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興師尋盟”一說,出自宋朝使臣曹利用之口。與其說尋盟是契丹的目的,不如說是曹利用為契丹找的託詞。但是,和談卻是對契丹最好的選擇,而且一直也是契丹蕭太后的決策選項之一。
箇中原因就是:契丹的處境比北宋更窘迫。
北宋的處境,一個是河北邊患,即契丹;一個是西北邊患,即党項。第三個是契丹兵臨澶州導致的文臣紛爭。文臣紛爭,雖不嚴重卻極複雜。文臣裡有主戰派和主和派。而主和派裡面還要細分,吳人王欽若主張遷都金陵,蜀人陳堯叟主張遷都成都。所以,宋真宗避戰遷都,將會比北上硬剛更糾結。
所以,當此之時,宋真宗力主議和,並非全是因為性格柔弱。形勢比人強。此時形勢,不允許北宋過分要強。
而契丹呢?
自後周世宗柴榮高平之戰後,契丹的攻擊銳度遠遜於公元947年滅國後晉之時。趙匡胤三伐北漢,契丹只是出兵助戰。但到此為止,助戰成功之後,契丹不會進攻北宋。即便趙匡胤在第三次徵北漢時去世,契丹也沒有向中原擴大戰果。
公元979年,宋太宗趙光義滅國北漢。而契丹在遭遇石嶺關之敗後,便再無作為。隨即,北宋發動了第一次幽州之戰。戰後,契丹瘋狂反攻。但是,公元986年,北宋發動了第二次幽州之戰。戰後,契丹再次瘋狂反攻。北宋是舉國進攻,而契丹只是反攻。戰場形勢、孰強孰弱,自見分曉。
景德之戰,是公元947年之後,契丹鐵騎第一次飲馬黃河。但是,此時的契丹處境一點兒也不比北宋更好。
首先是鬆散的內部治理。
遼五京,分別是上京臨潢府、中京大定府、東京遼陽府、南京析津府、西京大同府。上京臨潢府建於公元918年,是契丹人的總根據地。東京遼陽府,建於公元928年,主要統治渤海人;南京析津府,建於公元938年,主要統治中原漢人。而中京大定府,建於公元1007年,主要統治奚人;西京大同府,建於公元1044年,主要鞏固山西和北方草原。遼五京並非唐朝的兩京,不是皇帝和朝廷的五個辦公地點,而是五個大型行政區域。其中奚和渤海一直處於半獨立的狀態,直到公元11世紀初,也就是澶淵之盟前後,才算正式納入契丹的政治體系。也就是說,在澶淵之盟錢,西京大同府和中京大定府這兩個行政區域還沒建立起來。
其次是緊張的外部關係。
契丹在東面,始終面臨來自高麗的壓力。澶淵之盟五年後,契丹興兵四十萬進攻高麗。高麗對於契丹,就相當於党項對於北宋。搞不定高麗,契丹的東面就一直緊張。契丹在西面,雖然與黨項結盟,目的是一同對付北宋。但党項這個盟友並不穩定,一直在北宋與契丹之間騎牆觀望。甚至,契丹還曾與黨項人兵戎相見。而契丹東部的女真人也牽扯了大量精力。但是,因為契丹處於強勢時期,所以這些關係還不緊迫,但並非不存在。
第三是失調的力量配比。
契丹軍隊的主力,主要由宮廷軍和部族軍構成。部族軍充以邊防,多為契丹以外的少數民族。宮廷軍主要分佈於十二大斡魯朵,是大遼的中央禁軍。歷代契丹皇帝都要建立自己的斡魯朵,死後便成為新皇帝的遺產,而新皇帝還要建立自己的斡魯朵。於是,層層疊加,就有了十二大斡魯朵。但,斡魯朵與與北宋禁軍完全不同。各個斡魯朵,不僅是軍隊編制,而且還是生產、行政機構,擁有民戶、奴隸以及領地。這就是契丹治下的藩鎮。終遼一世,斡魯朵擁護親貴造反的事件,層出不窮。打仗依靠斡魯朵,但越是打仗,斡魯朵的實力就會越強。而因其獨立的藩鎮屬性,所以力量越強也就越加難以控制。
這就是契丹的問題。
因為這些問題的長期存在,所以契丹的攻擊銳度一直提升不上來。
舉國征戰的動靜太大,上述問題就讓這個選項變得不可能。長城以北奚人和渤海人只是臣服,尚未徹底制服,所以後方不穩。長城以南的漢人雖然成了新財源,但隨時都有投降北宋的可能,所以前線猜疑。北部的女真人和東部的高麗人,始終與契丹糾纏不斷,打不死也打不服,所以精力分散。
公元986年君子館之戰,北宋主力、劉廷讓所部“全軍皆沒,死者數萬人”。於是,契丹戰神耶律休哥主張趁宋敗績、大舉攻宋。而契丹蕭太后卻力主退兵。舉國征戰不可能組織,長途遠征也就沒必要組織。
遠征北宋腹地、逐鹿黃河中原,就要打持久戰。而這一點,契丹只能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同是不帶糧草的野戰騎兵,契丹完全沒有女真的信心,能夠一戰破汴梁。即便深入中原得利,但得利最多的,一定是手握重兵的斡魯朵和將軍們,而不是上京的大遼朝廷。翰魯朵和將軍們,就是契丹的藩鎮。契丹大遼不允許自己的“藩鎮”強過自己,因為大唐就是前車之鑑。
公元998年,戰神耶律休哥去世;公元999年,名將耶律斜軫去世。兩大名將相繼離世,而契丹卻對北宋發起了瘋狂進攻。原因就是契丹大遼的領導層發生了鉅變,蕭太后和韓德讓成了一家獨大的領導層。
這個新領導層,集中了契丹的全部權力,卻也承擔了契丹的全部問題。所以,此時進攻北宋,既是一場對外用兵,又是一場對內用威。對外的目的,是從北宋手中收回關南之地,對內的目的是宣示朝廷才是最強的翰魯朵。
所以,景德、澶淵之戰,契丹不能輸。兩次幽州之戰,趙光義輸了就輸了,他還是皇帝。而如果蕭太后和遼聖宗輸了,那契丹大遼就可能易主。
人改變不了局面,而是局面改變人。雪崩爆發,不是因為有人在雪山上一夫高呼,而是因為雪山上堆積了足夠的雪花。這一切都是局勢使然。
與公元947年相隔半個世紀之後,契丹大軍再一次飲馬黃河、深入中原。他們的最初目的,當然是拿下瀛州和莫州的關南之地;而他們的進取目的,自然也不會拒絕過黃河、陷開封。但是,如果打不到開封、拿不下關南呢?
那就和談。
契丹決策層並不拒絕和談。契丹的人的戰略處境,使自己不能拒絕和談。而景德、澶淵之戰的戰場形勢,更讓和談成為契丹人的最好選擇。但,宋遼兩軍幾十萬人,已經在千里河北戰場上生死鏖戰。河北雖大,卻容不下一張可以談判的桌子。宋遼都想和談,但和談並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