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某局存放著這樣一份檔案:
案別,上吊;
傅雷,男58歲,上海南匯人,作家;
朱梅馥(傅雷之妻),女53歲,上海南匯人,家務;
發現:1966年9月3日……
根據保姆周菊娣的回憶,前一天晚上吃晚飯時,女主人朱梅馥曾交代她明天小菜少買一點,並讓她早點休息。他們神色非常平靜,沒有絲毫異常,沒想到第二天自己一開啟房門,就發現他們雙雙離開了人世。去世前的他們,不僅從容寫好了遺囑,還特意在地板上墊了一床棉被,為了不使踢倒凳子的聲音吵到鄰居……
當然,周菊娣永遠不會忘記,幾天之前她曾聽見傅雷曾在書房內大吼:音樂學院可能要來砸,要砸讓他們砸,最多大不了兩條命。她更不會忘記,在臨終前的幾天裡傅雷遭受了怎樣的屈辱。
從8月底到傅雷夫婦逝世的那幾天裡,一波又一波上海音樂學院的人衝入傅雷家中,翻箱倒櫃拼命找傅雷的“罪證”。他們找到了傅雷給傅聰寫的信,卻發現字裡行間盡是對國家、對民族的赤子之心。但狂熱的他們並沒有就此作罷,而是揪著兩件他人寄存在傅雷家中的“罪證”,罰跪、變著花樣的辱罵毆打傅雷。
傅雷是偉大的翻譯家,曾翻譯大量的法語文學作品,包括巴爾扎克、羅曼·羅蘭、伏爾泰等名家的著作。他所翻譯的《高老頭》、《約翰克里斯多夫》,可謂是影響了數代中國人的經典之作。按照當時的情形,應當是文學院、中文系的人來找傅雷麻煩,可為什麼是音樂學院的人呢?
這是因為傅聰是一位音樂家,而且是加入了英國國籍的音樂家。傅聰,就是《傅雷家書》中的那位“孩子”。事實上,只有瞭解傅雷之死背後的故事,才能真正讀懂《傅雷家書》,才能真正理解傅雷對孩子的愛和教育、傅雷偉岸的人格以及傅雷對國家的忠誠。
傅聰生於1934年,四、五歲的時候就流露出了對音樂的興趣。傅雷注意到了這一點,心想:不管他將來學哪一科,能有一個藝術園地耕種,他一輩子受用不盡。因此,在傅聰7歲多的時候,傅雷就開始讓傅聰學鋼琴。一年後,傅雷將傅聰從學校接回,讓他在家中接受教育。
當時的傅雷其實並未決定讓傅聰專學音樂,只是認為小學的課程和鋼琴學習在家中會結合得更好。事實上,傅聰成年前花在文史和別的學科上的時間,比花在鋼琴上的要多。英語、數學、鋼琴,是請老師給傅聰上課。
語文課則是傅雷親自給傅聰上的,從先秦諸子、國策、左傳、晏子春秋、史記、漢書、世說新語等等名著中選材料,以故事、寓言、史實為主,以古典詩歌與純文藝的散文,將語文知識、道德觀念和文藝薰陶結合在一起,使傅聰受到了很好的國語教育。毫不誇張地說,傅聰當時使用的教材、習題、考卷都是世界上唯一的,而這背後則是傅雷付出的心血。
真正使傅聰走上音樂道路的是1953的一次出國演出的機會,經過選拔,傅聰得以去到羅馬尼亞參加“第四屆國際青年與學生和平友好聯歡節”的鋼琴比賽。1954年8月,傅聰被派往波蘭,由波蘭的老教授傑維茨基親自指導。第二年,傅聰獲得了“第五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的第三名。此後,傅聰便繼續留在波蘭留學。
身在波蘭的傅聰並不知道,因為局勢的變化,他的父親傅雷猶如一葉飄在風雨中的葉子,處境堪憂。當時,很多人勸傅雷承認“錯誤”,自我批評檢討一下,肯定就能過關。但是,傅雷說自己根本沒有錯,只是一些話被歪曲理解了。此時的傅雷,展現出了一個知識分子偉岸的人格,寧折不彎、堅持本心。
1958年,傅雷遭受到了一次非常嚴重的打擊。當時,傅雷一度想過自殺。有一次他出去後,直到半夜才回家。回到家後,他對妻子朱梅馥說:要不是因為還有兩個孩子,我就……
兩個多月後,遠在波蘭的傅聰知道了父親的遭遇,而此時國內又叫他回國。傅聰知道,如果自己回國,那麼很可能要面對“兒子揭發老子,老子揭發兒子”的局面。要麼就是深入生活參加活動,那樣自己的手指頭就廢了,再也彈不好鋼琴。於是,傅聰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從波蘭出走到英國。波蘭和我們同屬一個陣營,英國則屬於另一陣營。這在當時是非常嚴重的事情,大使館還派人去阻止傅聰,但沒攔住。
傅聰出走英國的事情,是上海作協委託周煦良告訴傅雷的。周煦良是傅雷的好友,但到傅雷家中後卻始終開不了口,他不知道傅雷會不會直接崩潰。直到傅雷主動提到傅聰,他才把一份《參考訊息》拿出來給傅雷看,上面印著一行觸目驚心的字:傅聰出走英國。
傅雷一看到這行字,當時整個人就呆了,呆了很久很久,形同槁木。傅雷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個自己傾注大量心血教育而成的兒子,為何竟然跑到了“敵國”?家與國,親情倫理與國家倫理之間形成了緊張的對抗。整整兩天兩夜,傅雷不吃不喝米粒未進,就那樣氣若游絲地躺著。這是傅聰對傅雷的第一次重大打擊。
我們看《傅雷家書》也可以發現,從1958年到1959年,傅聰與父母之間的通訊中斷了一年多。直到1959年10月1日,朱梅馥才寫信給傅聰道:接到此信,趕快寫信來,只有你的信,是我同你爸爸唯一的安慰。據說,這還是夏衍幫忙將傅雷家的情況轉達給領導人,他們才得以恢復通訊。傅雷在信中這樣告誡傅聰:
你既沒有忘懷祖國,祖國也沒有忘了你,始終給你留著餘地,等你醒悟。我相信:祖國的大門是永遠向你開著的。好多話,媽媽已說了,我不想再重複……你如今每次登臺都與國家面子有關;個人的榮辱得失事小,國家的榮辱得失事大!你既熱愛祖國,這一點尤其不能忘了。為了身體,為了精神,為了藝術,為了國家的榮譽,你都不能不大大減少你的演出。為這件事,我從接信以來未能安睡,往往為此一夜數驚!
傅雷的意思很明確,藝術沒有國界,但藝術家有祖國。在傅雷的教導之下,傅聰定下了自己的“三大原則”:不入英國國籍;不去臺;不說不利於祖國的話,不做不利於祖國的事。結合傅雷在國內的遭遇以及傅聰在英國的處境,傅聰能定下這些原則是非常可貴的,而這離不開傅雷對傅聰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