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高祖八年

1、冬季，西漢王朝（首都長安〔陝西省西安市〕）皇帝（一任高祖）劉邦（本年五十八歲），率大軍在東垣（河北省正定縣）攻擊韓王（首府晉陽）韓信的殘部，路過柏人（河北省隆堯縣西南），趙國（首府邯鄲）宰相貫高等派殺手埋伏在洗手間的夾牆之中，準備突擊。劉邦本來要在那裡留宿，忽然覺得不對勁，問說：“縣名叫什麼？”左右回答：“柏人。”劉邦說：“柏人跟‘迫人’發音相似，不是好地方！”竟不留宿。

十二月，劉邦從東垣回首都長安。

春季，三月，劉邦前往洛陽（河南省洛陽市東白馬寺東）。

2、西漢政府下令：商人不準穿錦繡衣裳，不準穿綢緞衣裳，不準穿紗布或細紗布衣裳，不準穿細麻布衣裳，不準穿毛料衣裳；不準攜帶兵器，不準坐車，不準騎馬。（這是中國歷史上重農輕商的明文法令。然而，商業行為，勢不能阻止。商人既無法單獨生存，遂出現了兩種因應：一是官商勾結，一是亦官亦商、亦商亦官、官商合一。不久，連堂堂宰相跟地方政府首長，都做起生意。用政治力量強行干涉經濟行為，不能改變本質，但卻可以阻止社會進步。）

3、秋季，九月，劉邦從洛陽回長安。淮南王（首府六縣〔安徽省六安市〕）英布、梁王（首府定陶〔山東省定陶縣〕）彭越、趙王（首府邯鄲〔河北省邯鄲市〕）張敖、楚王（首府彭城〔江蘇省徐州市〕）劉交，都隨從到首都。

4、匈奴汗國（王庭設蒙古國哈爾和林市）單于（二任）攣鞮冒頓，不斷攻擊漢朝北方邊境，劉邦十分憂慮，徵求婁敬的意見。婁敬說：“天下剛剛安定，無論人民和戰士，都筋疲力盡，所以必須放棄用武力對付他們的念頭。攣鞮冒頓殺死老爹，把一群庶母當做妻子，這種人，用仁義說服他也不可能。（弒父固是禽獸行徑，“娶母”卻是北方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嫡子有娶庶母的責任，弟弟有娶寡嫂的責任，為的是要她們生活安定，專心撫育她們的下一代。膽敢拒絕這種責任的，將受到處罰。社會結構不同，道德標準也不同。）我們唯一的方法，是把眼光放到未來，使攣鞮冒頓的子孫，向漢朝臣服。可是，恐怕陛下辦不到。”劉邦說：“說出來聽聽。”婁敬說：“假使陛下能把嫡長公主（魯元公主，當時正是趙王張敖的妻子）嫁給攣鞮冒頓當老婆，送上一份豐富豪華的嫁妝，攣鞮冒頓這傢伙眼皮薄，嫡長公主既是漢朝皇帝之女，有一個大富大貴的孃家，保證一定立她當皇后（閼氏）。好啦，她生的兒子，當然就是太子。陛下每年過節，把漢朝過剩而匈奴所缺少的東西，派使節送去，饋贈問安，乘勢命一些能言善道有教養的人，常去教導或暗示一些女婿對岳父的禮節。攣鞮冒頓活著的時候，他是女婿，一旦死亡，陛下的外孫繼任單于（君王），誰聽說過外孫敢跟外祖父對抗？這樣做，可以不必經過戰爭，就使匈奴汗國順服。可是，我必須警告，要嫁就得嫁嫡長公主（指魯元公主）。假如胡亂找一位普通的皇族女兒，或者在皇宮裡隨便物色個女孩冒充，攣鞮冒頓一旦發覺，認為關係仍隔著一層，那可沒有用處。”劉邦說：“好計謀。”就要下令送魯元公主和親。皇后呂雉得到訊息，肝腸寸斷，日夜哭泣，哀求說：“我只生一個女兒（魯元公主）跟一個兒子（太子劉盈），你卻狠心把她投到匈奴蠻荒！”劉邦的政治手段敵不過被激起的父女之情，竟作罷論。

