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春秋四大美女之一
大概早於同為春秋四大美女之一的夏姬數十年，息媯出生了。不過史書上找不到息媯的生卒年月。媯為其姓，為陳國君主陳莊公之女，生於今為今河南省淮陽縣的陳國宛丘，因嫁給息國國君為妻，故稱息夫人。息夫人容顏絕代，目如秋水，面若桃花，又被稱為“桃花夫人”。
息夫人雕像
春秋時代的女子，被後世引為談資的有多人，但被憐惜中帶著尊崇並令文人賦詩題句，百姓立廟拜祭的只有息夫人一個人。清人鄧漢儀的《題息夫人廟》令人難忘 ： 楚宮慵掃眉黛新， 只自無言對暮春。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簡單的四句詩，道出了息夫人悲苦多舛的一生，末二句是詩人的點睛之筆，可謂千古詠歎息夫人詩的集大成者。那些在息夫人死後不斷用文字詠歎她的文人墨客為何如此鍾情一個弱女子？原來，關於息夫人的生平，曾流傳著一個悽美的傳說。
畫家筆下的息媯
春秋時期，楚王攻打息國，息國不敵被滅，國君息侯被楚王俘虜，做了守門人，息侯的夫人被楚王擄入宮中成為楚王的嬪妃。有一天，楚王帶著息夫人出遊，思念夫君的息夫人終於藉機見到了久別的息侯，哭訴道：“人生要一死而已，何至自苦！妾無須臾而忘君也，終不以身更貳醮。生離於地上，豈如死歸於地下哉？”哭訴之後的息夫人再也受不住塵世間的痛苦，當即自殺身亡，見妻子自盡，息侯也不願苟活於世，“亦自殺，同日俱死”。楚王得知息侯和息夫人雙雙殉情，大為感動，“乃以諸侯之禮合而葬之”，從此，息夫人為愛情而死的故事流傳千古，其品格和操守令後人欽佩。
這個悽美哀豔的故事出自西漢劉向的著作《列女傳》，被收錄在《貞順傳》中，從這一分類的名稱就可以看出作者劉向對待息夫人的態度。在他心中，息夫人是列女中的烈女，符合他心中最美好女子的定義。作為一個故事，劉向的敘事雖然簡單卻極為動人，但作為一段歷史，劉向則罔顧事實，刻意編造，《列女傳》中的息夫人與歷史上的息夫人有著極大的出入。當然，劉向的目的並不在於記述歷史，而是宣揚他心目中的烈女。只要起到這種效果，劉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至於真實的息夫人是什麼樣子，這不是他關心的問題。
畫家筆下的息媯
歷史上息夫人的確切生平已不可考，但她的資訊零星散落於史冊中。《左傳》、《史記》和近年整理出版的清華簡《系年》中都有關於息夫人的記載。《史記》載：“初，（蔡）哀侯娶陳，息侯亦娶陳。息夫人將歸，過蔡，蔡侯不敬。”從這段記錄可知，息夫人出身陳國，既然嫁給息侯，多半是國君之女。因陳國公室姓媯，依據當時史書對女子稱呼的慣例，《左傳》中稱她為息媯。蔡哀侯和息侯是連襟關係，息夫人從陳國嫁往息國時途徑蔡國，蔡哀侯對其“不敬”，但如何不敬？《史記》沒有明說，不過《左傳》和《系年》倒是填補了空白，做了較為細緻的記錄。
