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都賢按和洪承疇的約定去南京一帶考察。都賢和髡殘先到九江停留，這裡曾留下他為苦撐局面而向左良玉求情的苦澀記憶。到街上溜達，確實和長沙、益陽還是人心惶惶的狀況已有所不同，商賈開業，民眾來往自如。打聽學生魏禧的情況，聽說也還在贛南翠微山區組織抗清鬥爭，心中不禁唏噓。

繼而到達金陵（過去的南京）。熊開元已經先期在這裡約好方以智，吩咐在這裡等都賢，他自己已經繼續東行了。

方以智見到都賢，像是開啟悶緊的葫蘆，倒豆腐一般傾訴一通：“三年前我就已離開永曆朝廷。我是徹底失望了。

“朝廷依然不能團結，大敵當前卻還能麻木不仁執著於勾心鬥角。如翟式耜身為首輔卻堅決反對文安之、堵胤錫收編大順軍，而對堵胤錫的忠貞營處處設限，讓他們餓著肚子打仗。算是看透了大明確實是黔驢技窮了，像宮廷鬥爭這些頑疾不是個人的性格或人品問題，而是長在朝堂文化的根子裡面的沉痾，誰也莫可奈何。”

方以智還介紹說：“我從朝廷離開後，先也是在廣西山區削髮為僧，清兵抓到我時，一邊放一把刀，一邊放一套清廷官服，叫我選擇。我選刀，清兵最後也沒殺我，而是遣送回金陵。

“我在這裡是真正開始參佛學法，師父是有名的浪覺禪師，對了，我想把你引薦給他。

“我悟得的道是：救國必須先開民智。所以我在唸經學法之餘，在研讀歷史和西洋技學。”

都賢在一旁聽得入神，完後向以智介紹尹民興（洞庭）等先生的情況。尹先生也是方以智舊友，弘光時期兩人就是同僚，也受馬、阮黨排擠，隆武開朝時他們也在一起。都賢介紹尹現在在嘉魚自建了一個寺廟叫“出泥庵”。他整天在那裡坐禪唸經。雖然身在佛堂，卻對時局仍然很憂心，內心奮起抗爭的火焰並未覆滅。

方以智感嘆：“讀書人就是這麼恃氣，以為天下少不得他，成天只知道天下呀社稷呀，卻不知道自己已是哭天無路、力不從心。時過境遷，如今已是出家之人，更不應自設陷井而不能自拔。”笑說出泥庵僧何不出泥？並寫詩一首請都賢帶給尹：

“洞庭一口莫沉吟，照見鴻蒙不死心。雲叫蟠龍翻鐵海，囊憐繡虎度金針。斷藤攔路穿天地，折箸隨人嚼古今。努力耕田良莠少，山頭荊棘任成林。”

都賢感到以智也是在勸自己。

次日，以智帶都賢謁見明孝陵。都賢日記：“祖制恭謁，乙酉以俊，鞠為茂草。甲午仲冬，浪遊是下，含淚不忍謁，只好登塔而望。亦復不忍望也，灑淚而哭。《苦孝陵》

“碎首何辭淚滿巾，白頭草莽禿稱臣。河東未卷重來土，弓箭不留萬歲人。---傷心最是銅駝棘，十載初驚野馬塵。”

太祖已去二百多年，他對今天的變故肯定是始料不及。若知道他的後人僅僅用二百多年就把他苦心塑造的帝國灰飛煙滅，該作何感想？也許他會後悔，本就不該讓他的後代們這麼安逸。他一介布衣出身，本來想讓臣民安居樂業，採取輕賦廉吏的政策。不料政策卡不住對策，方法趕不上變化。他的後代和臣子們用變通的辦法，搞得土地兼併更加瘋狂，貪汙腐化更加肆無忌憚，財富分配更加不均，民眾對朝廷對官僚的怨恨更是刻骨鑽心。

都賢為太祖感到難過。當然他自己至今也沒弄懂，太祖幾把菜刀起家，都把不可一世的元蒙大軍打敗。現在有國家機器，有大軍，若論民情也比元末時吃用行都要好得多，為什麼就打不贏一個小小的後金呢？

