屢遭慈禧打擊,但忠於皇帝和清廷之心始終未改。
文/劉江華
始設於乾隆朝1762年的伊犁將軍,在1844年新疆建省前一直是清廷在新疆的最高代表,總攬全疆各項軍政事務。有清一代,共41位伊犁將軍,辛亥革命期間被革命黨所殺的志銳是最後一位。
不同於其他伊犁將軍,志銳還以晚清邊塞詩人著稱。在今人輯錄的《中華竹枝詞全編》中,就收有其所著的竹枝詞100首。此外,志銳還有著更令歷史愛好者感興趣的身份——光緒寵妃珍妃的堂兄。
與珍妃在廣州將軍署的青年時代志銳為滿洲鑲紅旗人,祖父裕泰歷任湖南巡撫、湖廣總督、閩浙總督等,咸豐元年調任陝甘總督,但未及上任即病逝京師。或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志銳一生也與西北邊陲緊密相關,在西北為官20多年。
《萬國來朝圖》區域性,描繪了1761年各國貢使齊聚紫禁城的場面,其中手持藍色旗幟者為伊犁貢使。次年,清廷在新疆設伊犁將軍。
志銳父親長敬曾任四川綏定知府。1853年,志銳即出生於綏定,少年時期正趕上太平天國、捻軍的勃興。長敬為此組織了百人小隊,日夜操練以自保,志銳也跟著學武練藝。《清史稿》評其“馳馬放槍,發必命中,人以是奇之”。
精通武藝之外,天資聰穎的志銳對於博取科舉功名的制藝也汲汲於求。但或許是老天爺有意考驗,1872年,志銳19歲那年,父親病逝於四川任上。
長敬為官清廉,家無餘財,他一死,志銳一家立即陷於困頓。好在此時身為廣州將軍的伯父長善伸出了援助之手,將他和胞弟志鈞,以及後來赫赫有名的珍妃、瑾妃接到了廣州。
說到珍妃、瑾妃,不少記載說她們是志銳的胞妹。但其實,珍妃、瑾妃的父親長敘,志銳、志鈞的父親長敬,和長善是親兄弟——都是裕泰的兒子。因此,珍妃、瑾妃與志銳之間只是堂兄妹。
他沒有到部就職,而是繼續留在廣州求學。《同聽秋聲館圖》在晚清光宣之際曾流行一時,畫的就是他們兄弟二人發奮攻讀之事。陳寶琛、梁鼎芬等名士,以及晚清印壇巨擘黃牧甫等,曾題詠、留印其上。梁鼎芬題詠中,盛讚志銳兄弟“有二妙、辭華無敵”。志銳、志鈞兄弟果然不負眾望,分別於1880年、1882年中進士、入翰林。兄弟連捷,一時傳為佳話。
坎坷仕途成就邊塞詩人志銳的1888年屬於一場歡喜一場愁的年份。伯父長善在這一年去世;同在這年的11月8日,兩個堂妹同時被選入宮。且因生性活潑,加上在廣州生活讓其思想較為開放,珍妃很快成為光緒寵妃。
是否真的如此?可以把他和經歷相同的曾國藩做比較:曾氏1838年中進士,1840年散館(相當於翰林院畢業)後授翰林院最低一等的檢討,至1849年升授禮部侍郎,歷時11年,時年37歲。反觀志銳,1880年中進士,1883年散館之後被授比檢討高一等的編修,1892年出任禮部侍郎時已39歲。也就是說,志銳仕途的起點比曾國藩高,但達到與曾平級的禮部侍郎,用時還多1年;再考慮到志銳的滿族血統和官宦世家出身,應該說,他的升遷確實比較緩慢。
箇中原因,多種史料都認為是志銳屢屢上疏言事,因直言不諱,得罪了朝中權貴。
目前已不可考得罪了哪位權貴,但志銳在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中的表現讓後人看到了他敢言的性格特徵。11月4日,他向光緒皇帝上萬言疏,力主對日開戰,彈劾主和的大學士孫毓汶,並奏請親赴熱河募勇辦團練保衛北京,與文廷式主戰的奏疏遙相呼應。