柏楊曰：

婁敬是中國歷史上最有遠見的政治家之一，建議定都長安，使國家的根本穩固。而創議和親政策，更銳利的觀察到十年百年之後的外交形勢。“和親”——中國皇女下嫁給外國君王，這一次雖然沒有實施，但稍後卻終於實施，為國家帶來海洋般的利益。

“和親”是一種能力，西漢王朝開始嚐到和親的美妙滋味，唐王朝簡直幾乎全靠和親，才使邊疆安定。到了清王朝，和親更成為一種秘密武器，使內外蒙古心甘情願、俯首帖耳的做中國藩屬。滿洲人完全執行婁敬的策略，把大批皇女嫁給蒙古王子，生下的兒子，從小就隨母親住在皇宮，不但生活習慣幾乎全部同化，而且跟外祖父（現在皇帝）、舅父（下任皇帝或親王）、表哥表弟（再下任皇帝或親王），玩耍在一起、讀書在一起，那種濃厚的感情，使他在成年回到蒙古當權之後，跟清朝關係更加密切。“和親政策”像《西遊記》盤絲洞的網，密不可破，在蒙古境內，自己、兒子、兄弟、侄兒，所擁有的家庭主妁，都是清王朝的皇女。日累月積，要想特立獨行，連找個人商量都找不到。

只有宋王朝和明王朝在儒家僵固頭腦壓力之下，喪失了和親能力，認為把皇女嫁給異族，是一項侮辱。文既不肯和親，武又怎麼打都打不過，結局大家共知：國土日縮，人民日苦，而終於覆滅淪亡，皇女成了婢女，不得不給異族當奴，備受凌虐。

西漢高祖九年

1、冬季，西漢王朝（首都長安〔陝西省西安市〕）皇帝（一任高祖）劉邦（本年五十九歲），物色一位民間的女子，宣稱她就是嫡長公主，隆重的送到匈奴汗國（王庭設蒙古國哈爾和林市），做單于（二任）攣鞮冒頓的妻子。派婁敬護送，前往締結和親盟約。

司馬光曰：

婁敬完全瞭解攣鞮冒頓的兇暴殘忍，不可以用仁義感化，卻主張跟他結成姻親，為什麼前後如此矛盾？骨肉間的恩情，高貴卑賤間的區別，只有仁義的人才能知道，怎麼會想到用這種手段去使攣鞮冒頓屈服？古代君王統治夷狄民族，順服時用恩德懷柔他，反抗時用武力鎮壓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用婚姻作為手段的。攣鞮冒頓把他的親爹都當成禽獸，活活射殺，對於岳父，豈看在眼裡？婁敬的謀略，太不嚴密。何況魯元公主已是趙國（張敖）的王后，怎麼能再嫁給匈奴單于？

柏楊曰：

正因為對手殘暴，才改用婚姻手段，怎麼會有矛盾？只有仁義的人才知道骨肉之情和尊卑之分，可謂天下第一奇談，野蠻人跟文明人一樣的愛護他們的兒女，尊敬他們的父兄，愛和敬不是某一個階層人士的專利。司馬光如果不是無知，就是故意抹殺事實。而婁敬已講得明明白白：嫁出皇女，不在於改造攣鞮冒頓，而把效果放在攣鞮冒頓的子子孫孫，這正是可貴的遠見。司馬光卻纏住攣鞮冒頓本人不放。婁敬是“和親政策”的發明人，在他之前，司馬光固沒有聽說過，但在他之後，西漢王朝跟唐王朝和親政策，獲得的豐富成果，《資治通鑑》記載得十分詳盡，這些記載又都經司馬光字字寓目，怎麼在此咬牙發誓：“從沒有聽說過用婚姻作為手段？”