《左傳·莊公十年》中寫道：“息媯將歸，過蔡。蔡侯曰：“吾姨也。”止而見之，弗賓。”《左傳》記載了當時蔡哀侯說過的話，說息夫人是我小姨子，這是他要求面見息夫人的理由。既然息夫人的姐妹是蔡侯夫人，以姐妹團聚的名義留息夫人在宮中停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蔡哀侯顯然心中另有打算，他的目的並非為親情考量，而是充滿了齷齪的私慾。不過，在這裡，關於蔡哀侯的舉動，《左傳》用了“弗賓”二字，與司馬遷筆下的“不敬”沒有多少差別，但蔡哀侯究竟做了什麼，仍舊不得而知。不過，《系年》又做了重要補充：“過蔡，蔡哀侯命止之，曰：’以同姓之故，必入。’息媯乃入於蔡，蔡哀侯妻之。”
坐落於息縣的息媯雕像
《系年》中的記載雖依然簡單但卻非常露骨，它披露了一樁赤裸裸的宮廷醜聞，關於這則醜聞，《左傳》諱莫如深，若非《系年》面世，也許我們永遠都不知道蔡哀侯在那一年究竟做了什麼，以至於引發後來那一系列的愛恨情仇。
原本以為蔡哀侯頂多是對小姨子言語調戲幾句，沒想到他竟然無恥地強暴了息媯。作為受害者的息夫人，一個剛剛從母國啟程、對未來充滿忐忑的猜想與美好期盼的妙齡少女，一個老牌諸侯國出身的公室女子，遭受的精神打擊可想而知。息夫人一到息國，便將蔡哀侯的醜惡行徑告知息侯。盛怒之下的息侯決定狠狠地報復蔡哀侯。但對比息、蔡兩國實力，息國無論如何不是蔡國對手。息侯想到了借刀殺人之策，於是，息侯找到剛剛繼位幾年的楚文王熊貲，慫恿楚國攻打蔡國。他請楚文王“來伐我，我求救於蔡，蔡必來，楚因擊之，可以有功。”
為了一雪恥辱，息侯假意請楚國討伐自己，並以此為藉口向蔡國求助。他料定蔡哀侯必會出兵援助，屆時便可引楚、蔡兩國交兵，蔡國不可能是楚國的對手，必然被其擊敗甚至可能滅國。
但是，自作聰明的息侯忘記了楚國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大國，它的胃口不可能僅限於一個蔡國，蔡、息之間產生矛盾，楚國當然分外開懷，拿下蔡國，小小的息國又豈能苟且偷生？被楚國征服只是時間問題。楚王熊貲立即出兵攻打蔡國並俘虜了蔡哀侯，這一年是熊貲在位的第六年即公元前684年，息夫人的生平中終於見到了確切的年份記錄。根據《史記·十二諸侯年表》的記載，其被蔡哀侯侮辱就在同年。按照當時女子十五及笄便可以出嫁來推算，息夫人在這一年當不會超過二十歲，那麼或許可以推斷，其生年當在前704年至前699年之間，正是楚武王開始向以隋國為首的“漢陽諸姬”挑起戰端的時間，是十足的亂世。
坐落漢陽的息媯雕像
根據《史記·管蔡世家》的記載，蔡哀侯被俘後，其餘生是在楚國度過的，而在楚國的幾年裡蔡哀侯並沒有閒下來。他終於知曉息侯報復他的那個“陰謀”，復仇之心不可能泯滅。此時，蔡哀侯身陷囹圄，不可能圖謀領兵攻伐息國。不過，息侯做過的事他也可以做，無非是借刀殺人的伎倆，這並不難。
《史記·管蔡世家》記載：“蔡哀侯為莘故，繩息媯以語楚子。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滅息。”那個曾經被他侮辱過的可憐女子，如今變成他要至息侯於死地的利器。他在楚王面前盛讚息夫人的美麗。楚王愛江山更愛美人，如今息侯身邊正有一位絕代佳人，楚王熊貲豈有放過之理，況且蔡侯已然是俘虜，還留息國有何用？
《系年》中亦有關於楚王入息的記載，其細節則更為生動：“文王為客於息，蔡侯與從，息侯以文王飲酒，蔡侯知息侯之誘己也，亦告文王曰：’息侯之妻甚美，君必命見之。’文王命見之，息侯辭，王固命見之。既見之，還。明歲，起師伐息，克之，殺息侯，取息媯以歸。
