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2月22日,學者洪業去世
圖為1930年洪業(左一)留影
原載:《溫故》總第2輯
1941年底的北京,那個時候是叫北平的,一位四十八歲的學者被殘暴的侵華日軍抓進監獄,押到了審訊室裡。翻譯是個韓國人,當這位學者被押進來之後,這個韓國人對他說:“請向太君鞠躬。”
面對赤裸裸的暴力,文弱的學者不能不照做。但是他說:“我對武力鞠躬。”
日本軍官問:“你是不是抗日分子?”
“我是。”學者平靜地說。
日本軍官又問:“你為什麼抗日?”
學者說:“這問題我有兩個回答方式。概括地說,我不得不如此。但你要我細說的話,請你給我二十分鐘,不要打岔。”
日本軍官說他可以有二十分鐘。
在這二十分鐘的時間裡,學者告訴日本軍官:我是研究歷史的,我研究的結論是,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用武力來佔領別的國家,把別國人民當奴隸,鎮壓別國人民的意志,只能暫時收效,最後一定得報應,報應來時,壓迫者有時會比受害者更慘。你們宣傳說日本的目的是要亞洲各國共同繁榮,這是騙人的。看看韓國的歷史就知道。日本吞併了韓國,現在韓國人不管願意不願意都被徵入日本軍隊,做著卑微的工作。你們是要把中國變成第二個韓國。
那位剛才還洋洋得意的韓國翻譯聽了這番話後熱淚奪眶,而日本軍官則臉色發白,不等翻譯譯完這段話就叫把學者帶回牢裡。
下次繼續審訊的時候,照樣先要鞠躬,學者照舊說向武力鞠躬,沒想到那個日本軍官站了起來,向學者鞠躬道:我向一個不怕死敢說實話的人鞠躬。
這位在強大的暴力威脅之下坦然地保持了自己尊嚴的學者叫洪業,又名洪煨蓮,卓有成就的歷史學家,燕京大學的創始人之一。
讀了陳毓賢女士寫的《洪業傳》,我的內心被一種久違了的情感溫暖著。
一個人原來可以這樣真誠而優雅地生活著,追求真理,探討學問,淡泊名利,率性任事,不求達亦不求隱,被前人獎掖又去獎掖後人,平靜地生存,又平靜地逝去。這是怎樣的一種美麗呀!
在我的視野裡,有幾位中國學人是值得崇敬和追隨的,偉大的魯迅,高峻的顧準,正直深銳的李慎之,寬厚擔當的茅於軾……現在我又發現了洪業。而且比起前邊那幾位,洪業顯得更加優雅也更加世俗一些,唯其如此,洪業也更加令我覺得親近。
洪業生命中的幾個片段尤其讓我覺得印象深刻。
洪業年輕的時候,曾經被幾個同學拉去逛妓院,由於怕妓院裡面的狗,跑了回來。回到宿舍,收到父親的一封信,那上面說:
我的兒子,現在你慢慢長大,開始懂人事,年輕的時候,女色是很大的關鍵。如果一個女人失節,社會會看不起她。男人失節,社會不會看不起他,但是一個大丈夫應該有自己的標準,他會自己看不起自己。你身體要保持清潔,就像器具一樣,唸書人要立志做聖賢,有所不為。我老早就有八個字管自己,現在我寫給你,請你記住:守身如玉,執志若金。
洪業讀了,出了一身冷汗。
一個人的良知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建立起來的。這是中國正直的儒家傳統,像接力一樣,一代一代,由父傳子,由子傳孫,世世代代傳接下來。
現代社會的性觀念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性不再作為一種節操,而是作為一種身體健康享樂的東西來看待,洪業父親所說的那種標準在今天看也許古板了一些。但是,良知的建立依然不可或缺,“守身如玉,執志若金”這八個字依然可以作為青年人的座右銘,也包括我這種年紀的中年人。只是,在意義的理解上,可以更加寬泛一些。
另一個片段是這樣的:
洪業年輕的時候,頗為桀驁不群,雖然在教會學校讀書並且是成績優秀的學生,卻大膽地找出了《聖經》裡的瑕疵,並由此判定儒家學說遠比基督教高明。《聖經》裡面記載:迦拿的一戶人家娶媳婦,酒喝光了,耶穌的母親受眾人之託來找耶穌,耶穌說:“婦人,你怎麼來打攪我?”洪業論證說,做兒子的這樣對母親說話,顯然不孝,怎麼可以做聖人?