宋王朝拒絕和親的錯誤決策，已使中國付出極大代價。司馬光不但沒有反省，反而大言不慚的說：“對於夷狄，順服時用恩德懷柔他，反抗時用武力鎮壓他。”宋王朝時的契丹和西夏，始終威脅中國生存。司馬光也當過宰相，他為什麼不用恩德懷柔，又為什麼不用武力鎮壓？敵人，能擊敗他時擊敗他，不能擊敗他時只有和解——和親是和解的方式之一。宋王朝就壞在戰既不能戰，和又不敢和的稀泥之中。人們所聽的，全是慷慨激昂、擲地有金石聲的大話，為害不淺。

2、婁敬護送“嫡長公主”前往匈奴，回來後向劉邦建議：“匈奴汗國的河南（河套以南）白羊部落、樓煩部落，跟首都長安（陝西省西安市）最近的距離，只有七百里，輕裝騎兵南下突襲，一天一夜就可抵達秦中（即關中）。秦中戰亂之後，一片荒涼，居民稀少，無法遏阻外來侵略，可是土地肥沃，可以容納大量移民，我們應該使人口迅速增加。當初，群起反抗秦政府暴政，號召力最強的，齊王國有田姓家族，楚王國有昭姓家族、屈姓家族、景姓家族。如果不是他們響應，就不可能成功。而今陛下雖建都關中（陝西省中部），卻地廣人稀。而東方（函谷關以東）六國所殘留下的強大家族，一旦叛變，陛下恐怕躺在床上都睡不著覺。我建議：把六國皇家的後裔，以及地方上的英雄豪傑和有知名度的人士，全都強制他們移民關中。這樣的話，天下太平時，可以抵禦北方少數民族（胡）入侵；封國要是不服從中央時，也可以有足夠的兵源，大張撻伐。這是使根本堅固、枝葉哀弱的方法。”劉邦說：“好極。”

十一月，劉邦下令齊楚地區昭姓家族、屈姓家族、景姓家族、懷姓家族、田姓家族——五大家族，跟當地的英雄豪傑，移民關中，發給他們良田美宅，使能安居樂業。這次行動，共移民十餘萬人。

3、十二月，劉邦從長安（陝西省西安市）到洛陽（河南省洛陽市東白馬寺東）。

4、趙國（首府邯鄲〔河北省邯鄲市〕）宰相貫高等行刺劉邦的陰謀洩露，貫高的仇人得到內幕情報後，提出檢舉。劉邦像炮仗一樣爆了起來，下令逮捕趙王張敖跟所有黑名單上的人。趙午等十餘人，一聽到訊息，爭先自刎。貫高怒不可遏，罵說：“誰教你們幹那種事？大王（張敖）明明沒有參與陰謀，而今連他一併逮捕，你們都一死了之，還有誰能證明他的清白？”

密封的囚車，把張敖跟貫高送到長安。在審訊中，貫高供稱：“是我們做部下的單獨行動，大王（張敖）並不知道。”審問官一定要他承認張敖也曾參與，對他苦刑拷打，用鞭子和木棍捶擊數千次，又用鐵錐亂刺，殘忍酷烈，貫高全身潰爛，再找不出一塊完整的肌膚下手，但貫高咬牙承受，誓不改口。

柏楊曰：

司法案件，中國一向採“口供主義”。因中國統治階層，包括皇帝在內，都有一副大慈大悲的天使般心腸，除非嫌犯自己承認有罪，絕不判刑。於是，為了要嫌犯自己承認有罪，只有靠苦刑拷打，直到“坦承不諱”、“自動招認”才止。貫高是天下第一等奇人，也正是孟軻所稱道的“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而苦刑比威武更可怖。他只要一時難支，在哀號聲中點一點頭，張敖全族便化成一團膿血。

只重視口供，不重視證據，更不重視程式，是中國古代司法的傳統特色。到了二十世紀，受西方人權觀念的影響，雖然也宣稱進步到“證據主義”，實質上仍口供第一。苦刑之下取得口供後，再製造證據坐實。於是，冤獄累累。張敖幸而是皇帝（劉邦）的女婿，有丈母孃皇后呂雉暗中保護，否則，把加到貫高身上的苦刑十分之一加到他身上，他早“坦承不諱”、“自動招認”了。

口供主義，是中國人的災難之一。

5、皇后呂雉，屢次向劉邦解釋，張敖的妻子是劉家的女兒——公主，怎麼會有二心？劉邦詬罵說：“死婆娘，假使張敖當了皇帝，他還在乎你的屁女兒。”

