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都賢本來想求洪承疇釋放陶汝鼐，卻被洪說服放棄抵抗。都賢感覺得到，洪不是在威逼利誘自己，沒有要治罪自己的意思，也沒有把自己當成黃道周。說的很多話自己過去真的就沒有這麼想過。所以敵視情緒消除了很多，繼續聽他說下去。

“可以說，大清的天下至少一半是大明投降過去的將軍幫他打下的。吳三桂，還有耿、尚、孔，難道這些將軍自己朝廷的官不想當，偏偏想當被人罵作清犬的貳臣嗎？

“我們嘮嘮大清是如何從白山黑水中走出來，嘮嘮大明的皇帝又是如何幫敵人培養戰將的好不好？

“七十年前，萬曆十一年，大明邊將錯殺了當朝太祖努爾哈赤的父親和祖父，於是賠給他十三副甲冑、三十匹馬，恢復他建州都指揮使職務。努爾哈赤就用這點資本縱橫女真各部落，經過三十二年折騰，統一了整個女真，建立後金，這期間大明朝廷竟任憑他在整個外東北折騰，一點反響都沒有。

“這期間，大明卻在朝鮮打了八年抗倭援朝戰爭，幾乎把萬曆初年積累的財政盈餘都打光了。

“然而萬曆皇帝已經幾十年不上朝了，皇帝懶政最直接的影響是邊境荒蕪，這時大明太祖皇帝開創的邊境屯兵制度已經被破壞得面目全非了。邊官甚至太監都來壓榨邊民，大量屯邊的軍民不但不能守邊，反而被迫逃到努爾哈赤的女真建州。努爾哈赤像鷹一般的眼睛看到了機會，聞到了大明的腐肉味，開始把目標指向遼東。

“不久爆發了第一次金明大戰。勵志近四十年的努爾哈赤和如夢初醒的大明朝廷，大戰於薩爾滸，雙方各領十萬兵，一方是精心備戰驍勇善戰，一方是紙上談兵裝腔作勢。大明朝第一次羞愧地以慘敗收場。

“以後天啟皇帝仍然想當甩手掌櫃，採取‘遼人守遼土’的政策。雖然基本擋住了金的西進，但是這個政策的後遺症確實是在皇帝枕邊養了兩隻老虎。要不是天啟皇帝天天想做木工，懶得管朝中的事情，就不會定這樣的守邊政策。

“毛文龍是專橫跋扈、虛報戰功、貪汙軍餉、私授將官，按制該殺。於是由袁崇煥來殺了他。可是他也曾經自募難民訓練鐵軍，孤懸海外，獨擋一面，牽制金兵。這個督管不力以致養虎為患的責任當然只有朝廷才能負得起啊。殺了一個毛文龍，卻讓東江兵團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幾員大將投金，實際上成了金兵主力。

“袁崇煥功高蓋主，自以為是，擁兵自重，自作主張是有點可怕，崇禎於是用術殺了袁崇煥。殺了袁崇煥，祖大壽成了牆頭草，又帶一批人投了清。殺了毛文龍、袁崇煥不但瓦解了遼人守遼的政策，也讓東北的城防變成了廢墟。

“後面的戰爭幾乎不忍描述，人打光了，糧餉完了，捉襟見肘。我從陝西帶兵到遼東來，沒有糧草，水土不服，鼠疫又來了，還有各立山頭，不服調配，皇帝還派人制肘，而對手就是已經投降過去的同僚，對我們的戰術瞭如指掌，這仗打起來怎麼會不窩囊。最後我也成了你們眼中的賣國賊。”

都賢

睜大眼睛聽他說，這些事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聽他這麼一說，似乎大明真的氣數已盡，復明是何其之難。但要自己降服於茹毛飲血的清廷又是何其之苦。無論如何，反正自己不可能同意出山為新朝廷做事。就姑且跟洪繼續聊下去。“我們曾經同在朝廷，當然知道很多弊端，但是崇禎也曾希望勵精圖治，如能大張旗鼓改舊更新難道也沒有重新中興的希望嗎？”

洪站起來說：“朝廷就像這房子的頂蓋，看上去光鮮亮麗，國家的體制好比是框架，官員好比是裡面的材料，立國理念好比是地基，如今裡面這些全壞了，房子都倒塌了，你光看見上面似乎還有一個屋頂，你還怎麼能拯救它？”

都賢還爭辯道：“孔夫子的中庸之道，儒學禮教是立國之所依，大明太祖高皇帝以儒學立國，這不會有錯吧。我認為大明地大物博，人才濟濟，如能重拾祖宗理儒之道還是可以復興的。而清廷來自荒蠻之地，他們就不大可能治理得好。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洪承疇似有所思，接著說：“大明太祖立國時為後代設立了一個好像是永世昌隆的藍圖。以“廉吏、輕賦、君勤”為國策，以儒家理學作為貫徹這個國策的指南和約束機制，怕他的後代偷懶，所以設定這個緊箍咒，以為可以萬世太平。

“沒曾想，變化來得這麼快。他的後代們沒有他期望的那麼英明，皇權在手，樂享其成，何必還要那麼勞心勞力。首先是受不了那麼繁文縟節的儒禮和浩如煙海文牘。天子們又想偷懶，又怕丟了江山。雖然討厭儒禮的繁文縟節，還是勉強用它作為保衛皇權駕馭群臣的工具。而用儒教理學來代替朝政制度、朝廷法紀，一旦這些理學禮教脫離現實，暴露出來的缺陷卻如大廈的地基溶蝕，最終顛覆了大明帝國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