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懷著青春的理想甚至少女的夢幻,走出三湘四水,來到了遙遠的邊疆荒原。從那時起,她們就開始在這蒼茫的大荒原上,演繹著一個又一個悲歡離合的故事,也演繹著她們的光榮與夢想。她們孕育了後代,也孕育了愛、寬容、大義和堅韌
這是一段幾被遺忘的歷史,這是一群不為人知的美麗而堅強的中國女性。
1949年底,新疆和平解放,共和國決策者一聲令下,除保留一個國防師外,王震率領的10萬大軍,加上國民黨起義官兵,計20萬人,一律鑄劍為犁,屯墾戍邊。
為了確保孤懸塞外的新疆邊陲的長治久安,必須妥善安排這20萬駐疆官兵的婚姻問題。於是,8000多名湖南女子首先應招入伍。
八千湘女中,有大中學校學生,有國民黨將軍的女兒,也有文藝工作者。她們懷著青春的理想甚至少女的夢幻,走出三湘四水,來到了遙遠的邊疆荒原。從那時起,她們就開始在這蒼茫的大荒原上,演繹著一個又一個悲歡離合的故事,也演繹著她們的光榮與夢想。她們孕育了後代,也孕育了愛、寬容、大義和堅韌。
她們是邊疆荒原上的第一代母親。
當兵去
當年具體負責到湖南招聘女兵的是二軍六師政委熊晃將軍。熊晃帶領招聘工作團來到長沙後,在《新湖南報》登出了招聘啟事,大意是說,為了建設祖國邊疆,新疆軍區特地來湖南招收大量女兵,參軍進疆後,可分別入俄文學校和其它各類學校學習,或進工廠做紡織女工,或到農場開拖拉機,或進部隊文工團……只是沒有提“婚配”和“生兒育女”之類的話。
訊息很快傳遍了三湘四水,湖南妹子的心再難平靜。全省各地的女孩子聞訊趕來,其中有中學學生,也有正在大學讀書的大學女生。有的徒步走到長沙,有的瞞著父母家人;體重不夠的在懷裡揣上石頭和秤砣,身高不夠的就把鞋跟墊高了;年齡不夠的謊報年齡……一時間,到新疆當兵成了湘女的熱門話題,遙遠的新疆成了眾多湘女心中嚮往的地方。
鄭佩蘭:我在《新湖南報》上看到訊息後,非常高興。我就給父母說,我要到長沙去考兵,父母怎麼也不同意,說哪有女娃娃成天想著去當兵的?他們不同意,我就使性子。我表姑和我外甥女鬧著也要去。這一下,我們的力量增強了。於是,我們三人不顧家人的阻撓,決心偷偷地去長沙蔘軍。我們從各自家中出發,在衡山縣城我五嬸家集合後,再一起往長沙走。我虛報了年齡,把十四歲報成了十六歲半。然後就填一張表格,再寫一篇自傳,參加體檢。最後就是天天去看榜,就像考秀才似的。過了兩天,榜就貼出來了,我一看,有我的名字,我被錄取了!從這天起我就是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了。我表姑和外甥女也考上了,三人高興得什麼似的,抱在一起哭了一場。
唐紀玉:我是長沙人,1937年8月出生的,當時才13歲,按說年齡是不夠的。黃念青是周南女中的學生,見過世面,不讓當兵就纏著別人,工作人員沒有辦法,就去請示熊晃,熊晃把黃念青叫到跟前,問道,小鬼呀,你為什麼要參軍呀?她說,抗美援朝,打擊美帝國主義。熊晃聽了,就笑著對工作人員說,這樣吧,我們組織個幼年文工隊,招一批人。於是,就招了30個人,年齡都是十三四歲的小女孩。我學過湘劇,自然也就考上了。
進疆路上
女兵們從長沙乘火車到達西安後,先進行10天左右的政治教育,改乘汽車繼續向西。車隊翻過六盤山、祁連山,穿過河西走廊,出玉門關,越過天山,便到了新疆首府迪化(今烏魯木齊)。從長沙至此近4000公里,稍作休整後,便被分配到天山南北的部隊之中。
迪化到和田2000多公里,到喀什1500公里,到阿克蘇1000多公里,到伊犁、塔城、阿勒泰等地也是800多公里,這些道路更加難行。有些被分到若羌、且末的女兵必須騎馬穿越塔克拉瑪干大沙漠。
當時河西走廊一帶土匪成群,到蘭州後,西北軍區就會派一個全副武裝的連隊護送進疆女兵,每輛車上都有三名男兵組成的戰鬥小組,車頭架著一挺機槍。女兵們則把頭髮盤在帽子裡,扮成男兵模樣。