志銳在廣州期間就與文廷式相識,後曾推薦文廷式做珍妃姐妹的家庭教師。文廷式1890年參加會試中探花,據《翁同龢日記》,光緒得知後讚歎道:“此人有名,作得好”。4年後的翰林院大考,光緒特面諭將文廷式拔為1等第1名。文廷式的奏疏,不僅反對議和,還疏請取消慈禧六旬生日“慶典”、召回恭親王奕訢主持朝政、參劾李鴻章“昏庸驕蹇、喪心誤國”,樁樁件件都含有要慈禧歸權、讓光緒親政之意。加上後來支援戊戌變法,因此被慈禧打入另冊可謂意料之中。志銳身為外戚,卻不掩鋒芒、倡言主戰,自然而然被目為“帝黨”。
很快,李鴻章授意其心腹——御史楊崇伊反參“文廷式企圖支援珍妃奪嫡,取代隆裕皇后;反對慈禧聽政,支援光緒皇帝自主朝綱”。慈禧藉機下旨,以“交通宮闈,擾亂朝綱”的罪名,將文廷式革職,永不錄用。珍妃因受文廷式之託向光緒進言主戰而受懲,與瑾妃雙雙遭廷杖、從貴妃降為貴人。志銳在熱河辦鄉團之舉也被慈禧斥為“舉動荒唐”,從禮部侍郎貶為烏里雅蘇臺(蒙古境內,距烏蘭巴托正西1800裡)參贊大臣,調其出京、奪其兵權。
從熱河經張家口前往烏里雅蘇臺,途經64處臺站(驛站),翰林出身的志銳將一路所見的自然景觀、社會群體、風俗習慣寫成《廓軒竹枝詞》100首。撰寫過程中,雖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一再強調只是客觀描寫,但諸如“幾多憂憤一時蠲”、“澄清心事已相違”等詩句,無不透露出志銳的憂君思國情懷。今天,這些竹枝詞還成為研究沿途山川地貌,以及蒙古族風土人情和宗教的重要參考。
從中俄邊境審案官到杭州將軍自1894年任職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至1907年調任寧夏副都統的13年,是志銳仕宦生涯中最具色彩的一段。其間,他兩度受命赴司牙孜會同俄國官員審理中俄邊民糾紛積案,充分展示了才幹。
司牙孜為俄文譯音,即“仲裁會”或“會審法庭”。清代後期,中俄兩國定期會審雙方邊民互控積案,被稱“司牙孜會讞”。
志銳首度受命,是伊犁將軍長庚的奏請,“半年中結案數百起,中外人士交口頌之”。1904年5月,經伊犁將軍馬亮推薦,時為伊犁索倫營領隊大臣的志銳再度領命,在不到半年內將新疆建省20年來中俄積案清理完畢。
儘管辦案有功,但志銳非但沒有被升官,反而連降兩級,1899年10月由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降為伊犁索倫領隊大臣。按清制,伊犁將軍下轄都統、參贊大臣、辦事大臣、領隊大臣等職,領隊大臣只管帶兵,不能過問地方政務,且無單獨上折權。看來,雖已遠離朝廷中樞,但慈禧並沒有忘記志銳這位帝黨的中堅力量。而就在志銳遭貶不久的1900年8月,他的堂妹珍妃被慈禧在西逃前下令推入井中。
1908年慈禧病逝。第二年年底,攝政王載灃下旨調時為寧夏副都統的志銳進京陛見。1909年12月,闊別京師已長達18年的志銳抵京,延至1910年8月才被任命為杭州將軍,賦閒長達8個月。箇中原因,《清故伊犁將軍文貞公行狀》指出是當時載洵、載濤兩貝勒當權,暗中派人關說讓志銳投其門下,但志銳不為所動而遭報復。
出任從一品的將軍,意味著志銳完成了由文職翰林向最高武職的轉變。
當年出任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時,志銳就多次上疏,且不改其直言秉性。比如,他在奏請實行滿漢融合折中指出,京師11部,滿尚書已佔了9人;外省7總督,旗人佔了5席。長久以往,恐怕會引起漢人心中不滿,“非朝廷之幸,亦非滿人之福也”。很顯然,在由滿族貴族統治的清廷,這是人所諱言的。也因此,“疏屢上皆留中”,被慈禧擱置不議。
