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行
曹 操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
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
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
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
淮南弟稱號,刻璽於北方。
鎧甲生蟣蝨,萬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衣賜履說:讀罷曹老闆的《蒿里行》,真的是悽愴悲涼。彼時的老百姓,“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曹老闆的內心,“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我相信,當時的慘狀是真的;我也相信,曹老闆之斷腸也是真的;我同時還相信,形成“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的局面,曹老闆的“貢獻”要比其他人大得多,至少,比袁紹父子要大得多。
一邊悲憫,一邊殺戮,看似不可調和的特質,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並不矛盾。因為,曹老闆是政治家,要成就那些所謂的大業,不能用普通人的標準來衡量。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公元203年,二月,曹操進攻黎陽(河南省浚縣,屬冀州),與袁譚、袁尚戰於城下,袁譚、袁尚敗走,回到鄴城(冀州州政府所在縣,河北省臨漳縣西南鄴鎮)。
衣賜履說:黎陽之戰,是從上年九月開始的,也就是說,雙方差不多相持了半年了。
四月,曹操追至鄴城,收其麥。
眾將都建議乘勝攻城,郭嘉說:
袁紹愛這兩個兒子,一直決定不了究竟立哪個為繼承人。如今,袁譚、袁尚勢力都差不多,各有黨羽,咱急著攻擊他們,他們就會聯合起來;咱緩一緩,不搭理他們,他們就會為了爭奪權力,自己打起來。不如我們揮軍南下,假裝攻打荊州劉表,以待其變。兩人一旦開撕,則我們就可一舉平定他們。
曹操說,善!
五月,曹操返回許都,留將領賈信屯兵黎陽。
衣賜履說:上面是《資治通鑑》的說法。
那麼,看了這一段,我問一個問題,曹老闆到鄴城幹嘛去了?收麥子去了?從黎陽追到鄴城,就為了去收麥子?
當然不是。
《三國志·太祖紀》載,三月,曹操攻黎陽,袁譚、袁尚出戰,被曹操打得大敗。袁譚、袁尚乘夜逃跑。四月,曹操進軍鄴城。五月,返回許都,留賈信屯兵黎陽。
《三國志·袁紹傳》載,曹操打算包圍黎陽,袁譚、袁尚乘夜逃跑。曹操追至鄴城,收其麥,攻破陰安(今河南清豐縣西北二十里古城集,屬魏郡),率軍返回許都。
但實際上,情況頗為不同。
《三國志•張遼傳》載,張遼跟著曹老闆進攻鄴城,袁尚堅守,曹軍打不下來(尚堅守不下)。曹操返回許都,派張遼、樂進攻下陰安,把老百姓遷徙到黃河以南。
《三國志》是親曹的,所以講得很含蓄,不好意思說曹老闆吃了敗仗,虛晃一筆,就讓曹操回許都了。至於為什麼派張遼攻陰安,沒有其他佐證,我就不瞎猜了,反正是打了。
我們再看一下《後漢書•袁紹傳》的說法:
曹、袁在黎陽大戰,袁譚、袁紹退守城中。曹操打算包圍袁軍,袁譚、袁紹乘夜逃跑,回到鄴城。曹操進軍,袁尚反擊,破曹軍,曹操回軍許都(尚逆擊破操,操軍還許)。
【袁帥哥也不是吃素的】
看,曹操回軍,是因為被袁尚給打敗了,繼續攻城,沒戲,所以回許都了。換句話說,當時的情形,袁氏兄弟的兵力不弱,至少可以自保,或者說可以與曹軍抗衡。
那麼,我們就要問了,在雙方力量相當、曹操剛吃了敗仗的情況下,曹老闆跑去收了人家麥子,有多大的可能性?
收麥子是個勞動密集型的活兒,我們在《曹操、呂布爭奪兗州之重口味軍糧》那一回曾經講過,呂布攻擊曹操,曹操計程車兵都出去收割麥子去了,營中不到一千人。
你看,收麥子是很費勞動力的。
因此,袁尚、袁譚虎伺於旁,曹老闆又剛被袁尚打敗,他會派出大量士兵去收麥子嗎?
大機率不會。
難道史書“收其麥”的記錄不屬實?
