卻較少關注其與微子故事的關連性。說及微子開,一般常引用《論語·微子》“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3]之語,以及《尚書·微子》的告文。《史記·宋微子世家》也同樣強調微子的仁賢。但若不從道德,而從歷史的角度來讀這些文獻,微子的故事實可填補商周之際貴族內鬥的一些片段狀況。

《史記·宋微子世家》言:

微子開者,殷帝乙之首子而帝紂之庶兄也。紂既立,不明,淫亂於政,微子數諫,紂不聽。……微子度紂終不可諫,欲死之,及去。[4]

《呂氏春秋·仲冬紀·當務》解釋其兄弟矛盾的緣由:

紂之同母三人,其長曰微子啟,其次曰中衍,其次曰受德。受德乃紂也,甚少矣。紂母之生微子啟與中衍也尚為妾,已而為妻而生紂。紂之父、紂之母欲置微子啟以為太子,太史據法而爭之曰:“有妻之子,而不可置妾之子。”紂故為後。用法若此,不若無法。[5]

無論微子開是紂的庶兄或是同母之兄,兄弟間顯為敵對關係。武王和微子定下盟約,武王立都於中原之西,而中原東南之地則封給微子。中原之東南周口鹿邑縣有發現西周初期的大王墓,學者們認為,這應屬宋微子開家的墓葬。[6]此為所以考古發掘對傳世文獻記錄微子封於宋的旁證。

上引《呂氏春秋·季冬紀·誠廉》在敘述夷齊故事時,也特別提及微子:“又使保召公就微子開於共頭之下,而與之盟曰:‘世為長侯,守殷常祀,相奉桑林,宜私孟諸。’為三書同辭,血之以牲,埋一於共頭之下,皆以一歸。”[7]

《史記·宋微子世家》後有言:“周武王伐紂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于軍門,肉袒面縛,左牽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8]清代梁玉繩認為這部分描述恐有誤:第一,微子不是亡國之子;第二,微子早已行遯,不在殷都內;第三,武王和微子早已定盟,並非武王克殷後,微子才與周聯盟。因此這應是描述亡國太子武庚的動作。[9]梁玉繩先生的修正應無誤。

武王克殷後,封給微子廣大的領土,但也給殷商太子武庚及其它殷家宗子封土和君位:“武王乃釋微子,復其位如故。武王封紂子武庚祿父以續殷祀,使管叔、蔡叔傅相之。武王既克殷,訪問箕子(紂親戚)。”[10]這樣的描述,並不像是完全消滅殷王家的政權,而更像是殷紂被兄弟(含同父宗兄弟和堂表兄弟)所殺,最後由周領導的聯盟取代了他的政權。無論是出土史料抑或這些故事的記載,對商周之際的描述往往不像兩個族群的爭鬥,反而更像國內貴族的政變。

政變之後,掌握權勢的新王朝乃重新安排政局,以符合新的時代需求,中國歷史逐步走向新的階段,但直至昭穆王后才可看出實際的改變。成王時期,武庚企圖再掌王權之事,使周王室更加隔離與商。《史記·宋微子世家》言:

武王崩,成王少,周公旦代行政當國。管、蔡疑之,乃與武庚作亂,欲襲成王、周公。周公既承成王命誅武庚,殺管叔,放蔡叔,乃命微子開代殷後,奉其先祀,作微子之命以申之,國於宋。微子故能仁賢,乃代武庚。[11]

成王時期,貴族不斷抗爭,反抗周的姬氏貴族,希望殷王之子再度掌權,利用殷王的名義提高自己的權力。因此成王只能“既絀殷命”,讓抗爭的貴族失去其號召基礎。這是典型貴族間內鬥的情形。微子與紂辛原有所衝突,導致他不願支援其子武庚,反而成為周王可靠的夥伴。所以在周人的眼目中,微子“仁賢”。

微子的榮譽應源自周統治者的政治需求和周的正統性意識型態周統治者不可能彰揚兩位行為異於微子並對周政權進行批判的人。伯夷、叔齊的榮譽源自政變受苦的百姓對政治人物觀察,表達無政策利益的價值觀。姬發政變時,紂辛的親兄、親子,皆曾參與其聯盟,接受姬發為王,並分得殷國之地。只有伯夷、叔齊恥之,遂餓死於首陽之下,以持守自己的淳性,因此受人佩服,尊為賢者。

