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繼續從制崩理潰的角度解析大明王朝已經走向末路原因。“首先,以理代法、以理代制導致度心致罪,寬嚴失度。袁崇煥打了很多勝仗,耍派頭看不起人,是真的。但有沒有威脅皇權?皇帝心中在想。就是因為功勞太大,所以皇帝要置他於死地,而且要凌遲他。將帥是不是有二心,他身邊的人是很清楚的,所以殺一個袁崇煥,使下面一幫軍官寒了心。對面敵人在拉降,還獎軍功,我們這裡有了軍功還要殺頭,你說這仗還有沒有得打?能攻心則反側自消,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崇禎口口聲聲說要仁政,但在他仁義的外表下藏著陰冷殘戾的心。以仁義之名殺人最可怕,最寒人心。
“其次,儒學是一個思想體系,因時因地因人而有不同的理解和應對,機械硬套變成制度難免變成迂腐教條。比如,土木堡之變,起因是大明為擺中央大國之禮譜。只要來朝拜,按來人數量發給禮物,瓦刺看準朝廷迂腐,每次來很多人,而且還虛報人數。大明天朝也不知道要改規矩,一氣之下也不顧禮節拒絕給人禮物,惹惱小瓦刺,兵戎相見。皇帝打仗了還擺譜,敵人小小計謀就把皇帝給捉了,奇恥大辱,大明險些在這次就斷送了。
“又如萬曆年首輔張居正的強國舉措實際上是因一樁小事而中斷的。那年張居正父親死了,按祖制需要三年丁憂,也就是停職守孝。可是對於正在大刀闊斧領導改革的張居正哪裡能容得下三年的停頓?皇帝自然下令奪情要他邊工作邊守孝。這本來無可厚非,可是有人認為這是張居正矯情,彈劾他。也有人本不是他的政敵,認為為了維護張首輔聖人形象,守孝很重要,總之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從此張首輔麻煩不斷。直到張死後,萬曆皇帝可能也是想表現一下自己的仁政,在許多王公貴族對前首輔丈量田畝的政策提出抱怨後,竟然說有些丈量太嚴,同意重新丈量。沒了雷霆萬鈞的張居正,哪裡還有人認真丈量,結果張居正的努力幾乎前功盡棄。這個時期積累的一點財富,在萬曆皇帝神折騰下消耗殆盡。到萬曆末年與後金打仗時只能紙老虎做做樣子嚇人,以為努爾哈赤還是三十年前的那個小毛頭,可以嚇嚇就跑。一個二萬萬人的泱泱大國被一個小小几十萬人的建州打得東倒西歪,多麼令人扼腕。但這就是事實,這就是現實。崇禎如果認清了形勢,有所取捨大明或許不會亡在他手上。強撐硬挺,東磕西碰,戰略不明,戰術不精,十七年在東北戰場打掉一萬萬五千萬兩白銀,消耗掉二百萬將士,最後落得自己也死無葬身之地。”
都賢見說不過洪,迴應道:“內院的意思,大明是不可救了,也不要救了?但清廷也說了因循舊制,還是這一套,大清就能搞好嗎?”
