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這句知曉度很高的話,蘊含著兩層意思:
其一,楚國人有能力滅掉秦
其二,楚國人滅秦的念想極其強烈。
有沒有能力滅掉,算是一種期待,還要看客觀發展情況。但想不想滅掉,則是主觀慾望。都已經到了只有三戶的境地了,還想著要滅秦,怨念極深。
這就很有趣了,為什麼是“楚”而不是韓趙魏燕齊的三戶呢?他們想滅掉秦的慾望不強嗎?他們對秦的仇恨不深嗎?
二
秦始皇親政後展開的滅六國行動,次序是這樣的:韓趙魏楚燕齊
在這些戰役中,韓魏燕齊,都是相對輕鬆的。
韓魏兩國在上幾任秦王的反覆摩擦下,早已沒了戰鬥力,地盤也小得可憐。滅韓很輕鬆,一戰而下。滅魏也只用了三個月。
燕國要不是弄了一出荊軻刺秦王,本沒什麼可以大書特書的事件。嬴政深恨太子丹,派軍擊燕,在獲得了燕王獻出的太子丹首級後,秦軍轉頭先去滅了魏楚。之後再去收拾燕,也是一舉拿下。
齊國是大國,大到以前秦還奉承齊說我們各自稱帝做東西兩帝如何?所以先滅齊會引起諸國最大的警覺,秦恐諸國聯合。但齊國其實軍事實力是有名的差,秦一直的策略就是放到最後反正你也不禁打。齊國七十餘城,一年內全滅。
但秦滅趙和滅楚,都相當慘烈。
著名的長平之戰並不是滅趙之戰中的戰役,它發生在前260年,而滅趙之戰始於前236年。即便當年白起坑了四十萬,趙國的抵抗依然很頑強。20萬趙軍對抗三路秦軍30萬,戰事依然膠著。後來秦軍改變策略,三路軍統一由秦將桓齮指揮,殺趙軍10萬之眾。危急時刻,趙國出動名將李牧,幾乎全殲了這30萬秦軍。李牧後來還擊退了秦軍三次大舉進攻,秦國使出盤外招(離間計)算計了李牧,才算擊破趙軍。
趙國一直抵抗到前228年,邯鄲陷落,趙王投降。但趙國的公子嘉出逃,跑到北地建了個“代”繼續抵抗。代被滅於前222年(秦滅燕之後滅齊之前)。如果把代也算上,趙國對抗秦國,時間最長,力度最大。
楚國的抵抗也很頑強,雖然程度上其實不如趙國。滅楚之戰從前225年打到前223年,用時不足兩年。滅楚之戰中,秦國先是吃了一個虧,楚將項燕擊敗了秦將李信的20萬秦軍——楚人殺秦人也很慘烈的,連著追了三天三夜,秦軍都尉一級的高階軍官就死了七個,主帥差點被俘——然後秦國近乎傾巢而出,60萬大軍在王翦的統領下,拿下了楚國。
從這個過程中看出,趙楚兩國,抵抗力度最大,仇恨最深。而站在秦國角度上,這兩個國家是秦王欲一統六國中最大的障礙,用力也最猛。三戶不是韓魏燕齊可以理解,但為何不是趙雖三戶,滅秦必趙呢?
三
先看看趙國。
趙國地盤小於楚國,也小於齊國。但趙的軍事實力很強,秦國最大的競爭對手並不是楚。一開始秦並沒有太把楚當回事,李信說20萬秦軍足矣,嬴政還信了。
趙的軍事實力什麼時候開始變強了呢?
趙武靈王。他搞了一個歷史上很有名的事:胡服騎射。也就是說,趙武靈王號召大家一起穿胡服。
他的理由是胡服比中原的峨冠博帶更適合打仗和勞作——有點耕戰的意思了吧?
