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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漢武大帝》劇照

董仲舒上“天人三策”,據溫公《通鑑考異》,時間放在了建元元年(前140年)。也就是武帝改元后的第一年,可知是武帝甫一即位的一件大事。

細讀董仲舒“對策”的內容,如《漢書·董仲舒傳》所云者“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縣舉茂才、孝廉”固然沒有問題,但這個長篇對策還有幾個可注意的點,實際上更關係當時的朝政和現實。

第一,名實不副的問題非常嚴重。如所謂“誅名而不察實”、“百官皆飾虛辭而不顧實”、“今則不然,累日以取貴,積久以致官,是以廉恥貿亂,賢不肖渾餚,未得其真”等,反映了漢承周(戰國)秦之弊,風俗上講虛名而不顧事實;現實裡,開國近七十年正在形成一種資歷重於賢能的現象。

第二,必須實行、實幹,而非靠口號和虛辭。如所謂“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願陛下因用所聞,設誠於內而致行之”、“毋以日月為功,實試賢能為上”,這與名實不副的問題一脈相承。董仲舒的願望,不僅是讓名實匹配,實事求是,還在於真幹事、幹實事,力行與意願結合起來“知行合一”。

這一點,可以與後來由武帝新任御史大夫趙綰推薦的申公所說參考——天子問治亂之事,申公年八十餘,對曰:“為治者不至多言,顧力行何如!”——而彼時的武帝則好文詞,對申公此說不太用心。

更與竇太后的責難有關。竇太后以為儒者“文多質少”,這正是武帝初年“文學獲罪”一大公案的直接原因。而董仲舒的對策、申公的提醒,正是針對彼時社會風俗、政治現實及高層(竇太后)意願而發,只是剛剛十七歲的武帝對此不以為然。

第三,必須更化,另立新局,要新朝有新氣象,進入“改革深水區”。按道理講,武帝即位,乃承繼高祖、孝惠及高後、文帝、景帝,六十多年之間,基本上政治清明,休養生息。到景帝末年,社會元氣都已恢復,甚至是一片繁榮和富足,如所謂:

“七十餘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餘貨財。京師之錢累鉅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而阡陌之間成群,乘字牝者,擯而不得聚會。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

但這樣的“盛世”在董仲舒眼裡,則是所謂“亂世”。

其“對策”中說,“聖王之繼亂世也,掃除其跡而悉去之,復修教化而崇起之”、“漢得天下以來,常欲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於當更化而不更化也”、“今陛下並有天下,莫不率服,而功不加於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今吏既亡教訓於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與奸為市(師古曰:言小吏有為奸欺者,守令不舉,乃反與交易求利也),貧窮孤弱,冤苦失職,甚不稱陛下之意”、“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漢繼大亂之後,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以古準今,壹何不相逮之遠也!安所繆盭而陵夷若是?”、“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云云,簡直到了抨擊現實的地步。

實際上,董仲舒並非無視高祖以來直到“文景之治”的偉大成就,但他所著眼的是:精神和文化,從春秋戰國到嬴秦持續數百年的風俗破壞,至於武帝即位時仍沒有根本改觀。所以他總是用“漢繼大亂”來闡述武帝之前的政治成果。

他敢這麼說,也說明,在漢到了武帝即位之時,高層和知識分子階層已經形成了某種共識,有了新塑漢文明,比肩三代聖治的野心,而不以周(東周)秦為然也。

武帝此時的興趣並不在此。他認可一部分董仲舒“對策”中提到的問題,如教化、薦賢、辦學校、推儒術,甚至是社會中“名實不副”及其連帶的“吏宦資歷勝過能力”的問題,所以他“善其對”。

其實與董仲舒同時參與對策的有上百人,而且武帝親自試策,這都說明了這件事情的嚴肅性和高層次。在如此眾多的對策中,單單隻有董仲舒的對策內容流傳久遠、廣為人知,且載入史冊,說明武帝的“善其對”所給予的肯定和認可其實是十分高度的認可。

武帝既然如此肯定董仲舒所提到的問題,為何卻沒有按照這一對策,如解決“名實”問題,擼起袖子實幹苦幹,迅速開展深化改革等等?

原因在於彼時的武帝還未形成如董仲舒一般的這套理論,他僅僅十七歲,“好文詞”“雅尚儒術”,還是一個文藝青年,心中有不少詩和遠方的情懷。他肯定不滿於已有的朝政和格局,但也尚未形成直接三代、重塑文化,為大漢在歷史中建立不可磨滅地位的宏偉理想。因此,他只是把董仲舒放到了“江都相”的位置——從一個博士的知識分子角色轉到諸侯相的實際政治職位,也算一種提拔了。

同時間,另一位參加對策的嚴助(即莊助),雖然不清楚他的對策內容是什麼,但結果似乎比董仲舒更好。

嚴助直接留在了中央擔任“中大夫”,雖然工資收入比不了江都相,卻在天子身邊,幾乎是近身秘書的角色,顯然是個前途光明的“美差”(武帝后來將中大夫改稱光祿大夫,秩比二千石,頂級公務員水平)。

若論文章水平和“對策”內容,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可算得上自漢以來兩千年間都數得著的大手筆。嚴助縱然擅長文學,其“對策”內容恐怕也不能高過“天人三策”。那麼,他能留在中央、武帝的身邊,而董仲舒卻被派遣輔佐諸侯王(江都易王,景帝之子,武帝之兄),其中理由恐怕是武帝主觀上更喜歡嚴助。

同樣的道理,趙綰推薦自己的老師、八十多歲的老先生申公,武帝因問治亂之事,得到的答覆和已為江都相的董仲舒有一比:“為治者不至多言,顧力行何如!”多言,正是文學的擅長;力行,正是董仲舒所說的比肩堯舜三代的必經之路。年輕的武帝當然知道董仲舒和申公所說都不錯,但他似乎還不甘心這樣的解決方案,甚至有點後悔召見申公,於是安排老先生做一些虛頭巴腦的文化禮儀工作。

而武帝則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重新組建了一個既可以變革他所不滿的舊朝局,又能暫時隔離開苦幹實幹比肩三代宏大事業,文藝範兒十足的領導班子。不論是竇嬰、田蚡、王臧、趙綰,還是尊重淮南王劉安,大力提拔嚴助,都是這一新朝局的表現。董仲舒和申公未能說服的武帝,終於還是在更為強大的人強勢教育下,經歷了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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