女兵們平時都愛乾淨,但在西進路上就顧不得那麼多了。車隊上路後,不能隨便停車,解手只能在臉盆裡解決,然後再從車上倒下去。那盆子除了在車上解手時用外,宿營了洗一洗,再當臉盆;吃飯時它又成了菜盆。
汽車所到之處無不塵土飛騰,車裡塵土瀰漫著,土腥味兒使人呼吸維艱,好多人嘔吐得一塌糊塗。有一個順口溜:女兵進疆真叫苦,顛翻五臟和六腑。稀飯大餅吃不飽,補上一斤瀚海土。
曠湘清:我被編在一大隊一中隊一分隊一小組。我們那一批共有四個大隊,三千餘人,一、二、三大隊全是湖南女兵,整個車隊浩浩蕩蕩,我們那輛車是一百輛車的排頭車,走在最前面,我一直想知道車隊有多長,但我一直沒有看到車尾在哪裡。
就這樣沒日沒夜地走啊走,走了一天又一天,一問,還要一個月,還有五千裡,問到最後都不敢問了。我那時才知道,世界上的路確實太漫長了。我們宿營也沒有定處,有時是在老鄉的驢圈、馬棚裡;有時是在汽車底下湊合;有時是在戈壁荒灘上;有時是在荒無人煙的山溝裡;最好的一次是住在酒泉的戲臺子上。
獨特的婚姻
當年駐疆部隊的婚姻狀況是這樣的:師以上幹部多數已婚,個別未婚;團級幹部少數結了婚,多數未婚;營以下幹部及戰士,除個別入伍前在家裡結了婚外,絕大多數尚未婚配。年齡普遍較大,師級幹部多數三十多歲,團幹部多數三十歲上下,營以下幹部多數是二十多歲,少數三十多歲。
內地女青年是分期分批來新疆的,迫於現實,軍人的婚姻問題,也就按職務、年齡、參加革命的時間,一批一批地解決。
當時除了招收了8000名有一定文化的湖南女兵先解決老同志的婚姻,1951年,又從華東招收了2000多名部隊醫院的護士,以解決營以上幹部婚姻問題,還從山東招了一批婦女,以解決連排級幹部的婚姻。這批婦女大多是寡婦,山東的戰亂太多了,她們的丈夫死於一場又一場的戰爭。最後,還有國民黨起義部隊一些老兵沒有成家,就在1954年招了920名改造好的上海妓女。
湖南女兵結婚普遍較早,丈夫大多是老紅軍、老八路,幾十年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很多人的身體都垮了,加之年齡偏大,這就註定了她們大多中年守寡。
曾經留傳一首打油詩:婚姻法,婚姻法,男四十,女十八,跑到新疆找爸爸,配的是夫不是爸,生兒育女把根扎。
那時候,女兵們最害怕聽到那個“談”字。只要一聽說哪個首長要找你談話,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首長找談話”。到了部隊,組織代替了父母,婚姻一旦被組織決定,也就認命了。當然也有違命不從的,但畢竟是少數。
王燦輝:我到了焉耆後,分配到了駐輪臺十八團二營,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深處的草湖開荒。在沙漠中挖好地窩子,全營安扎下來,記得這個地下營地的唯一標記就是一根旗杆,如果那根旗杆沒了,在那沙漠中就很難找到家。
在這個幾乎沒有女人的集體裡,對每一名男性官兵來說,任何一個女兵都是一個遼闊而美麗的世界,是他們寄託自己想象中的愛情、慾望和家庭的載體。
其他女兵都比我年齡大,她們很快先後結婚了。我目睹了她們不幸,就去找領導,說我們是人,不能把我們拉在一起就過日子,但沒人理我,沒想我自己也沒能擺脫這種命運。
1952年12月的一天,教導員叫住了,他問我想不想成家?我不想。他說,你該成家了,組織上給你找了個全兵團都有名的英雄模範,他就是機槍連指導員趙自立,兵團模範指導員,是一個忠厚可靠的同志。明天給你半天時間,你們見個面,談一談。教導員說完就走了。我愣了半晌,哭著跑回地窩子,撲在床上嚎啕大哭。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必須長大成人,以面對即將面臨的一切。