茲事體大的很。如果孔夫子活著,大概也要大罵趙武靈王,說趙國快亡國了吧。
穿衣服這件事大到什麼程度呢。孔子稱讚管仲的功績,是這麼說的: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
不是管仲的話,我們就要披頭散髮,然後穿左衽的衣服(前襟向左掩)。孔子用被髮左衽指代華夏亡了因為華夏是右衽,可見穿衣服這件事非同小可。
對於趙武靈王,梁啟超是這麼評價的:
七雄中實行軍國主義者,惟秦與趙。……商鞅者,秦之俾斯麥;而武靈王者,趙之大彼得也。
《黃帝以後的第一偉人——趙武靈王傳》 梁啟超
偉人不偉人,第一不第一,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實行軍國主義者,惟秦與趙”,確然。
秦殺趙人極多(反過來何嘗不是),但有一個略顯殘酷的事實是,秦趙本質上,是一回事。
我總覺得,“我不想做趙人,我要做秦人”的可能性,遠遠超於“我不想做楚人,我要做秦人”。趙人在文化理念上,是很容易接受秦治的。
四
至於楚國。
最討厭秦國的是楚人。我個人有兩個原因,和各位一同參詳:
1、楚懷王事件
2、楚人文化習俗與秦人最為格格不入。
五
作為一個一國之主的頂層政治家,楚懷王是不大合格的。
這人好佔小便宜,但又沒什麼長遠的眼光。還非常喜歡聽奉承,結果被忽悠去和秦國會盟,然後就被扣下了。
但作為一個國君,楚懷王最後的歲月,還是保持了一個國君的尊嚴:他死活不同意簽字割地。也就是說,把個人安危置於了國家利益之下,還是值得肯定的。
楚懷王最後死在了秦地。
我覺得這件事對楚人的影響很大,因為戰國史上,沒有這樣的例子:一國用忽悠詐術扣押了另一國的國君,還一直到死。秦人不講信用逼死我王,應該是楚國內部大力宣傳的。
楚懷王死於前296年,距離滅楚之戰不過五六十年,並不是很古老的事。楚人一定記著這筆賬,對秦人的不講信用,有著最為直接也最為屈辱的體驗。
楚懷王雖然不大合格,但也不是全無貢獻。他在位初期,敗魏滅越,也是長過自家人威風的。耍嘴皮子名人蘇秦就覺得楚懷王是個人物,曰“縱合則楚王,橫成則秦帝”。
順便說一句,有時候你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果報不爽這樣的神叨話。趁會盟時扣住別國國君謀求利益,這事最先是楚國乾的——春秋時楚成王扣押過宋襄公。不過有理由相信,楚人內部宣傳要麼不提這茬,要麼會強調兩件事本質上有大區別,宋襄公也沒死在楚國,云云。
楚懷王死了後,棺材還是送回了楚國。史記說: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
但這不是最深的原因。
最本質的原因,在我看來,還是文化習俗。
六
楚國,是一個很特別的國家。在春秋很長一段時間,它並不被視為“華夏”,而是南蠻。相當於現在所謂的城裡人對鄉下人的歧視。
春秋五霸中的晉文公,很重要的尊王攘夷中的攘夷工作,就是保護中原華夏小國和楚國人幹架。
楚國為啥會被視為蠻夷呢?是因為血統嗎?因為民族嗎?古代可不講這個。區分華夏和蠻夷的標誌在於文化。
楚國人的文化,被視為“淫”——不是淫蕩的意思,而是“多到了過分”,就是什麼事都幹得過了頭,一點不守規矩。而華夏,是最講規矩的。
比如說,祭祀這件事。這事的重要程度極高,誰主持祭祀就代表誰是正統。祭權是最大的權力象徵。但楚國人對於這麼重要的事,表現就很過分,以至於華夏諸國把楚人的祭祀稱之為“淫祀”。
最著名的楚人屈原曾經重新整理創作《九歌》,這是一套祭祀用的樂曲。既然是重新整理創作,就意味著《九歌》本來是有底本的。
屈原是貴族,受過良好教育的,但經他加工,《九歌》依然很不規矩。祭祀這麼莊重的場合,九歌都在唱些什麼呢?
比如祭祀湘君和湘君夫人,先是大唱了一通女神湘君夫人等心上人不來的幽怨小情緒以及各種胡思亂想。
接下來祭祀女神的心上人男神湘君,大唱了一通男神因為遲到深感愧疚不曉得怎麼去開口和女神解釋是因為遲到而不是變心。
很有些南蠻二人轉的意思,小兩口的各種小心思,居然在祭祀這種場合公然地堂而皇之地被當成主要曲目。
七
正統的華夏文明,是相當看不上這種淫詞小調的。
華夏諸國,當然也會有相對風氣開放的地方。比如鄭國和衛國就是。詩經專門有鄭風,列舉一首如下——文字很淺白,你一眼就能看出來在講什麼: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詩經·鄭風-子衿》
這在孔老夫子眼裡,就是不守規矩的。孔子專門說過鄭風淫。甚至還有成語“鄭衛之音”——意即靡靡之音,是要亡國的。
鄭衛好歹還是平常的時候唱唱,楚人直接拿到祭祀上。中原華夏把楚看成蠻夷,就很好理解了。而楚人,反過來,也不待見華夏諸國。
最明顯的表現就是:春秋時期大家還是這個公那個公的時候,楚早就自封為王,和周天子平起平坐了。
所以楚文化是浪漫的,是跳脫的,本身就不是華夏諸國那套路數。尤其和秦國那種特別重視耕戰二事的KPI,其它一律不許亂說亂動,完全不合拍。
秦楚壓根不是兩個國家,而是兩個星球族類。楚對秦的抗拒,遠超趙對秦的抗拒。
八
最後略微解釋一下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出處和真實意思。
這話出自《史記》,所以有那麼點馬後炮。陳勝吳廣項羽劉邦,其實都是故楚地盤上的人。秦亡於楚人之手,司馬公當然是知道的。
楚雖三戶的三戶,最標準的解釋是三個氏。楚王為羋姓,氏為熊,底下還有三個大氏,昭、屈、景(先秦時期,姓比氏大,類似父集套了子集,並不是一回事)。但如果要這麼解釋,司馬公就碰到了一個尷尬,陳吳項劉,和這三個氏都不沾邊。而且在推翻秦帝國的戰鬥中,也沒聽過這三個大氏裡有什麼人立下過功勞。
所以我還是比較傾向於字面理解,就是平常的三戶人家。
即便司馬公開馬後炮,但我的確認為,楚對秦治,是反抗最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