三、周原政權中央的特殊性

雖然前文證明,殷周王室實為同一家族之關係,但這並不否定周原本土所形成之文化的獨特性。在新石器時代時期,寶雞地區的彩陶文明,北與甘肅馬家窯有文化來往,南則透過陳倉古道和褒斜古道,與漢江流域的大溪文化締結關係,因此,學界早已發現大溪彩陶文化與半坡彩陶文化間具有某種程度的來往。同時,雖然渭河匯流入黃河,水路交通便利,但早期渭河東遊的居住條件並不良好,三門峽和黃河中下游的資源貧瘠,因此寶雞先民前往河南西北角發展的情況並不踴躍。

直至青銅早期,因氣候變動、北方族群掠奪以及其它今日難以掌握瞭解的情況,渭河流域的彩陶文化沒落,先民或往其它地區流動,導致青銅早期時代的周原地區聚落遺址極少,根本不見古城遺址。直至將近殷商時期,周原遺址的數量才開始逐步增加。並且,若吾人從先周文化的涵蓋範圍來看,其與中原地區的交流關係,往往還不如透過陳倉古道和褒斜古道,從而與漢江流域及廣漢地區的文化交流來得頻繁。先周文化與新石器半坡和馬家窯文化的關聯並不多,期間似乎產生過文化斷層,但還是可以發現西南廣漢、漢中、丹江和鄂西北等地的文化,對此處文化發展的影響十分深刻,目前的先周與西周早期考古,已充分證明了這一點。例如位於陳倉古道上的國,與三星堆文明的關係十分密切,透過這些關係,三星堆的文化形象和技術對先周文明的亦十分有所影響,此外,寶雞出土的部分先周與西周初期的禮器,與殷商末期隨州羊子山鄂國的禮器相同,足證先周文明在與漢江流域的長期來往中,逐漸吸收了許多先進的技術。因此,周本土的文明亦不離長江中上游文明的影響。

不過,在先周文化中亦依然可見黃河北游下來的影響因素。據此,吾人可以推論先周文化的形成,乃是具有西北先戎與西南先蜀、先巴等不同文化之因素所融合而成。這與傳世文獻中所敘述的情況一致,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從周時代起,語言便逐步吸收了藏族語言的特點,也反映了殷商之後政權中心與西邊山脈族群的關係。

根據以上資料,使我們初步推論出以下情況:某些西北掠奪者的族群,在殷商之前便已開始在寶雞地區定居,並利用南下的路線,與漢江及廣漢古文明發生交流。此族群在定居後,便從掠奪者的生活方式,逐步發展成以定居族群的經濟活動為主,其中包含了農耕和商業,並且學會了許多南方的技術,而成為南方的農耕文明、居於山上的族群以及草原族群之間的聯絡者,利用其地理位置發展商業。殷商末期的周國因掌握了通商要道而富強,並以此為始逐步擴充套件己方政權的勢力。

西周文明形成的情況與其它文明的關係,目前尚需要依靠考古發掘以增加研究的材料,不過,從初步觀察中,筆者提出推論如下:既然本人認為夏文明的中心在漢江下游(古名為夏水),那麼位於周原的文明,確實並非是從殷商繼承對夏的知識,反而是在殷商之前或同時,便已經透過自己的交通線,吸收了夏文明的精神、文化、技術,同時亦從同一管道得知了夏文明的神話歷史與傳說。只不過,殷商上古帝國建立後,殷商政權到達周原,將周原的族群納為屬國,並積累牧產、馬匹、礦物等西北及西南的資源。這便確定了周原在殷商帝國裡的重要性,並且促使黃河流域的交通線成為主要國道。殷商透過派遣“侯”統治周原,並與周原貴族通婚,逐漸將周原族群同化,周王室來源即於此。

由於上述原因,周王室成為殷商王室的旁系,因此當週室初掌握政權後,並不刻意否定其與殷商王室間的傳承關係。可是到了昭穆王時期,在新的政治情勢下,開始強調其自身與殷商無關的獨特性,並偽託與夏的傳承關係。西周晚期的周室掌握了記述文獻記錄的權利,因此將夏的歷史改寫成自身族群的前史,並隱藏了夏文明的地域範圍實際上就是周時期的楚地一事。造成後人誤解,以為夏的位置在黃河流域。然而,最近考古的發展皆顯示:中國境內的文明起源在長江流域;直至青銅時期,草原地帶才出現文明化的活動,但此文明的發展重點不是產業,而是戰爭。青銅早期時代,以黃河作為南北不同文明的邊界,直到接近殷商時代,黃河才逐步成為文明交通的要道,並形成了南北、東西集中的“中”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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