洪笑笑說道:“你不是不知道,如今的永曆膽小如鼠,完全被孫可望軟禁在安隆。而大清朝上下正團結一心勵精圖治。兩下相比一目瞭然。
“大清說因循大統,是會接受中原好的體制,如他們原來是以親王會議作為決策機構,入關以後立馬改為六部三院制。但是他們不會重用那些只會談經說道不務實際的迂腐官僚。儒理有很多治國智慧,不應該丟棄。但是也不應以理代制以理代法。理是理,法是法,理不入法,法不越理。
“儒理也在因應時勢的變遷,與時俱進。大明中葉,一幫儒生生幫硬套理學經典,與實際社會生活嚴重脫節,使儒學天理變得僵硬、迂腐、不人道甚至虛偽。王陽明先生的致良知,以良心入理,解放了人們的思想,但是矯枉過正的結果又導致極端個人主義。後期大明朝廷實際上變得法無可依,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朝議變成吵架場,莫衷一是,沒有是非。因此我認為理學只要不直接入法,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社會才有生氣。當然現在也是百廢待興,這不我也要向你請益”
都賢心裡逐漸被洪所說服,開始跟著洪的思路轉:“內院說的確實不是沒有道理,我們平時讀書不少,確實消化不夠。思想比較古板,雖然不屬於愚忠的那種,也是腦子一根筋。你看我從江西回來也整整十年了,心中念慈在慈的所謂復明所謂社稷實際上是越來越遠了,現在已經是身疲力盡,傾家蕩產。什麼朝廷呀社稷呀,其實離自己說近也還遙遠,說遠也還似乎近。我們儒生口稱堅守正統禮教,如果漠視民生疾苦,哪怕復明有一萬個理由,不顧生靈塗炭就意味著喪失了道德良心。在我心中其實最牽掛的是戰亂帶來的民不聊生。湖廣之地我的家鄉本是魚米之鄉,富甲天下,可是從崇禎十五年張獻忠打進來開始至今已經十三年了,戰亂一直沒有消停過。我的家尚且傾家蕩產,小戶人家何其悽苦可想而知。湖廣大地,幾斷炊煙,確實不是聳人聽聞的。聽內院大人說要為湖廣休養生息止戈休戰。我就深受感動。只是希望大人說到做到,不要讓湖廣百萬鄉民再浸泡在水深火熱之中。如大人不見外,我請求內院大人之事有三:一穩定地方官吏,不要讓他們來回折騰,反覆搜刮。二穩定地權,讓業者安心,讓流離失所者找到安身立命之處。三減輕稅賦,現在各地收稅制度很混亂,說是要減輕稅賦,但有的地方連遼餉都還在徵,大明時特別被人痛恨的“坐辦”制度,也還在執行。至於本人為新朝廷效力是沒這福氣了,除此之外您看我還能做些什麼?願聽大人吩咐。”
洪說:“我的意思跟你說明白了,要我說服他們恐怕也不容易。畢竟個人立場感受不同,我甚至連自己的母親兄弟也說服不了。你同他們說話分量就大不一樣了。我本來是想建議朝廷委你接任湖廣巡撫事宜。你若實在不願意出山,我想請你的公子良冶到我軍中來,這個應該不為難吧?你出不出山都行,只要你和你的鄉黨朋友們回鄉幫助穩定局面,當然不會再為難朝廷是前提。如有願意幫我做一些事的鄉賢或舊臣推薦給我,更加歡迎。”
都賢答應:“以我的立場,聽了您的一席話,復明抗清的起義是不要搞了,但要我內心向著新朝廷,一時還轉不過彎來,至於我兒子良冶的事感謝大人的關照,我家裡大小事情都是他在打理,他也不方便出來。我先和陶汝鼐他們見見面,說服他們的工作我一定盡力而為。容我一再囉嗦,他們的案子前面已經有人插手,會不會間著您,讓您難以圓融?您將會怎麼了結這案子呢?”都賢心中還在打鼓,已經驚動了皇帝的謀反大案,你洪承疇口口聲聲說自己一個二臣而已,說放人就可以放嗎?心想這洪大人十幾年不見面,和自己不在一個臺階上了,該不會拿自己開涮吧?
洪答覆說:“你的三條建議很好,我會認真向朝廷提議。朝廷也注意到了,局勢的穩定光靠大軍是不行的。朝廷前些天已經發出了禁止圈地詔。對於稅收混亂的問題正在著手解決,皇上基本認可張居正的一條鞭法,準備進一步完善,前朝稅輕丁重的問題實際上是導致民怨的一個重要原因,打算合二為一攤丁入畝。我知道你對大清治理能力還有疑慮。你內心如果還有疙瘩,肯定也難說服他們。這樣,我請你到北面或者東面去考察一下,除了湖廣雲貴,現在其餘地方基本已經安定,等你看了放心了,再來幫我說服他們,我會等待你。
“至於這個案子,已會審幾次,潘正先那裡有點小麻煩,他的口供和朱由札聯絡在一起,材料比較紮實,金廷獻一口咬定是個特大案。當然朝廷既然叫我來,要我安撫湖廣及西南的目標也很明確,這些就不會是問題。我已心中有數,打算把朱由札秘密送到北京去,也不增加你們這兒的動盪,其他人等取保候審,等你去做通工作後,就會放了他們,我相信你可以說服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