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秦論
秦國自孝公推行商鞅變法而圖強,隨後又經歷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莊襄王五代國君的幾波風騷操作,到嬴政繼位時,統一已經勢在必行,誰也阻擋不了了。
公元前2230年,秦國開始了統一之戰,歷時十年,完成了大一統。
縱觀中國歷史發展的軌跡,不難發現一個有趣的規律——長期分裂之後必將迎來一個長期的大一統,而二者之間的過渡卻都經歷了一個短命的統一王朝:春秋戰國到大漢四百年,中間是僅十五年二世而亡的秦朝;三國兩晉南北朝到近三百年大一統的唐王朝,中間是國強民富卻又迅速隕落的隋朝;以及後來夾雜在從五代十國宋遼金西夏對峙到二百多年大明王朝之間不足百年的元朝。
為何歷史總是驚人相似?
或許從中可以分析出秦朝統一之後二世而亡的原因。
大秦以驚人的氣勢橫掃六國,一統江湖,秦國成了過去式,新的大秦帝國以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統一的中央集權制國家的身份登上歷史舞臺。
從此,國君改稱皇帝,世襲的諸侯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為秦王朝打工的郡縣長官制,秦始皇覺得,有時候親戚、子弟還不如那些從自己手裡領工資的職業經理人靠譜。
秦統一後,實行了一系列鞏固大一統局面的政策,如打擊周邊蠻族、統一文字與度量衡、修馳道等。但這些並未得到天下人的認同,一次偶然,甕牖繩樞之子揭竿而起,點燃了全國範圍的反秦之火,讓大秦必然地滅亡了。
對於秦的亡,太多人去分析去解釋了,客觀上總逃不開“暴政”一詞,但秦的亡僅僅就是因其暴政?
暴政固然是導致秦朝速亡的主要因素,但暴政畢竟盡是表象,秦的暴政是怎麼來的?其深層次原因及關聯性的因素又是什麼?
其一是對自身所處的形勢認識不足,也就是轉型問題。
秦朝之前雖有夏(傳說)、商、週三代,但主要是分封制且諸侯自主性極強,不受王室控制,各玩各的,到了春秋戰國更是無視天子的存在了。所以,秦以前中國可以說是沒有真正統一過。
秦朝作為第一個大一統王朝,真是頭一回做爸爸,不知道如何把尿。沒有經驗,什麼政策都是在摸索中施行。
戰國時期爭霸,法家那一套管用,能夠速成。但統一之後,是否還能繼續作為治國理政的指導思想就不好說了。
秦統一之後,社會真正需要什麼?高層的把握並不準確。
相較於商、周,秦並不是以德取得天下的。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周武王八百諸侯會孟津,全天下的人都盼著你出來做老大,即使如此尚且不敢貿然跟商紂王叫板。
秦滅六國靠的是什麼?講求功利至上的國家,培植冠絕諸侯的武力,加之山東六國自己混賬敗家,秦的統一說難聽點就是一個黑社會幫派滅了其他六個幫派而已。然而天下人希望你秦人做老大了嗎?沒有,甚至可以說整個社會都不服。
但不服歸不服,你秦國人來都來了,既來之則安之。大家湊合著過吧,總算不用打仗了。只要趁著這個間隙休養生息,假以時日,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六國貴族,亡國的仇恨都會隨著太平日子的消磨而逝去,玩命的事誰願意幹吶?
然而秦人固執地認為,山東六國雖亡,但老百姓還是沒跟大秦一條心,六國貴族時刻在準備著復辟。仍堅持在統一後實行高壓政策,寄希望於以武力和權威壓服社會,以求迅速達到社會穩定的目的。
事實上,整個當時社會的心態,帝國高層只摸準了一半。經歷了數百年戰亂的中國社會,此刻期待的應該是平穩的局面。
所以當時社會急需太平。
結果你秦國人自我感覺良好,以為是天命所歸、民心所向。到了新地盤第一件事—不是發紅包—是收保護費。收了也就收了,你小子收的比原來的幫派還多,能不恨你?好不容易消滅了割據,消滅了戰爭的源頭,沒曾想你秦人還不讓我安生,無盡的徭役、兵役使得老百姓對自己的未來毫無樂觀的期待。
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秦始皇活著的時候,天下人雖蠢蠢欲動尚有所忌憚,等他一嚥氣,主新國疑,各種不穩定因素就開始動搖帝國的根基。
秦國人自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而不自知,這是最可怕的。
陳涉,八輩子貧農的後代,大雨失期,論罪當斬,你讓他怎麼辦?怎麼選?真的傻傻地來自首然後高呼“十八年後還是一條好漢”,等待那咔擦一刀。你陳涉願意,他吳廣還不願意呢。
矛盾往往就是爆發在這樣一個小小的導火索上。
於是,陳涉一搖旗,天下響應。
後來的漢朝統治者就吸取了秦朝的教訓。劉邦一干掉項羽就讓數十萬軍隊解甲歸田了,給大漢前幾十年的發展都定下了休養生息的基調,才有了後來的文景之治。
其二是政權接班失誤。
秦始皇在位時始終沒有立太子。可能是他想著自己總能找到長生不老之方,立太子沒有必要;也可能是他個人集權慾望太過強烈,過早立太子會制約自己的權力。
這一失誤導致秦始皇一死,諸子爭權局面的出現。