指導員下了命令,我不得不服從。第二天早飯後,女兵們沒有進來,他進來了。他說,我是老地下黨員,1938年參加了八路軍,打日本,又參加解放戰爭,前前後後打了一百多次仗。來到新疆後,一直帶著機槍連的官兵們修建十八團大渠。我們家世代貧農,成分很好,我一個弟弟參加了抗美援朝,一個弟弟在家種地。我這人戰爭年代是英雄,生產勞動是模範。他一口氣把這些話說完,臉紅了。他在地窩子裡站著,個子很高,只能低著頭,兩隻手一會兒垂下來,一會兒又絞在一起。我氣呼呼地說,我不會跟你成家,我這麼小,怎麼跟你成家?都兩代人吶。這就是一個上午我們說的話。
那次見面不久,我就調到了團部當文化教員。我暗自慶幸,以為可以擺脫為自己安排的命運了。快過年時,營部通訊員牽著一匹馬來到團部接我,讓我回去。我問有什麼事?通訊員說,他也不知道。回到營部,我就被帶到了一個小地窩子裡。全營連以上幹部都喜形於色地坐在那裡。桌上放著兩小堆糖,每人跟前放著一杯水。一見我進去,營長就說,歡迎新娘子!接著就是“噼裡啪啦”的掌聲。我一下愣在門口,不知該進該退的時候,已被人推到了趙自立身邊。教導員馬上宣佈,經組織批准,機槍連指導員趙自立與團文化教員王燦輝現在結為夫妻,讓我們以水代酒,向他們表示祝賀,願他們永結連理,白頭到老!我還沒搞清是怎麼回事,婚禮已經結束了。
我站在那裡,覺得自己整個生命都在崩潰。然後,我不顧一切地衝出了那個地窩子,向著無邊的曠野,向著黑夜深處逃去。我一次又一次跌倒,索性把氈筒脫了,掛在脖子上,腳上只有一雙布襪子,我也沒覺得冷,沒覺得硌腳。我從營部跑回團部,跑了大半個夜晚,一雙腳血肉模糊,麻木得沒任何感覺了。我再也沒有回去過。直到三個月後,掃盲班解散,我才又回到營裡,但住集體宿舍,死活不去見他。就這樣抗爭著,轉眼半年過去了。
有一天,營長找到我,對我說,王燦輝同志,我現在告訴你吧,把你們招到這裡來,這是革命的需要,是建設新疆的需要。趙自立同志是兵團的模範指導員,你這樣做,損害了他的威信,叫他以後如何帶兵?但無論他怎麼說,我死活也不答應和趙自立同房。但從此之後,就不停地有領導找我談話,做我的思想工作。在這種攻勢下,我最後終於難以忍受,同意與他一起生活。但我從不和他照相,直到有了孫子,在照全家福時,我們才在一起照了個相。那時候,我們已經生活四十多年了。
鍾瑞蘭:由於自己的奮鬥,我在1953年由戰士提為排長。這在當時的女兵中,進步算是很快的。但直到八十年代末退休時,我也只是個副指導員。
我提幹不久,也即建軍節那天,營長對我說,鍾排長,我營機槍連有個排長,也是勞模,你們倆挺合適的,排長配排長,勞模配勞模,應該是一個好姻緣。我在部隊已整整呆了兩年,知道營長的話決不是玩笑,就說,多謝營長的關心,但我現在還不想結婚,即使要結,彼此也得有個起碼的了解。營長說,結了婚再了解也不遲,今天過節,部隊休息,營裡剛好要主持一次集體婚禮,時間在下午四點鐘,你去準備一下,那排長我負責通知。我一聽,當時就傻了。
我去參加婚禮時,就已下了決心:作為下級,我遵命結婚;作為女人,我按自己的情感處置婚姻。也就是說,我在結婚時就已抱定了要離婚的想法。當然,這種想法是伴著內心的流血產生的。婚禮還沒有結束,我就離開了。我一直住在女兵排。沒過幾天,我打了離婚報告。沒想到,離婚比結婚要難上一千倍。我一次又一次地打報告,領導不但一次又一次地批示不同意,還給我戴上了“看不起革命幹部、勞動模範”的帽子。但我仍堅持要離婚,到1955年,領導終於同意了。當我聽到那個訊息時,心情十分複雜。
王佩榮:我當時的職業是團部商店的售貨員,但那實際上是勞動之餘的工作。黃龍球任管理排長,長得年輕英俊,很注重軍人儀表,不管衣服多麼破舊,總補得平平整整,洗得乾乾淨淨。
他經常到商店來買東西,慢慢就熟悉了。不久,他說他希望和我交朋友。
我一聽,羞得不行,但我對他的印象的確很好,他向我求愛,我內心還是覺得挺幸福的,所以,我只是說,我年齡還小。