為了達到報復的目的，蔡哀侯跟隨楚王一同來到息國，並竭力慫恿楚王召見息夫人。楚王熊貲的要求令息侯感到非常難堪，但楚國是息侯的恩人，不能不見。楚王熊貲見到息夫人時的所感所想史無記載，但他第二年便發兵滅掉息國、殺死息侯。
對於楚王滅息的時間，史上說法不一。見過息夫人後，熊貲可能已迫不及待，他壓根不可能等到第二年。次日，楚王設宴回請息侯，在宴席上埋伏刀斧手，當場殺死息侯，並攜帶息媯回楚。事實上，這種可能性更大，因為滅掉息國這樣一個小國，奪取息夫人，在楚王眼裡不過是信手拈來，哪裡還需等到一年後。
彈丸小國息國從此消失在歷史之中。美麗的息夫人被楚王熊貲帶回楚國成為新的楚王夫人。在楚國的歲月裡，息夫人先後為熊貲生下兩個兒子，次子成為未來的楚王，她在楚國的生活應當是安穩的，誰又敢與強悍的楚王爭奪美人？
自入楚以來，三年光陰須臾而過，生下兩個兒子的息夫人始終沉默寡言，對楚王的寵愛報以冷漠。但她的冷漠並沒有讓楚王動怒，反倒激起楚王與她交流的強烈渴望。可以看出，楚王熊貲對息夫人動了真情，否則他無須在一個拒絕自己的女人身上傾注三年光陰。楚王問她是什麼緣故，息夫人回答說：“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大概是息夫人的話觸動了他，為了讓息夫人有一點心安，楚王熊貲再度伐蔡，以他自己的方式為息夫人報仇雪恨。
後世文人懷念、憐憫息夫人的動機都是出於她這句曠世名言。在他們眼中，息夫人堅貞不二，正如士人對聖主明君不變的忠心。但不得不說，息夫人所生活的年代，道德觀念中忠君與守貞的思想並非普世價值觀，人們對此認知十分淡薄。何況息夫人來自巫風盪漾的陳國，一個偏離中原、敢愛敢恨的南方國度。那裡的愛情自然純樸、大膽潑辣、熾熱濃烈，未見過什麼貞潔烈女，也沒有什麼守身如玉。息夫人何以說出如此保守的話來？
據對史料分析來看，息夫人的話並非出自道德束縛，而是出於愧疚和自責，她的沉默也與此有關。仔細回想一遍息夫人短暫的過往，也許會發現她的性格有著一個轉變過程。當在蔡國遭受侮辱之時，她並沒有忍辱認命，而是在到達息國後將此事透露給了丈夫。那時她很年輕，又是金枝玉葉出身，急於辯白、急於哭訴不幸、急於為自己討回公道，便忽略了這裡面複雜的政治因素和可能引發的一系列後果。她的性格非常具有陳國特色，與《陳風》中那些潑辣果敢的女子極為相似。而當楚國坐收漁人之利，殺君滅國又搶佔了她之後，她徹底認清了現實的殘酷，終於明白她的屈辱不但無法抹平，卻招惹來更大的麻煩，終至無法收拾。如果時光倒流，她是否還會選擇那麼做？或許未必。從更廣闊的視野來看，在近三千年前的江漢一帶，政治形式複雜多變，虎視中原的楚國隨時準備吞併江漢諸國，即使息夫人在這個時候不出現，息國也隨時面臨被吞併的危險。只不過息夫人的出現突然改變了這個程序。但息夫人不是政治家，她當然看不到息國所面臨的政治局面，在一個弱女子的心中，面對息侯的被殺和息國的被滅，她的愧疚之心不言而喻的，甚至永生難忘。儘管從當今的價值觀來看她並沒有做錯，但在這次事件中，她失去的最多——國家、丈夫、個人。
畫家筆下的息夫人
息夫人不願適二夫，是否可以證明她對楚王熊貲懷有憎恨呢？其實不然，在長時間的相處中，息夫人對楚王已經產生了感情，雖然這並非熾熱的愛戀，卻也足以影響她的後半生。