心中的疑惑難解，身心就無從解放。

以智就又帶他見到舊友王泹庵。此君崇禎時是兩廣總督府御史官。都賢去廣州督糧時還給過很多幫助，並陪他一起遊七星巖，當時也有詩作。

朋友十二年不見，一見又有很多話題。王告訴都賢自己現在已在金陵報恩寺坐禪。還說很多昔日的同僚都做了和尚。大家都逃進寺廟排遣彷徨。說實在的自己學法幾年了對空門這套學問還是不甚了了，叫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都賢也只是苦笑，自己何嘗不是一樣，老說自己是癩子，被道忞譏笑說你是有心之人，只怕一世只能做癩子，入不得空門。

以智帶都賢去金陵六度庵見浪覺禪師。浪覺名道盛，號浪杖人。是曹洞宗法嗣第三十二傳。金陵天界寺、報國寺、棲霞寺等都是他為主持。在金陵甚至東南半國都享有盛譽。

都賢、髡殘報上法號，請浪覺示法，願意從師。

令都賢困惑的是，浪覺僅僅收髡殘為徒，對都賢只是以居士相稱。

都賢心裡不滿，但也不敢發作，還是鼓起勇氣問浪覺何故。

浪覺也不迴避，說：“你天門（都賢號）居士與洞庭（尹興民號）同心正氣，某自佩服，但居士仍然思系社稷，心中充滿禮數，等級分明，而我佛心中無我無他，眾生平等。所以居士的佛緣不在當下，不在我處。佛將在哪裡等待閣下，我不知道。但佛度一切眾生，相信閣下覺悟在有緣處。

“至於石溪（髡殘）有龍三翁（龍人儼號）薦貼。三翁和我雖沒謀面，但千里知心。三翁心若比干，必知居士仍有未了之心。

都賢無話好說。浪覺禪師又主動和都賢說起道忞和龍牙和尚。

浪覺說道忞在佛教界名聲不是特好，就是說他一早就支援清廷，還要大明臣民早放下武器。其實他也是臨濟宗門下有名的大德，早年就主持天童寺，也是造詣很深的。我們曹洞宗講求窮學究理，而他們臨濟宗則提倡頓悟。也許他是早就頓悟了也未可知。聽說他雲遊四海頗有收穫，如今大清皇帝都對他評價很高。還聽說他在龍牙寺坐禪很久。龍牙寺可是我曹洞宗師祖洞山良介去講過法的地方，祖師的法嗣弟子龍牙居遁在那裡留下很多法寶。我都想去參拜，但路遠山阻無法成行。”

都賢又一次聽說起龍牙居遁，以前聽道忞說時也沒怎麼留心，現在在千里之外竟聽到講起家鄉而且是本家和尚的事，心中頓生好奇。問道：“請問大禪師，龍牙居遁禪師到底有什麼法寶留下來，他的功德是什麼？”

浪覺回答說：“其實佛說的道理都很淺顯，只是知易而難行。

“龍牙居遁講的也一樣，他說的是：戒惡用憫，平等待人。 “ 簡單吧，可是很多人做不到。

“他留下很多具有哲理的詩，你是詩家，可以研究的。”

說著拿出一首詩來給都賢，說這就是龍牙居遁的一首詩：

“萬般施設不如常，又不驚人又久長。如常恰似秋風至，無意涼人人自涼。”

都賢感到自己身為讀書人，從字面上看個個認識，湊到一塊卻不知所云，難怪道忞和浪覺都不肯收自己為徒。

自以為是的人是學不到東西的。

都賢暗自思忖：看來若要做個稱職的和尚，修行的路還老長呢。

浪覺請都賢帶信給龍人儼，《復龍三翁及石溪上座》。同時給都賢示悟：《寄些庵郭天門居士》“世出世法有個大透徹始得，---承公過訪，一見莫逆，亦深知公是個不肯自欺之人。不肯得少為足，不肯如假死汞銀，不可見生死之烘爐。惜乎，不能九相盤錯。餘者望日後交流。”

都賢告別浪覺，髡殘卻要留在浪覺這裡學法。只好隻身到達蘇州，熊開元在那裡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