校長夫人反對學校為此開除洪業,但她啟發洪業說:書是古人經驗的結晶,好的壞的都有,就像有人擺了一桌子宴席,你應該揀愛吃的吃,不好消化的不吃。《聖經》古來語言就換了幾次,裡面有錯誤、有矛盾的地方是難免的,所以看《聖經》要揀好的記著,其餘的不要。但有些現在看來是矛盾的地方,往往以後發現並不矛盾。但你現在專心去記這些,等於白費腦筋。
洪業聽了校長夫人的這一番話,深受啟發。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理性的精神,經由一位傳教的外國女人,教授給年輕的洪業。從此這種理性的寬容冷靜的分析精神伴隨了洪業一生。
在此後不久的一封信中,洪業寫道:“……神派耶穌到西方,派孔子到東方,以拯救人類於萬惡之中……無論如何,耶穌和孔子都是神的傳言人,是拯救人類的恩者。”在這裡,那種爭強好勝的慾望之心淡去了,認真的態度卻仍在,伴隨著一種平和的心態。
後來,洪業留學美國的時候,唸到《聖經》第二章第三、四節的時候,老師問他,耶穌為什麼把他的母親稱作婦人?洪業回答說:《聖經》裡沒有說耶穌回答他母親的神態,我想耶穌是在逗他母親笑,他說話時眨眼向他母親示意,這酒喝完另有供應。
理性在這裡已經上升為一種寬容和智慧。
良知和理性,在建立之後,就始終伴隨著洪業,使他對人生眾多需要面對的紛紜複雜的事情,都能夠作出真誠而從容的應對。
洪業後來總結自己的諸多選擇時,說了這樣一段話:
我自己定下了幾個原則,歸納起來就是三有與三不。三不是什麼呢?我一生對三方面有興趣:
我對怎樣統治人民造益國家這些問題很有興趣。但官場險惡,投身政治不時要做妥協,有時損傷到自己所愛的人,所以我決心不做政府官員。
我對宗教很有興趣,但教會與宗教是兩回事,教會如面孔,宗教若笑容,要笑容可愛,面孔得保持乾淨,我既不能擦洗面孔的汙點,便決心不做牧師。
我對教育有興趣,但教育的行政工作類似官場,要奉承有錢有勢的人,所以我可以做教員而不做校長。
三有是什麼呢?第一是有為,第二是有守,第三是有趣。這三有是相輔相成的。一個有抱負的人常為了急於達到目標而犧牲原則,所以得劃清界限有所不為,這叫“有守”;但有守的人常乾燥無味,要懂得享受人生自然的樂趣,所以要“有趣”;但最有趣的人是詩人、藝術家,他們大多不願負責任,罔視於社會福利,所以要“有為”;這三個“有”之間得保持平衡。
良知與理性,在這裡得到了和諧的統一。
上個世紀的二三十年代,作為對“打倒孔家店”的“新文化運動”的一種反動,重興國學是注重中國傳統的學者們極力推重的。洪業是一位非常注重中國傳統文化的有號召力的學者,但是他卻不贊成“國學”這一概念。當有人提議要學清華和北大的樣子,在燕京大學也建立一個國學研究所的時候,洪業堅決反對。
洪業認為,所謂的國學,不能孤芳自賞,而應按學科歸納到各院校。正如不能把歐洲的科學、文學、歷史等籠統歸入“歐洲學”一樣。而且,洪業認為中國的學問應當讓有現代訓練、有世界常識的人來研究。
也正是這位反對“國學研究”的洪業,做了一件當時所有的中國學者都無法完成的、對研究和繼承中國傳統文化最為重要的工作,建立了哈佛燕京學社引得編纂處,把中國歷史上最主要的經書史籍有系統地重新校勘,並加編引得(索引)和詞彙索引。
洪業的用意,在於把中國先人浩如煙海的知識和書籍進行清晰地排列,讓未來的科學家、歷史學家及其他學者可輕易索取,以便讓新文化衝擊之下的傳統文化顯露它們真正的價值,使之融入人類共同的文化遺產之中,讓後人得以繼承和發揚。
在這裡,洪業身上的兩大支撐點:良知和理性,已經變得博大和宏偉起來。
還有兩件小事能夠從平和之中見出洪業的淡泊和風骨。
洪業聽朋友傳話,說是當時的財政部長孔祥熙怪他到南京不去看孔。洪業說:我不去看他對他是有好處的。我如果去看他,他辦公室外面一定坐滿了人,他先見老朋友,對他不利,對我也不利。人家看見我去看他那麼有勢力的人物,就會請我寫信求這個求那個,麻煩極了。我的信來了,他也沒辦法,不回嘛,怕見怪;回嘛,薦幾百個人中也許能用一兩個,別的你怎麼辦?
在這裡,洪業展示了他的另一面:日常生活中的恬淡自如,不去故作清高,也不使自己攪進無意義的事情之中。
抗戰勝利之後,李宗仁任北平行營主任,上門邀請洪業做他的秘書長,官銜是少將。洪業婉言謝絕,但表示在外交事務方面可以提供幫助。有一次,李宗仁宴請駐華美軍司令魏德邁將軍,請洪業作陪,魏德邁致答詞說:“中國之所以未能成為強國,對世界和平及繁榮有貢獻,乃由於兩大敵人的阻礙。第一個是日本,半個世紀來一直操縱中國政治,給中國帶來災難,但現在中國在美國的幫助下已經打敗了日本,在今後一段時間內不會再給中國找麻煩了。可是第二個敵人是你們的內奸,我們美國人愛莫能助,這個內奸的名字就叫貪婪。你們若要享受真正的自由,要為人類的福利盡一份力量,非得把這個內奸除去不可。”給魏德邁做翻譯的是另一位美國將軍普利士,他卻沒有翻譯魏的第二段話。這個時候洪業站了起來,說:“李將軍和諸位朋友,我以平民的身份要說幾句話。我以一個平民和歷史家的身份,先向魏德邁將軍致謝,他由衷而發的講演講得好極了。我也向普利士將軍致謝,他翻得很準確,但他為了給我們中國人留面子,講詞第二部分沒有翻,我現在替他翻完它。”洪業的舉動沒有贏得掌聲,帶來的是一片鴉雀無聲的肅靜。
在這裡,上面那一個故事中的平和淡泊的洪業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風骨翹然的文雅刺客。良知和理性在這裡再一次展現無遺,不過這一次展現的卻是捨我其誰的擔當精神。
洪業是中國第一代受過完整的民族傳統教育又受過完整的西方教育,並對兩者都深有領會和反省的、清醒、冷靜、絕少功利之心的知識分子,也是我所從書籍裡面結識的一位最接近於完美的知識分子。
洪業先生的人生和境界,令我心嚮往之。
1980年12月22日,先生於談笑風生之後,平靜地逝於美國麻州康橋,葬於麻州泊泊利鎮克勞佛德家族墓地。這位克勞佛德先生,就是在洪業還是一個貧困學子的時候,慷慨資助他到美國求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