我也就比你大六歲,我可以等著你。他說完就走了。
我心裡七上八下的,不知該怎麼辦。我已知道了部隊裡有關婚姻方面的規定——先團級幹部、再營級幹部、連隊幹部。所以我雖然喜歡黃龍球,但不知道他一個排級幹部有沒有條件談物件結婚。但我相信愛是無罪的。所以,當黃龍球再次向我求愛時,我答應了。
我後來才知道,黃龍球比我大十三歲,只是長得年輕,從面相上看不出來。像他這種大齡的軍人,是准許結婚的。我也是那時才知道,他也是向上級打了報告,上級批准他戀愛結婚後他才來找我的。
我們在五三年結的婚。結婚不久,黃龍球被調到兵團司令部搞工程規劃,足跡遍及天山南北。六三年調到大泉溝水庫,六六年正要調任瑪納斯河管理處當處長時,文革爆發,整個管理處被解散,人員用五十輛卡車拉到南疆,遺散各處。我們來到了吾瓦。黃龍球被打成臭老九,當了“老牛”(當時兵團人對住“牛棚”者的稱謂),下放到大田裡勞動。然後是打土坯,一頭(當時的人就這麼稱呼的)“老牛”一天要打五百塊土坯。完不成任務就要捱打,再後來就去養豬班當班長,一干就是八年。
他當老牛,我和孩子們也受屈辱。別人可以隨意罵我們,沒人敢跟我們說話,遇著了也躲著走。他們讓我與丈夫劃清界限,動員我們離婚、我說,我不會離,他就是死了我也不會離,不管你們給他定的罪行有多大,他也是我的丈夫。
我深感欣慰的是,我和他是相愛的,我現在可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們經過了時間的檢驗。這就像維吾爾族人在《十二木卡姆》
歌詞中所唱的,“要想知道是否相愛一生,請問那白髮的老人”。
文革結束後,上級要調我們回兵團設計院,但我已經害怕他去當官,我希望過一種平靜的生活。那種政治運動使我至今還心有餘悸。我也不讓自己的孩子當官——以前是害怕政治運動,現在是害怕充滿貪汙腐敗的官場把自己的孩子弄髒了。
兒女們現在住在城裡,他們的父親去世後,就在城裡為我安排了住處,但我堅持要回到吾瓦來,因為我覺得老頭子還住在這裡,我得回來陪著他。我也不能讓這套房子因充滿塵土而顯得荒蕪。
我就在這裡,一天天地拭擦著屋子裡的傢俱,清掃那些塵埃:到了黃昏,我就站在窗前,望望遠山,望望沙漠,望望隨著季節枯榮興衰的綠洲,等待著我相伴著走過了坷坎一生的愛人,帶著原野的氣息,踏著穩健的步伐走回來。
最艱苦的創業
在新疆屯田墾荒,其實是一場更為艱鉅、更加漫長的戰鬥。因為開墾的全是沙漠戈壁、鹼灘沼澤,數千年來,幾乎沒人夢想過能從那些地方長出糧食。
毛燦奇:我到達焉耆後,被分在二軍六師十七團,雖說是一手拿槍,一手拿鍬,但除
了一身軍裝,除了沒完沒了的政治學習,沒日沒夜地勞動,軍事訓練幾乎沒有。
那時日記必須寫,因為領導要從日記中看我們的思想動態。我寫了好幾大本,可惜在文革中被抄光了。當時住的是地窩子,面對的是一大片茫茫的戈壁灘和鹽鹼灘相間的荒原,到處是狼、馬蚤子和蛇。有些鹼灘很深,可以把掉進去的毛驢吞掉。
我們的主要任務就是要把這樣的地方開墾成良田。整天就是那把巨大的砍土鏝,沒日沒夜地挖呀挖呀。手上裂開了口子,砍土鏝把上全是血,紅的變黑、黑的結了痂,痂上又染血。發的黃棉衣是大號的,袖子長,我人小,手上滲出的血把半截袖子都染紅了。
我們每天凌晨三點半起床,簡單地洗漱之後,寫半小時日記,幹到八點鐘吃早飯,然後帶上兩個玉米餅子,一直幹到晚上十點才收工,回來後還要搞政治學習和思想教育,搞完這個就十一二點了。休息的時間很少,吃的東西很差,玉米餅子硬得能把人打起包,總感到困、累、餓。好多次我幹著幹著活兒,就餓暈過去了。即使這樣,還要唱歌,說話,不然,領導就說你有思想問題。