出任杭州將軍後,志銳仍不改其本色。按例,各地將軍主要管旗兵、軍務,但據《宣統政紀》,在杭州將軍任上,志銳所上奏疏,顯然超越了此範圍。當時日本大量收購中國製錢熔鑄成銅塊,再運到中國銷售,甚至公然違反中國法律,在天津、上海等地租界私鑄銅錢。為此,1910年10月,就任杭州將軍僅兩個月的志銳,就上摺奏請查禁,並建議規定銅圓一枚僅值銅錢四文或五文,讓販賣銅錢無利可圖,從而減少和杜絕私鑄。
1910年代,新疆民間武裝。
此外,他還批評杭州軍事新政,認為除學堂頗為可觀之外,其他的巡警局、工藝廠等都難成氣候。值得一提的是,出身官宦世家的志銳,秉持的仍然是傳統觀念,對新政持反對態度:任職索倫營領隊大臣時曾據實奏報新疆新政頭緒繁多,名不副實;1911年2月調任伊犁將軍不久,他立即上疏“力陳新政多糜費,請省罷”。
末代伊犁將軍命喪邊城儘管同為從一品,但從有“人間天堂”之稱的杭州,調往苦瘠荒涼的伊犁,無論如何都算不上美差。或許為了安慰志銳,釋出任命不久,清廷又賜志銳紫禁城騎馬、賞尚書銜等殊榮。
好在志銳並不以為苦,降任領隊大臣時,凡有閒暇,他就潛心研究當地輿圖,並借打獵之機考察伊犁山川、要塞等。調任伊犁,在他看來,終於有了守邊牧民、報效清廷的機會。只是,行將退出歷史舞臺的清王朝,雖同意志銳所請賦予伊犁將軍節制伊犁附近文武官員的權力,但無法完全滿足他增餉、練兵之請,最終使得志銳“悵惘出都門”,走上不歸路。
朝廷給伊犁的協餉,每年為五十多萬兩。而按照志銳的統計,伊犁練兵和辦公經費等,每年需八九十萬兩。如此一來,每年虧空就達四十多萬兩。歷任伊犁將軍府只好向當地官錢局借款,志銳上任時已欠下160多萬兩。為此,志銳一面奏請朝廷撥款200萬兩以清前欠,一面奏請將伊犁協餉增至每年100萬兩。最終,戶部只答應給20萬兩,而且還無法立即撥付;增加協餉的請求則石沉大海。他要求招募新兵重新訓練,朝廷也沒有完全同意,而是讓他與新疆巡撫袁大化籌商。
從京師赴伊犁將軍任,朝廷給的時間是8個月。志銳4月上路,據清宮檔案,10月即抵烏魯木齊、11月到伊犁。這表明,他比朝廷規定的時間至少早到了兩個月。
就在志銳趲途西進的同時,國內形勢發生著劇烈變化。四五月間開始的四川保路運動愈演愈烈;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新疆也正處於革命火山爆發的前夜。
新疆的革命,和前任伊犁將軍長庚頗有淵源:1907年,長庚奏調南北洋新軍近900名到達伊犁,作為當地編練新軍的骨幹;至1909年,編成陸軍一協,由同盟會會員楊纘緒出任協統(相當於旅長)。與此同時,革命黨人馮特民、馮大樹、李輔黃等隨軍來到伊犁,成立了革命組織機關——伊犁同盟會,並創辦了革命機關報《伊犁白話報》,號召推翻清廷。
鑑於各地響應革命的多為新編陸軍,為了遏制革命,到任不久的11月,志銳先借新軍士兵與伊犁武備學堂學生毆鬥之機,將新軍的彈藥收繳入庫,並撤銷了武備學堂;隨後,又迫使協統楊纘緒辭職,以避免衝突為藉口撤銷伊犁陸軍混成協建制,遣散其士兵和官佐;又以“譏彈實事”的罪名,下令查封《伊犁白話報》,企圖藉此控制輿論、壓制民眾。
但在遣散士兵的同時,志銳接連犯下了多個錯誤。
首先是沒有善待協統楊纘緒和被遣散官兵。一日楊纘緒謁見,得知楊之胞兄楊開甲為湖北軍政府參謀部副部長後,志銳聞言色變,厲聲“送客”,此後再也不見楊纘緒。裁撤、遣散伊犁新軍之際,志銳要求士兵將所穿的皮衣皮褲全部繳回存庫。此時新疆已屆冬季,擔心士兵途中凍斃,楊曾懇求先準士兵將皮衣皮褲穿至牧地再行繳庫。志銳卻暗中派人率隊在士兵經過的各個要道加以阻攔,強行剝下士兵身上的皮衣皮褲,致使這些士兵挨凍而行。
