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300多萬年前人類誕生之日起只要不是聾啞人都會開口說話,然而文字的發明不過是最近幾千年的事。如今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口頭語言,但卻不是全世界每個民族都擁有自己的書面文字。文字的發明創造需要複雜的社會組織與悠久的歷史積澱。在中國一直流傳著倉頡造字的傳說,而商代的甲骨文則被視為是中國乃至整個東亞目前已知最早的成體系的文字。
一定要注意這裡的“成體系”一詞。事實上甲骨文並不是目前已知中國歷史上最早的文字元號。大約為公元前3500—前2240年的大汶口文化遺址就發現了中華民族早期的文字元號。現在史學界一般認為早在遠古母系氏族時代華夏先民就已創造了文字,然而這一時期各地字型不同,所以還沒出現成體系的文字系統。傳說夏禹時代九州大地曾有二百個民族、二百種語言、三十六種文字。
商滅夏後仍有十三種文字流傳於世,直到秦始皇時期的“書同文”政策才使各地的文字得到統一。由於漢字是語素文字,所以不同地區、不同民族的人所使用的同一個漢字可以念不同的音。秦始皇混一華夏後實行了“書同文”,但從未實行過“語同音”。中國歷史上每個時代的“普通話”都是不一樣的:我們今天的人如果穿越到漢代和唐代,那麼很可能聽不清楚漢唐時期的人說的“普通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然而我們可以看得懂司馬遷寫的《史記》、李白寫的《蜀道難》。這是漢字在時間上所存在的發音不同的現象,同樣漢字在不同的空間地域範圍內也存在發音不同的現象:四川人聽不懂廣東人的口語,但四川人和廣東人都是用的一樣的方塊字。事實上獨立發展出來的文字體系是世界文明的稀有品,世界上絕大部分語言都只是借用並改進了他人的書寫體系。
歷史上中華文明很早就形成了自己的漢字書寫系統,然而當時周邊的其他民族大多還處於一種只有口頭語言而無書面文字的狀態。這些民族在與華夏民族的交流中不斷接觸到各種先進的文化和制度,隨著這些民族的文明程度日漸開化之後就需要用文字對日常的生產生活進行記錄。歷史上越南、朝鮮、日本等國都曾直接使用漢字記錄自己的語言,由此構成了東亞漢字文化圈。
與中國一衣帶水的朝鮮半島自古以來深受漢文化影響:在中國現存的古籍之中”朝鮮“一詞最早見於《山海經》之中“東海之內,北海之隅,有國名曰朝鮮”的記載。據現代史學界推測:《山海經》是成書於戰國中後期,而其參考資料的年代可能更為久遠,這也就是說至少在戰國時代朝鮮就已被當作國名使用了。需要指出的是:《山海經》中的這個朝鮮國是周王朝分封的諸侯國之一。
儘管這個朝鮮國的一部分疆土延伸到了今天的朝鮮半島北部,但嚴格意義上這個朝鮮國是中國歷史的一部分,和今天的朝鮮不是一個概念。這個作為周王朝諸侯國的朝鮮國在司馬遷的《史記·朝鮮列傳》中被稱之為箕子朝鮮:周武王伐紂滅商後將朝鮮之地封給了商紂王的叔父箕子。當時所謂的朝鮮之地大體在今天遼寧省境內的遼河流域一帶,和今天的朝鮮其實並沒多少關係。
戰國時代燕昭王在打敗東胡部落後乘勝東擊遼水一帶的箕子朝鮮,箕子朝鮮在燕國的戰略壓力下將統治中心由中國遼東地區遷到了如今的朝鮮半島,就此與朝鮮半島的歷史產生交集。秦末漢初中原戰亂之際一個名叫衛滿的燕國流民逃到箕子朝鮮。衛滿在驅逐箕子朝鮮的君主箕準之後自立為王,由此建立了衛氏朝鮮政權(或叫衛滿朝鮮)。公元前108年漢武帝滅衛氏朝鮮後在其故地設定了樂浪、玄菟、真番、臨屯四個郡。
從西漢到魏晉朝鮮半島漢江以北地區一直隸屬於中原王朝的郡縣管轄之下。目前沒人能說清漢字傳入朝鮮的確切時間:有人認為是箕子朝鮮把甲骨文帶到了朝鮮,也有人認為西漢初年衛滿建立衛氏朝鮮時漢字才開始傳入,還有人認為是在中國王朝統治半島北部的“漢四郡”時期傳入的。文字可以讓資訊大量複製、快速傳播和存底,利於社會組織的複雜化和統一化,所以在漢字傳入之後半島的文明程序加速了。
這一時期半島南北的部落開始由矇昧階段向較為成熟的國家形態過渡:半島南部的辰韓部落聯盟逐漸演化為後來的新羅國,而從中國東北遷徙而來的扶余後裔在征服半島馬韓土著部族後逐漸演化為百濟國,源自中國東北的割據政權高句麗在被曹魏攻破丸都城後也開始向朝鮮半島發展。公元583年新羅國仿照中國唐朝的典章制度頒佈律令。然而新羅並沒自己的文字,那麼用什麼來記錄律令典章呢?