司法部長（廷尉）把貫高的口供報告劉邦，劉邦讚揚說：“好一條漢子，誰認識他？去拜訪一下，動以私情，套出實話。”高階國務官（中大夫）洩公（名不詳）說：“我跟貫高同縣，很知道他的為人，他在趙國（張敖）豪氣千秋，一把硬骨，守信重義。”劉邦教洩公手拿皇家符節（表示皇帝親臨），到已被拷打得倒地不起的貫高身旁，先談論家世，互相敘述別後情況，好像朋友平常日子相見時把臂言歡，最後探詢趙王張敖到底參與了沒有？貫高說：“人之常情，誰不愛他的父母妻子。而今，我的三族（父族、母族、妻族）都全部處死，我愛大王（張敖）豈超過我的親屬？只因為大王確實沒有謀反，謀反的事全是我們單獨行事。”他把行動過程，敘述一遍，說明張敖確不知情。洩公回宮，報告劉邦。

春季，正月，劉邦下令釋放張敖，撤銷王爵，貶作宣平侯。改封代王（首府代縣〔河北省蔚縣〕）劉如意當趙王（首府邯鄲）。

劉邦欣賞貫高的俠義擔當，派洩公通知他：“張敖已經出獄。”下令特赦貫高。貫高喜不自勝，說：“大王真的出獄了？”洩公說：“當然，難道皇上還騙你？”又說：“皇上敬重你的為人，所以特別赦免。”貫高說：“我全身膿血，而不肯死，只為了要證明大王無辜。而今大王既然已經出獄，我已盡到我的責任，死而無憾。而且人臣已背上篡弒的名聲，還有什麼面目再侍奉君王，即令皇上不殺我，我也會內愧於心。”說罷，把頭部猛烈後仰，頸骨折斷，遂告死亡。

荀悅曰：

貫高領導謀反，是一個弒君的兇手。雖然為他的國王（張敖）洗刷清白，小的忠心，不能彌補大逆不道，私人的品德，不能抵消法律上的罪行。《春秋》昭示的大義是：要光明正大。他的罪不應赦免。

司馬光曰：

劉邦因驕傲的緣故，臣僚背叛。貫高因兇惡逆戾，使他的君王喪失國家。然而，促使貫高謀反，是劉邦的過失。促使張敖喪失國家，是貫高的過失。

柏楊曰：

貫高貧賤不能移，他不在乎劉邦。富貴不能淫，他不在乎宰相高位。威武不能屈，他不在乎苦刑拷打。當劉邦破口大罵，百般侮辱張敖時，不會僅限於張敖，所有趙國臣僚，恐怕都難逃詬詈，這正是典型的“不把人當人”場面，一個有自尊、有人性的人，自然不能忍受。貫高沒有淖齒（參考前二八四年）的能力，把劉邦吊起來剝皮抽筋，他唯一的反擊方法只有暗殺。

荀悅卻認為貫高應該全部忍受，奴才嘴臉，劉邦地下有知，一定大為欣賞：“有權有勢真好，對無權無勢的小民，想殺就殺，想砍就砍，想罵就罵，想怎麼侮辱就怎麼侮辱。自有學問沖天的無恥之徒，幫腔幫拳。”

專制封建的頭目，有時還有天良，像劉邦竟然下令釋放貫高。倒是幫兇往往比主兇更為惡毒，荀悅之流卻要求殺之無赦。兩千年來，中國人就在這種《春秋》大義教育下，人性被消磨殆盡，中國進步歷程，遂十分艱難。

6、西漢政府下令，十月二十七日以前犯罪，死刑以下的囚犯，全部赦免。

7、二月，劉邦從洛陽返回長安。

8、最初，逮捕趙王張敖時，劉邦下令，趙國（首府邯鄲）的臣僚、賓客，膽敢跟隨張敖到首都的，屠殺全族。但王宮禁衛官（郎中）田叔、孟舒，都自己剃光頭髮，用鐵鏈鎖住脖子，偽裝是張敖的家奴，在左右侍奉。後來，張敖宣告無罪，劉邦對田叔、孟舒的俠義行為，十分讚歎，召見他們，跟他們談話，發現政府現任官員中的見解學識，沒有能超過他們的，於是分別任命他們擔任郡長（郡守）跟封國宰相。