其次是遲遲未給遣散的官兵發旅費。由於跟志銳不和,楊纘緒決然辭職,料理東歸,可虧欠官兵的三千兩餉銀遲遲沒能發放,因此不得離去。最終強行遣散新軍、剝下皮衣皮褲、拖欠餉銀成了點燃伊犁革命的導火索。
不僅如此,志銳還誤判了伊犁革命形勢,過於託大、疏於防備。起義爆發之前,伊犁武備學堂教師崇行銘曾向志銳告密。但志銳認為城內外忠於清廷和他的滿、蒙軍等兵力不下數萬,楊纘緒只有一協人馬且槍彈不足,非但不會對自己構成威脅,自己正可藉機加以全殲,故並未嚴加防範。
1912年1月7日夜,伊犁革命爆發,志銳次日被殺。據仍留在伊犁的新任杭州將軍廣福事後報告,兵變的原因是“伊犁陸軍因志銳到任後久未發餉,又紛紛裁撤,邊地天寒,窘迫無計”;兵變的結果,是“兩方傷斃三十人,志銳被戕,印信遺失”。
綜合親歷者的回憶,當起義軍攻打伊犁將軍署時,志銳才發現手下的部隊分散駐防、調集不易,且部分官兵多系哥老會人、同情革命,調集時遲遲不來。倉皇之下,志銳從將軍署後門逃出,躲進老滿營右翼協領烏爾格春的衙門裡暫避,8日早被尋獲。
一開始,眾議推舉其為都督,但志銳以不能“背朝廷、辱祖宗”為由,只求速死。於是,眾人將他押往商務會,準備公開處決。走到鼓樓旁的官錢局門口,志銳裝死賣活不肯走,革命黨人馮特民擔心夜長夢多,掏槍將其殺死在大街上。有現場目擊者回憶,“地上躺著一個頭朝南,年約五十開外,身穿天藍綢棉衣的人,沒有穿鞋的白布襪底上沾滿了泥雪,臉上兩道刀傷,光著頭一動不動。人們指著他說,這就是志將軍”。
才華和品行志銳文武全才,既點翰林,又事武職。他工於詩詞,且為官清廉,自號“窮塞主”;雖屢遭慈禧打擊,但忠於皇帝和清廷之心始終未改。《清史稿》記載,志銳“抵新疆,聞武昌變,或勸少留”,但他沒有答應,慨然赴任。在給友人的信函中,即有“以身許國,不作生入玉門想”等語句。
還有一種說法是,志銳西進途中,曾分別與陝甘總督長庚、新疆巡撫袁大化及已革輔國公載瀾等人密謀,計劃迎宣統帝西遷,在庫倫(今蒙古烏蘭巴托)或者阿勒泰建都,聯合蒙、甘、新各族封建王公,割據西北,偏安以觀其變。解密的清宮檔案表明,從1911年11月25日到1912年1月初,為了要3萬兩銀給士兵發餉,官居從一品的志銳不惜放下身段,和塔爾巴哈臺參贊大臣額勒渾、科布多辦事大臣忠瑞這兩位二品大員交章爭奪。但最終,捉襟見肘的清廷連區區3萬兩銀子都未能撥付,致使志銳被戕。
志銳重信守諾。父親長敬的一位年近17歲的小妾在長敬去世後絕食殉葬。志銳感動之下,當時曾想將其靈柩運送回京城,安葬於祖墳之內。但四川至京師,路途遙遠,靈柩運送費用約需千兩。當時沒錢的志銳只好作罷。20年後,志銳官至禮部侍郎,終於兌現了自己當年的諾言,並利用在禮部就職的便利,為該小妾上折請旌表,還親自撰文記載此事。
王雙壽與志銳家是世交,宣統初年,王雙壽領其父自湖北進京投靠。王父甚至在志銳府終老,其時賦閒京師的志銳親自為其料理後事。武昌起義爆發後,遠在西北的志銳還多次去電詢問王雙壽的情況,並準備寄錢加以賙濟。《清故伊犁將軍文貞公行狀》因此評價,“其篤於故舊多類此”。
珍妃被沉井11年之後,志銳被殺。除去被暗殺的廣州將軍孚琦,志銳、福州將軍樸壽、西安將軍文瑞是辛亥革命期間殉難的三位將軍。時年59歲的志銳之死,也標誌著清王朝在伊犁軍府100多年統治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