應該屬實,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收其麥”。我推測,曹老闆不是收割麥子,而是把鄴城附近的麥子全都毀了。派幾個兵,點幾把火,這個任務也就完成了。既不需要分出大量士兵割麥,也不用分出大量士兵守護收割後的麥子,同時,斷了袁氏兄弟的軍糧,絕了鄴城百姓的口糧。於是,鄴城不圍了,我退軍,等你們糧食吃完了,明年鬧糧荒。軍隊缺糧,袁氏兄弟矛盾會激化,老百姓沒有東西吃,就會反叛,就會讓袁氏家族統治不穩。
“收其麥”這三個字,怎一個毒字了得。
關於“收其麥”的記錄,《三國志》裡還有一處,《張既傳》載,張既跟著曹操征討張魯,打反叛的氐人,“收其麥以給軍食”。
氐人勢力弱,曹操派人收其麥,他們當然無力反抗,同時指明,“收其麥”的目的是“以給軍食”。這在某種程度上印證了,曹操在鄴城,是毀麥,而不是收麥。
另外,《三國志·郭嘉傳》載,郭嘉跟著曹操到黎陽討伐袁譚、袁尚,打了好幾個勝仗。諸將都建議乘勝繼續攻打,郭嘉說,……郭圖輔佐袁譚,逢紀輔佐袁尚,他們一定會攛掇袁氏兄弟爭鬥……我們不如假裝南下征討劉表,云云。大家注意,此處提到了逢紀。也就是說,郭嘉說這個話的時候,逢紀還活著。實際上,逢紀死的時候,黎陽之戰還沒有爆發(逢紀之死,詳見拙文《後官渡時代1:袁氏兄弟與曹操鏖戰冀州、司州》),所以,郭嘉這個話,一定不是在鄴城說的。顯然,司馬光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在《通鑑》裡把郭嘉提到逢紀、郭圖等人的話隱去了。
我理解,最初,郭嘉是反對曹操徵袁氏兄弟的,曹操不聽,在鄴城吃了敗仗,難以攻克,所以舊話重提下個臺階兒,回軍許都。
曹軍撤退,袁譚對袁尚說:
我的部下鎧甲不夠精良,所以先前被曹軍擊敗。現在曹軍撤退,人人思歸,在他們沒有完全渡過黃河以前,咱們出兵追擊,一定可以擊潰他們,這種時機,萬萬不可錯過。
袁尚一琢磨,袁譚又是要兵,又是要鎧甲,如果他不打曹操,而是要跟我叫板怎麼辦?於是,既不給袁譚增加兵馬,也不給袁譚的手下更換鎧甲。袁譚大怒,郭圖、辛評對袁譚說,咱不能就這麼算了,你知道是誰勸你老爹把你過繼給你大伯的嗎?全是審配的主意誒(袁紹把袁譚過繼給已死去的哥哥,理論上,袁譚就失去了繼承袁紹位子的機會了,詳見拙文《後官渡時代1:袁氏兄弟與曹操鏖戰冀州、司州》)。袁譚的火兒“噌”就起來了,於是率軍攻打袁尚,結果在鄴城外被袁尚打得大敗,退回南皮(勃海郡郡政府所在縣,河北省南皮縣。勃海郡屬冀州)。
袁譚的別駕、北海國(首府劇縣,山東省昌樂縣西)人王脩(同修),率領官吏和百姓從青州來援救袁譚。袁譚打算再次進攻袁尚,王脩勸阻說:
所謂兄弟,就好比人的左手和右手。假如一個人與別人爭鬥,先砍斷自己的右手,還說“我一定能打勝”,這難道對嗎?拋棄兄弟而不親近,天下還有誰能親近?那些進讒言的小人,離間別人的骨肉,只是為了追求眼前的一點小利,希望您塞住耳朵,不要聽信。如果能下決心殺掉那幾個奸佞小人,與兄弟重新搞好關係,齊心協力,抵禦四方,則一定可以橫行天下。
袁譚不聽。