事實上當時的新羅王朝就是直接用漢字來進行記錄,所以可以確定至少在公元583年以前漢字已傳入朝鮮半島。隨著新羅與唐朝的交流日益密切就使漢字在新羅更為流行普及起來。公元985年半島上的高麗王朝效仿中原王朝創立科舉制度進一步促進了漢字的普及。朝鮮半島的語言屬於黏著語,和漢語是完全不同的語言體系,然而卻長期使用漢字記錄本民族語言。
由此導致了諸多不便:在朝鮮半島漢字長期屬於知識文化階層的佔有物,而文化水平相對較低的底層民眾學習漢字卻感到相當困難。會寫沒法讀在這一時期是常有的事。古代半島人為了能用漢字標記自己的語言就不斷對漢字加以改造,從而形成了雜糅韓風的漢字系統。早在公元7世紀的新羅王朝就出現了“吏讀”。所謂“吏讀”顧名思義就是處於社會上層的官吏所使用的文字。
古代半島人結合自己的需求在“吏讀"裡創造了一堆新的漢字和新的漢語詞彙。我們乍一看會覺得這些字和漢字在結構上是高度相似的,可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一個字都不認識。吏讀已根據朝鮮半島的現實情況進行了很多改良,但字形字義都是借用的漢字,所以吏讀依然要求使用者有相當水平的漢文造詣,而這對當時絕大部分半島人而言是並不容易的。
吏讀問世後半島上就逐漸形成了三大人群:一是會說漢語寫漢字的極少數文化精英;二是說朝鮮話寫漢字或吏讀的官吏階層;三是說朝鮮話而不會寫字的底層人民。事實上第三類人才是佔當時朝鮮半島人口大多數的。1443年李氏朝鮮王朝的世宗大王建立了訓民正音(即朝鮮諺文)。世宗二十八年(公元1446年)世宗下令在全國範圍內推行訓民正音。如今朝鮮、韓國所使用的文字就是由訓民正音發展演變而來。
然而諺文剛一面世就遭到朝鮮知識分子的反對:以崔萬理為首計程車大夫擔心朝鮮創造了自己的文字會進一步拋棄漢字,從而動搖朝鮮二千多年來依靠漢字形成的文化積澱。當時的朝鮮王朝以效仿宗主國明朝為榮,而自創文字則被視為效仿夷狄的自甘墮落行為。1444年崔萬理滿懷義憤地上書責難世宗,而世宗的回答則是:創造諺文是為了讓朝鮮更多的普通人有機會識字讀書。
事實上這並不是只有朝鮮人才有的心思。歷史上古壯文、契丹文、女真文、西夏文、朝鮮諺文、日本假名、越南喃字等文字都曾受到漢文化影響:一開始漢族周邊的民族和國家往往直接用漢字記錄本民族的語言,然而發展到一定程度往往在漢字形體的基礎上發明創造自己的文字。日本人根據漢字的偏旁部首結構創造了自己的假名,越南人根據漢字的偏旁部首結構創造了喃字。
歷史上的契丹人、西夏人、女真人也都曾根據漢字的偏旁結構創制了自己的文字。儘管這些文字的創制過程都不同程度受到漢字的影響,然而這些文字畢竟是不同於漢字的文字。這些民族的文字既然都深受漢字影響,那麼為什麼不直接使用漢字呢?由此可見在文化上突出本民族特色幾乎是這些民族共同的訴求。建立訓民正音的世宗大王就認為朝鮮沒自己的文字是有損民族自尊心的大事。
由此可見朝鮮很早就出現了希望用於本國文字的呼聲,然而在漫長的古代歷史歲月中這種呼聲一直相對式微,相比之下主張全面效法中華文明的呼聲才是當時朝鮮的輿論主流。這並不是說主張使用漢字的人佔朝鮮人口的大多數,而是因為這些人佔據了當時的輿論制高點,事實上佔當時朝鮮人口絕大多數的底層民眾是不識字的,也不關心國家究竟使用哪種官方文字。