9、夏季，六月三十日，日食。

10、擢升丞相蕭何當相國。（“丞相”也好，“相國”也好，“國相”也好，“相”也好，以及後來到了大分裂時代之後，有“同中書門下三品”，我們通稱“宰相”，使人們確然瞭解權力位置，不過細節上，當然互有差異，“相國"顯然比“丞相”權威要重。）

西漢高祖十年

1、夏季，五月，西漢王朝（首都長安〔陝西省西安市〕）太上皇劉執嘉（劉邦的爹），在櫟陽宮逝世。

秋季，七月十四日，西漢帝（一任高祖）劉邦（本年六十歲），把老爹埋葬在萬年（櫟陽縣東半城）。楚王（首府彭城〔江蘇省徐州市〕）劉交、梁王（首府定陶〔山東省定陶縣〕）彭越，都來送葬。西漢政府下令特赦櫟陽（陝西省臨潼縣）囚犯。

2、定陶（山東省定陶縣）美女戚姬（名不詳。“姬”是西漢王朝初期皇宮小老婆群最高一級，也稱“夫人”，位比宰相，爵比親王，俸祿二千石，地位僅次於大老婆皇后），得到劉邦寵愛，生子劉如意，封趙王（參考前一九八年）。劉邦對太子劉盈的仁愛忠厚性格，一直不滿意，認為劉如意才像自己。所以，雖然封他趙王，卻不命他前往封國（趙國首府邯鄲），始終留在長安。劉邦每次到關東（函谷關以東），都帶著戚姬。戚姬盼望由她的兒子當帝位的合法繼承人，日夜向劉邦哭泣請求。皇后呂雉這時年齡已長，甚至漸老，不復當年姿色，反而不能隨行，經常留守後方，夫妻感情，更為疏遠。

劉邦打算撤銷劉盈的太子封號，改封劉如意，高階官員們全體極力反對，都沒有用。最高監察長（御史大夫）周昌，在御前會議上，據理力爭。劉邦問他什麼緣故？周昌說話有點口吃，又在激憤情緒之下，不能暢言，只說：“我口不能言，然而我期期知道不可以，陛下要廢太子，我期期不接受命令。”劉邦看他急憤的表情，忍不住大笑。一場嚴重的鉅變，在笑聲中暫時中止。呂雉躲在金鑾殿東廂，側著耳朵偷聽。朝會完後，見到周昌，向周昌下跪叩頭致謝，說：“如果沒有你仗義直言，太子就完了。”

本年（前一九七年）趙王劉如意才十歲，劉邦既不能下定決心立他當太子，又憂慮自己死後戚姬母子會遭受報復（沒有力量保護身後最親愛的人，是專制魔王和獨裁暴君最大的悲哀）。掌璽監察官（符璽御史）趙堯，建議給趙王劉如意設定一位強有力的宰相，這位宰相平常必須被皇后呂雉、太子劉盈以及大臣們所敬愛畏懼，才能發生保護力量。劉邦問說：“你看誰是恰當人選？”趙堯說：“周昌。”劉邦遂任命周昌當趙國（首府邯鄲）宰相，擢升趙堯接任周昌當最高監察長（御史大夫）。

柏楊曰：

“奪嫡”是所有政治鬥爭中最兇惡的一種鬥爭。戚姬在毫無外援支援下，只靠自己的美色，便發動這項攻勢，幸而成功，也無法保證兒子就能平安登上寶座。呂雉不是普通家庭婦女，她幫助劉邦共創大業，跟大多數軍政要員，情誼深厚。戚姬孤孤單單，兒子又小，誰肯為她們母子向主流派挑戰？周昌手無一兵一卒，豈有抗衡力量？趙堯不過想擠掉周昌，以求自己躥升而已。他的計謀毫無價值，然而，除此之外，又有何法？