衣賜履說:王脩舉的左右手這個例子,似乎很有道理,實際上大錯特錯。倘若袁紹還在,那麼,袁紹是身體,袁譚、袁尚兄弟可以視為左右手。但是,袁紹死了,如果袁譚向袁尚服軟,那兄弟倆就不是左右手的關係了,袁尚就成了身體,袁譚只是一隻手。手,得服從身體,袁譚肯做這一隻手嗎?反過來也是一樣,袁尚又甘心做袁譚的手嗎?歷史上出現那麼多為爭奪權力而父子相殘、兄弟互砍的慘劇,都是這個道理。
如果袁譚有那種城府,假意服軟,找個機會做掉袁尚,奪取權力,也是一種解決辦法(這樣的例子有的是)。但是,袁譚顯然沒有。
另,王脩說的奸佞小人,應該是指郭圖、辛評等人。說明,忠於袁譚的這些個幹部,也不團結,也是你死我活。
袁譚部將劉詢在漯陰(山東省齊河縣東北,漯讀如踏。漯陰在濟南國,屬青州)起兵,反叛袁譚,各城全都響應。袁譚嘆息說,如今全州都叛變,難道是我缺少恩德嗎?王脩說,東萊郡(山東省龍口市東黃城集)太守管統,雖然遠在海濱,但他不會反叛,一定前來追隨。
過了十餘天,管統果然拋棄家眷來投奔袁譚,家眷全被叛軍殺死。袁譚委任管統為樂安郡(山東省高青縣東南。樂安郡屬青州,這個任命應為遙領)太守。
八月,曹操準備進攻荊州牧劉表(時在襄陽,湖北省襄樊市),大軍雲集西平(河南省舞陽縣東南)。
衣賜履說:西平在許都西南方六七十公里處,曹操這次調兵,就是落實郭嘉所說的“南向荊州若徵劉表者”,演給袁氏兄弟看的。
袁尚親率大軍進攻袁譚,袁譚大敗,逃到平原(山東省平原縣),據城固守。袁尚包圍平原,發動猛攻。
【劉表,人不錯,跟袁紹關係也不錯】
荊州牧劉表寫信勸袁譚說:
劉表又給袁尚寫信,說:
金、木、水、火,剛柔相濟,才能相輔相成,為人所用。袁譚天性急躁,不能明辨是非,你大度寬弘,完全可以包容他。當下,你應當以大包小,以優容劣,先除掉曹操為你老爹報仇。等到大事已定,再來評論是非曲直,這樣難道不好嗎?如果執迷不悟,連胡人夷人都會譏笑你們,那麼我們這些盟友,還會盡力為你去作戰嗎!這正是韓盧狗和東郭兔互相追逐,先行自困,而讓耕田老漢不勞而獲的故事重演嗎!
袁譚、袁尚都不聽劉表的勸解。
衣賜履說:韓盧狗和東郭兔的故事,見於《戰國策·齊策》。淳于髡(讀如坤)遊說齊威王,說:
韓盧狗,是天下最優良的獵狗;東郭兔,是天下最狡獪的野兔。韓盧狗追逐東郭兔,翻過五座高山,繞過三座峻嶺,兔子在前面跑死,狗在後面追死。耕田老漢把它們撿起來,一點都不費力氣。而今,齊國和魏國持久對抗,恐怕秦國會成為耕田老漢。
故事當然是很有道理,但是,權力之爭,是個死結,解不開的。
袁氏兄弟解不開,劉表父子,也解不開。
好些個事情,當我們作為局外人,勸解別人時,都一套一套的,都倍兒有道理,但一擱自己身上,一個德性。
袁譚被袁尚圍著打,打得滿頭包。郭圖獻計說:
如今咱們地盤兒小,兵力也少,糧食也不多了。袁尚這麼進攻,咱撐不了太久。我以為可以向曹操求救,讓他攻擊袁尚。曹操出兵,一定先打鄴城,袁尚勢必回救。您再率軍西進,鄴城以北的地盤兒,全都唾手可得。如果袁尚被曹操打敗,咱就可以收攏袁尚的人馬,以拒曹軍。而曹操出師遠征,糧餉不繼,自然會逃回許都。到那時,趙國以北就都是咱的了,足以與曹操抗衡。如果不這麼做,現在這道坎兒都過不去誒。
袁譚一開始沒同意,挺了一陣子,實在挺不住了,只好採納。袁譚問郭圖,誰可出使?