為了當兵,我虛報了年齡,把十五歲報成了十八歲,所以到部隊後,人家也把我當成年勞力看。我當時也沒想很多,我只想勞動,只想當“勞模”,因為“勞模”當大了,成了全國勞模,就可以見毛主席。為了這個目的,我要求自己每一項工作都要超過男同志,挑柴時,男的挑一百五十斤,我挑一百六十斤,他們日開荒四畝,我開荒四畝半,完成不了,我就加班加點。就這樣,我在1952年評上了勞模,但由於不願結婚,說我“看不起革命老同志”,就把勞模改成了立一等功。
我那時的腦子裡,除了“幹活”兩個字外,剩下的就只有飢餓了。記得1952年割麥時,我一次吃掉了八個玉米饃,那饃一個就有三四兩重。還有一次,我立了一等功後去師部開慶功會。我姐姐毛淑奇在師部醫院當護士。我去看她,見面後就問她要吃的。剛好有剩下的病號飯,姐就端來了一缸子雞蛋煮麵條。自到了新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雞蛋。端著缸子,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幾口就把一缸子麵條吃完了。姐姐的同事又盛了一缸子,我又把它吃下去了。老炊事員一見,就把我叫到伙房,端出一盆麵條來,說,小子,你吃吧,能吃,就把它吃完。我一見,那個高興啊,把那盆麵條吃得一根沒剩。炊事員見了,不相信地嘟囔著,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唉,那是我吃過的最飽、最香,最可口的一頓飯,無論怎樣也不會忘記,幾十年了,我還記得它的香味。
從1951年到1960年,我年年立功,但因為出身不好,終歸沒評上勞模。有好幾次可以調進機關,但我都沒去,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往最艱苦的勞動一線調,十年勞苦,累出了一身病。最後身體垮掉了,直到毛主席去世,我都沒能見到他。
荒原的母親
孩子的降生,是荒原第一個生命的誕生,是拓荒人捧出新一代的開始。這使這位母親異常榮耀。她好像是所有拓荒人的妻子,好像是整個荒原的母親。
汪柏祥:當時,這裡只有三名從湖南軍政大學分配過來的女性。陳康漣到後四個多月,就被組織介紹給三營李營長結了婚,很快就有了身孕。這個訊息使墾荒的軍人們無比興奮,同時也感到了某種緊迫——新生命即將誕生,而這裡還一無所有。
十月懷胎,終於到了分娩的時候。那天,整個荒原都顯得莊嚴而神聖,每個男人的心都十分激動,好像在迎接一個宗教聖典的到來。
地窩子外站滿了人,烈日如火,但大家似乎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屏息靜氣地站著,像一座群雕。
母親躺在土臺上。四周的泥土使她覺得自己很像一粒正在掙扎著萌芽的麥種。一陣陣的劇痛使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被一次次撕裂了。她的手摳進了泥土裡,那把土被她捏成了團。
兩名女兵被她的痛苦搞得不知所措。不光是她倆。包括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面對生產。因為這個營,還沒有一個人做過父親。
血不停地流出來,滲透了土黃色的軍被,又滲進了土坑,滲進了泥土深處。
產婦的每一聲呻呤,都撕扯著每一位軍人的心,更不用說一陣陣撕心裂肺的慘叫了。他們沒有想到,生育要經受這麼大的痛苦。
李營長忍不住,不時地捶一下自己的頭,又不時地捶打著泥土,最後,他衝進地窩子,問兩位女兵,怎麼樣?
好像生不出來。
他聽說後,轉身衝出地窩子,大聲喊叫,衛生員!
到!
你進去看看!
我?可我是男的。因為不好意思,衛生員的臉羞得像猴子屁股一樣紅,愣了一下,又說,我?營長,你知道,過去總是打仗,我也就包紮包紮傷口,平時看個頭痛感冒的,對接生孩子,我可是想都沒想過,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有沒有這方面的書?