說起這段不被後人認可的感情之前，我們再看一個人，正是他撬動了息夫人心中那扇隱蔽的大門，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真實的她。這個人就是楚文王熊貲的弟弟子元。楚文王去世後，子元出任楚國最高級別的令尹，而此時的楚成王還年幼，大權實際上掌握在子元手中。
但令尹子元心術不正，企圖覬覦美麗且寡居的息夫人，在她的宮旁造了房舍，在裡邊搖鈴鐸跳萬舞。夫人聽到了，哭著說：“先君讓人跳這個舞蹈，是用來演習戰備的。現在令尹不用於仇敵而用於一個寡婦的旁邊，不奇怪嗎？”侍者告訴了子元。子元說：“不忘襲仇，我反忘之！”
當令尹子元以這種方式出場的時候，他的哥哥楚王熊貲已然過世十年。此時，息夫人的兒子楚成王在位第六年，作為叔叔的子元是輔臣也是威脅。不過，此刻最感到他威懾的還不是年輕的楚成王，而是寡居的息夫人。息夫人公開表示拒絕，而她的理由頗耐人尋味。表面上，她批評子元不思慮國家前途，只顧自己行樂，將軍事舞蹈用於娛樂，實則是在表明態度：其一當然是拒絕子元的勾引，其二則較為隱晦，那就是她對楚王熊貲的感情。從她的話語裡我們可以感受到她對熊貲的敬重，他是一個努力思考國家前途，勇於進取拼搏的國君。而當她自稱未亡人之時，或許已經在不經意間透露出了對熊貲的懷念。
息夫人拒絕令尹子元之後，子元不僅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他公然住進王宮挑逗息夫人。楚國重族、姓若敖氏的鬥射師找到子元，痛斥他的無道，結果反遭子元囚禁。若敖氏一族本就對子元的囂張跋扈隱忍已久，子元又做出此等有辱尊卑倫常之事，還囚禁諫阻的鬥射師，更是怒不可遏。公元前664年，若敖氏家族當機立斷，決定除掉子元，時任申公的鬥班率眾闖入宮中殺了子元，平息了持續八年的子元之亂。
息夫人自楚文王七年（前680年）來到楚國，到楚文王病逝，兩人共同生活不及八載，但可以看到楚文王對息夫人的影響不可小覷。除了滅息國、殺息侯、伐蔡國這樣較為負面的傷害之外，楚文王作為楚國之君，也讓息夫人看到了他的進取和氣魄，當然還有他執著的愛慕。
楚文王於公元前675年病逝，對於息夫人而言，仇人雖死卻並未給她帶來欣慰和快樂，因為他們還有兩個兒子，即“堵敖及成王”。楚文王死後，兩個兒子先後做了國君，可見息夫人在楚國宮廷內身份的高貴，也可見她在楚文王心中的重要性。如果拋開恩義，息侯與楚文王哪一個更會博得息夫人的傾慕，恐怕不言自明。
息夫人後來又有過哪些遭遇？她何時離世？這些史書都無記載。只知道，她的兩個兒子自相殘殺，弟弟最終殺了兄長自立為君，也就是後來的楚成王，這樣的事在楚國曆史上並不鮮見，身為母親的息夫人並沒有干涉，也許無力介入。
倔強美麗的息夫人消失在了史冊中卻留在了後人心裡，人們賦予了她很多美麗的傳說，包括《列女傳》中那個雙雙殉情的故事。她被稱為桃花夫人，墓地稱為桃花廟，桃花廟世代流傳，到清代還在祭祀息夫人。關於她的詩文不勝列舉，出現了很多名篇佳作，在春秋時代的女子中她是唯一一個牽惹戰亂亡國卻沒有被視為紅顏禍水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