這秦始皇死的也不是時候,出巡路上掛了,死得不正規,導致正常的交接班制度無法適用,給了趙高鑽空子的機會。
高乃與公子胡亥、丞相斯陰謀破去始皇所封書賜公子扶蘇者,而更詐為丞相斯受始皇遺詔沙丘,立子胡亥為太子。更為書賜公子扶蘇、蒙恬,數以罪,賜死。
結果就是胡亥當了皇帝,長子扶蘇被賜死。
這可不是簡單地換個人當皇帝的事,一朝天子一朝臣。原先依附於扶蘇的大臣顯然不能用了,胡亥這小子又只相信趙高一人(畢竟自己的老師),而趙高這貨估計是被閹了心理扭曲,滿腦子禍國殃民的壞主意。
二世皇帝和趙高,這對歷史上有名的亡國搭檔就開始了他們短暫的敗家表演:老師,大秦就交給你了,我就安心享樂去了。
後面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蒙家被滅,胡亥的幫兇李斯也背了鍋,皇室貴族也難逃厄運,整個秦廷上下被洗了一遍牌,一片烏煙瘴氣。
山東反秦大火越燒越旺,二世指著章邯一人帶著二十萬驪山囚徒去滅火,趙高怕章邯等將領功勞太大威脅自己,來了一招“攘外必先安內”,自己人玩起了離間計,章邯等人被迫投降項羽。
就這樣,大秦失去了最後的支柱。導致的結果就是高祖越過武關,殺入咸陽,約法三章;霸王率領諸侯,隨後跟進,大擺鴻門宴。
在高祖入關之前,趙高殺了二世皇帝,又改立子嬰,這子嬰不是傻子啊,你趙高早晚賣了我,老子先把你做了。
子嬰遂刺殺高於齋宮,三族高家以徇咸陽。
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個中國歷史上權力最大的宦官就這樣為自己的罪惡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然而他的所作所為卻害死了無數人的生命,殺了他真是太便宜他了。
如果當初是扶蘇繼位,是否會摒棄秦朝以嚴法治天下、以威行服黔首的理念?
我們只能想象一下了。
其三,先進制度來得太快太突然。
秦朝推行郡縣制並非統一之後心血來潮之舉,事實上,戰國時期郡縣制已經得到了廣泛推行,不僅秦國,山東六國都有類似的模式。
但是郡縣制作為一項顛覆分封制的新的國家政權架構模式,還是來的太快,走在了過渡期的前面。
整個春秋戰國時期,雖然人才流動頻繁,政治的主流仍是貴族政治,在各諸侯國中佔據政治主導地位的仍是各國公族及作為大夫的近親們,戰國四公子出現足以說明這一點。
但統一之後,秦帝國的高層毫無保留地推翻分封制,等於將蓋平房的技術直接運用於蓋摩天大樓。
郡縣制的治理模式真的能如當初設計的那樣深入基層,深入社會方方面面?
的確,在政策推行方面,郡縣制做到了(徵發徭役的工作推行得相當順利),但完成任務依靠的足夠強大的武力支援,而不是地方治理模式的天然滲透。
如此一來,秦朝等於把山東地區全部交給郡縣長官,表面的威服並不能彌補帝國大廈暗中的裂縫。當農民起義爆發之際,郡縣長官們做不到像分封的貴族那樣效忠於皇室和中央政權,帝國大廈的傾塌不是發生在頂樓,而是從地基處開始了徹底的塌陷。
劉邦建立漢朝之後,又一次從國家政權架構上吸取了秦朝的教訓,將郡縣制與分封制相結合,雖然如分封韓信、彭越等人系無奈之舉,但其後“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誅之”的遺訓,卻為後來的西漢二百年建立了很好的政權模板。因為分封,劉氏子弟能夠平定諸呂之亂;因為郡縣制主導,中央實力碾壓諸侯,劉氏宗族的七國之亂最終也有驚無險。
從這一角度,秦朝也是亡於郡縣制。然而郡縣制錯了嗎?顯然不是,錯在它被強行推行在社會基礎尚未穩固之際,錯在操之過急,錯在設計不當。
秦的教訓就是漢的經驗,後世也一樣。
隋朝也短命,除了暴政、除了同樣不是以德取天下(隋文帝楊堅篡位自立)、除了接班人(隋煬帝楊廣)的混賬,還有科舉制帶來的政權架構的革命。
隋朝的亡與科舉制不無聯絡。
隋文帝能夠代週上位依靠的是誰?士族和貴族。但士族對皇權的影響也最大,隋文帝需要鞏固的不僅僅是自己這一代的江山,他怕自己的子孫能力不足以壓制強大計程車族,需要開創一種全新的制度架構來組建政權,效忠於自己的子孫後代。
隋文帝時期開創的科舉制壓制了秦漢之後延續了幾百年士族政治,尤其是彌補魏晉以來的九品中正制導致的政權集中於士族的弊端,讓寒門子弟有機會進入政權,提高了政權的社會基礎。
但是誰也沒想到隋文帝的接班人楊廣會如此混蛋,以致於使得大隋江山在第二代就陷入風雨飄搖之中。就如秦朝滅亡一樣,在生死關頭,這個尚且嶄新的政權得以建立的根基——士族,沒有站在皇族一邊,反而成了造反派。
秦和隋的滅亡皆起因於暴政,但反對其暴政的力量並不是無法壓制。但脫離了傳統勢力的支援(諸侯和士族),朝廷顯然是力不從心了。
接替胡亥後向劉邦投降的子嬰最終也未能確保嬴氏香火的延續,項羽對親人的恨讓他選擇毫不留情地砍了子嬰的腦袋,順帶一把火把秦王朝最恢弘的阿房宮給燒了。
楚人一炬,付之焦土。
秦國的輝煌驚爆而短暫。誰之過,只由後人恣意評說。它終結了一個大時代,開創了一個新時代,然而又毀滅於一個時代。秦,註定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重要的過渡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