3、最初，劉邦任命陽夏侯陳豨當封國宰相（相國），代表中央，監護趙國和代郡（河北省蔚縣）跟匈奴汗國（王庭設蒙古國哈爾和林市）接壤地帶的邊防軍。陳豨出發前，向淮陰侯韓信辭行。

韓信拉著他的手，屏退左右隨從，在院中散步，仰天嘆息，說：“我可以不可以告訴你心腹的話？”陳豨說：“請將軍吩咐。”韓信說：“你駐防的地方，集結了天下最精銳的部隊。而你，又是皇上（劉邦）最信任的將領。如果有人打小報告說你背叛，皇上絕對不會相信。可是，再有人打第二次小報告，皇上就可能起疑。等接到第二次小報告，他一定勃然大怒，親自率軍征討。到時候，我為你在中央政府發動，天下大事，就在掌握之中。”陳豨素來佩服韓信，對他的話完全相信，回答說：“我接受你的指示。”

陳豨一向羨慕故魏王國（首都大梁）信陵君魏無忌（參考前二五八年）賓客盈門。後來，陳豨當上宰相，並監護強大的邊防軍，接事之前，先請假回家省親，經過趙國，僅賓客們的車隊，就有千餘輛之多，邯鄲城裡政府招待所全部住滿。

新到任的趙國宰相周昌，要求入朝。到長安後，向劉邦報告，指出：賓客既如此盛大，而陳豨率領大軍，在邊疆數年之久，恐怕發生變化。劉邦派人到前方，調查陳豨賓客們在代郡為非作歹的劣跡，每每牽連到陳豨。於是陳豨恐慌，而這時候，投奔匈奴汗國的韓王韓信，派親信王黃、曼丘臣，向陳豨遊說引誘。不久，太上皇劉執嘉逝世，劉邦派人徵召陳豨。陳豨聲稱有病，不敢回來。

九月，陳豨跟王黃結合，公開叛變，自稱代王，奪取趙國、代郡土地。劉邦親統大軍北征，到趙國首府邯鄲（河北省邯鄲市），一看平靜無事，大為高興，說：“陳豨這小子，不知道佔領邯鄲，卻去據守漳水（源出山西省長子縣，流經河北省邯鄲市），我曉得他真是無能之輩。”

周昌建議：常山郡（恆山郡·河北省正定縣）共有二十五縣，竟有二十縣失守，應該誅殺郡長（守）跟民兵司令（尉）。劉邦說：“郡長、民兵司令謀反了嗎？”周昌說：“沒有。”劉邦說：“這是他們的力量不夠，有什麼罪？”下令周昌選拔趙國可能當將領的壯士，召見四個人，詬罵說：“他媽的，你們這些癟三，可想當將軍？”四個人又慚又驚，伏在席墊上不敢抬頭。劉邦各封他們一千戶人家，任命他們帶兵。侍奉在左右的官員抗議說：“自從當年到蜀郡（四川省成都市）、漢中郡（陝西省漢中市），後來又跟西楚王國（項羽）交戰，陛下從沒有一次賞過這麼多人，今天卻一下子就封了四個，他們有什麼功勞？”劉邦說：“這你就不知道了，陳豨叛變，趙國、代郡，全部淪陷，我徵調天下各封國的軍隊，沒有一個人來，只能靠邯鄲這些地方部隊。為什麼吝嗇四千戶人家，不用以勉勵趙國子弟？”左右佩服說：“陛下想法，至善至美。”

劉邦得到情報，陳豨手下將領，都是商人出身，笑逐顏開說：“我知道怎麼辦了。”派人用重金行賄，陳豨所屬的部將，紛紛歸降。

柏楊曰：

商人是金錢掛帥的動物，雖然當了將領，仍然可以收買，所以劉邦知道他應做什麼。而那些被收買的將領，卻不能想一想他們被收買後，將有何等遭遇。任何一個政府，除了少數樣板，都難以容忍收買過來的變節分子。問題是，馬克思說過：你買吊死資本家的繩子，只要肯出錢，資本家仍賣給你。利益是今天的，災難是明天的。不僅資本家而已，庸碌之輩，無不只看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