清軍入關後朝鮮以繼承了明朝衣冠制度的小中華自居,視清朝統治下的中國為以夷變夏。這一時期朝鮮人的民族自尊心開始有所提升,但以繼承明朝正統自居的朝鮮自然仍要恪守漢字傳統。朝鮮諺文在問世之後的400多年間實際上一直是被作為學習漢字的音標符號使用的,這就類似於我們今天用漢語拼音教孩子們啟蒙識字一樣。最終真正促使朝鮮半島拋棄漢字的是日本人。
1910年日本吞併朝鮮半島後在半島大搞同化教育:由於日文中保留了大量漢字,所以日本在朝鮮半島推廣日文之時也就間接把日文中的漢字也推廣開來,既不是日文也不是漢字的諺文已幾乎沒什麼生存空間。正是這段被外族殖民的歷史使半島民族形成了一種悲情記憶。我們今天可以看到半島上的韓國和朝鮮儘管社會體制完全不同,然而兩國卻都有著強烈的民族自尊心。
迫切想要掌握自己命運的半島人極力想要在各方面突出本民族的特色。諺文就這樣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民族獨立運動中被賦予了民族覺醒的意味:當時使用諺文則被視為反日、愛國、革命的象徵,使用漢字則視為是崇洋媚外的表現。1896年諺文刊物《獨立新聞》正式出版,後來諺文的使用遭到了日本殖民當局的禁止,不過這反而激起了半島人民強烈的逆反心理。
日本戰敗投降後半島南北雙方都不約而同走上了擁抱諺文、拋棄漢字的道路:半島北部從1945年開始在黨政機關內部出版物中停止使用漢字,朝鮮民間也在這種自上而下的示範效應下逐漸停止使用漢字。位於半島南部的韓國則在1970年發表了漢字廢止宣言:下令禁止在小學教導漢字,實行所謂全面實施韓文教育的政策,僅允許在初中、高中教授900個基礎漢字。
韓國在“去漢字化”上做得比越南更為徹底極端:越南儘管也廢除了漢字作為官方文字的地位,但對歷史遺存的古建築上的漢字並沒刻意去改變。中國人在越南旅遊一看到當地寫著漢字的古建築就會下意識停下來駐足觀看,這時旁邊往往會圍著一群越南本地人一臉懵逼看著中國遊客在那兒唸唸有詞,因為他們壓根就看不懂自己祖先留下的這些文字。相比之下韓國連歷史建築上懸掛的漢字牌匾也都改寫成了“標準”韓文。
拼音文字在國民受教育程度偏低的國家確實具有推廣普及方面的優勢,因為只要會說話就能比較容易地學會寫字。然而拼音文字也是表達意思不精確、同音字難以區分等顯而易見的缺陷。發音跟字直接結合起來的諺文對獨立之初朝鮮半島絕大多數沒受過學校正規教育的底層百姓的確是簡單易學的,所以朝鮮和韓國以諺文為官方語言有突出本民族特色的因素之外還有一層現實的考慮就是掃盲。
朝鮮和韓國透過推廣諺文也的確大大提高了全民識字率,然而拼音文字所固有的缺陷也逐漸開始暴露出來。諺文在本質和我們現在用的漢語拼音其實是類似的,然而由於同音字實在太多就往往使諺文無法準確表達具個特定的字。比如當我們看到ma這個漢語拼音時就可能會想到馬、媽、瑪、嗎、嘛、罵。作為標音文字的諺文同樣存在著與此類似的問題。
韓國總統文在寅的名字用諺文寫作문재인,然而문재인所對應的只是wen zai yin這三個讀音,那麼我看到這三個音也可以理解為是文再銀。同音字在諺文中是很難被區分的,所以韓國人用諺文寫自己的名字往往重名的機率很高,那麼怎麼才能把大家的名字區分開來呢?韓國人想出的辦法就是在身份證的韓文名字後面用漢字進行備註。韓國法律其實並沒硬性要求在身份證上備註中文名,但人們為避免重名一般都會主動備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