【看到郭圖這張圖,我就想笑】
郭圖說,辛毗可以(辛毗是辛評的弟弟。毗讀如皮)。
辛毗到西平拜見曹操,轉達袁譚求救的請求。曹操部下官員多認為劉表勢大,應當先消滅劉表,袁譚、袁尚自相殘殺,不足憂慮。荀攸說:
現在,正是天下英雄爭霸之機,而劉表一直坐守長江、漢水之間觀望,可知他沒有徵服四方的志向。袁氏佔據四州之地,兵馬十萬,袁紹素以寬厚而得民心,如果他這倆兒子和睦相處,共守現有的基業,則天下之難不能平息。如今他們兄弟交惡,勢不兩全,如果其中一個幹掉了另一個,則力量就集中了,力量一集中,咱再想滅掉他們,就不容易了。因此,應該乘他們相持不下時動手奪取,天下可定。這個機會不能失去。
曹操說,善。
數日之後,曹操改主意了,又打算先打荊州,讓袁譚、袁尚互掐。一日,曹操設宴,與手下幹部飲酒同樂,辛毗觀察曹操臉色,知道事情有變,就去找郭嘉幫忙。郭嘉報告曹操,曹操召見辛毗,說,袁譚可信嗎?袁尚一定能被攻克嗎?
辛毗說:
明公現在何必在意袁譚是否有詐呢?您只需要看清大勢就可以了。袁譚、袁尚兄弟相爭,並不是別人攛掇的,是他倆自己要打,這哥兒倆本來都認為自己很牛,可以平定天下。如今,袁譚竟然向您求救,事情就很明顯了。袁譚,已經走投無路,而袁尚並不能攻破他,說明兩邊兒都已智窮力竭。他們現在的形勢是,軍隊在外戰敗,謀士在內被殺,兄弟反目,地盤兒割裂,連年征戰,將士的甲冑裡都長了蝨子。再加上旱災、蝗災,造成饑荒,天災人禍,上下交應,老百姓不分愚賢,都知道袁氏要完蛋了,這正是上天滅亡袁尚的時機。兵法上說,哪怕城池固若金湯,士兵百萬,但是如果沒糧,你守個茄子!如今,您去攻打鄴城,袁尚如果不撤軍回救,鄴城就守不住;袁尚如果回軍救援,袁譚就會尾隨在他後面攻擊。以明公之威,對付這樣的窮困疲憊之師,那還不是秋風掃落葉一般!上天把袁尚賞賜給明公,您卻不要,反而要討伐荊州。荊州富裕安樂,攻擊它並沒有可乘之機。從前,仲虺(讀如灰)說過,敵有內亂則奪取,敵有覆亡跡象則侵入。如今,袁氏兄弟不顧長遠大局,自相攻擊,可稱為內亂;老百姓飢餓,軍隊沒有糧草,這是覆亡的跡象(曹老闆“收其麥”的效果顯現出來了)。當前老百姓朝不保夕,性命無著,明公不立即前往安撫,卻要等到他年。他年如果趕上豐收,袁氏兄弟醒悟過來,痛改前非,則明公就失去用兵的機會了。如今,利用袁譚求救出兵援助,對您有百利而無一害。而且四方之寇,莫大於河北;河北平定,明公則軍威大盛而天下震動。
曹操說,對!
【辛毗後來在曹魏混得不錯】
十月,曹操進軍到黎陽。袁尚聽到曹軍渡過黃河的訊息,解除對平原的包圍,撤回鄴城。袁尚部將呂曠、高翔(一說呂翔)背叛袁尚,投降曹操。袁譚又暗中刻好將軍的印信,送給呂曠、高翔。曹操知道袁譚並非真心歸降,便為兒子曹整娶袁譚的女兒為妻,以安袁譚之心,然後,曹操班師回朝。
衣賜履說:所謂的“廢長立幼”,是袁紹最被人詬病的愚蠢行為之一。立嗣的事兒,本來就是千古難題。如果兄弟倆,一個徐曉東,一個馬保鍋,那很好辦,比劃比劃就定了;但如果兄弟倆,一個李世民,一個朱元璋,你試試看。李世民殺兄戳弟,逼老爹退位;朱元璋耗盡心力把皇太孫朱允炆扶上帝位,還不是被四阿哥朱棣給翻了盤!
袁紹沒啥可笑的,倘若曹老闆暴斃,曹丕、曹植那哥兒倆,還指不定撕成啥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