沒有。
那你也得進去看看,這裡就你一個衛生員,你要想辦法,爭取讓孩子順利地生下來。
衛生員紅著臉,在地窩子門口猶豫著。
快進去呀!官兵們一見,著急地齊聲對他吼叫起來。
他沒有辦法,很難為情地搓著手,紅著臉,低著頭,像個罪犯似的進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滿頭大汗地跑出來,對營長說,嫂子失血很多,可能是難產,得趕快送師醫院。
可怎麼能快起來!到師部二百多公里,連一輛汽車都沒有。營長絕望地說。
我們抬著嫂子往師醫院去,多派一些人,輪流抬,跑步前去,這樣穩當,比馬拉車在土路上顛快些。一位戰士說。
好,給師部發電報,讓他們也派車來接。教導員說。
這是一支奇特的隊伍,是生命的新生與死亡的一次賽跑。
沙漠熾烈的熱浪蒸騰而上,每一個漢子的衣服都溼透了,像不是在Sunny中,而是在暴雨中飛奔。由五十人增加到了男女老少一千多人。大家都在公路上奔跑著。
過了策大雅,終於看見了師醫院的軍車。當醫生看到那麼多的人時,吃了一驚,當產婦抬到他們跟前,他們更是不敢相信,不停地問:有這麼快嘛,跟我們汽車的速度差不多了。
手術室就設在“道奇”牌汽車上,人們圍著汽車,靜靜地等待產婦能脫離危險,期待著孩子能順利降生。
產婦當時已昏迷不醒,不省人事。醫生檢查後,對營長說,幸好送得快,還可以保住大人的命。
那,孩子呢?營長都要哭出來了。
醫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他已經丟了。
這一次生育,使部隊意識到,應該在基層設婦產醫生。應該有會接生的人。因為和平意味著新生的開始。
所以,我一到輪臺不久,營裡就推薦我去學醫。我到部隊不久,就聽說了營長妻子難產的事,我當時就想,自己如有可能,一定要當一名婦產醫生,沒想天遂人願,心裡自然高興。
學了幾個月後,我回到了荒原上。我回來那天,人們熱烈地歡迎我,雖然我還算不上是一個醫生,大家已尊稱我為醫生了。他們說,有了汪醫生,再不會有初夏那令人傷心的事情發生了。
大家挖了一間地窩子,正式命名它為“戈壁休養所”——當時基層部隊還不叫衛生所,都叫休養所,我是所長兼醫生和護士。
不久,我就接生了第一個孩子——這可是這片荒原上第一聲孩子的啼哭啊。
我高興地跑出地窩子,大聲宣佈道,她生了,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
官兵們聽了那訊息,激動得雙眼潮溼,大家齊聲歡呼起來。
在我和官兵們的記憶中,那是最美麗,最神聖的夜晚。因為生命的誕生,那片荒原顯得不再死寂,而是充滿了生機。當新的一天到來,當太陽從東方升起,我們覺得這荒原的歷史真正地開始了。
我現在已經六十六歲,我一直生活在塔里木盆地北緣的這個團場裡,從我接下第一個孩子時,整個荒原上也就兩千來人,現在人口已增加了十倍,荒原早已變成了綠洲。而經我之手接生的第三代正在茁壯成長。
我一直不願意搬到城裡去住。唉,怎麼說呢,聞慣了這裡的氣味,泥土的、莊稼的、樹的、野草的、還有我工作了一輩子的產房的氣味,城裡聞不到這些氣味,我不習慣。還有人總希望我去接生,說我接生保險不說,孩子好養,不生病。
的確,我喜歡孩子,我一生最愛唱的歌是《睡吧,小寶貝》。我在接生第一個孩子時,就渴望能有一首歌,在接生時唱給產婦和即將臨世的孩子聽。後來,我看了墨西哥電影《生的權利》,聽了它動人的插曲後,再也難以忘記,我覺得這首歌就是寫給那個孩子的,專門寫給那個有一個苦難的母親的孩子的——
睡吧,小寶貝,快安睡,你的黑媽媽在你身邊。夢中會得到許多禮物,糖果糕點啊任你挑選,等你睡了,我就帶上你去到天宮,在那天宮百花盛開,萬紫千紅,黑人小天使快樂無窮……
湖湘子弟滿天山
朱楚湘:因為姐姐朱楚蘭一個人進疆而全家出塞的事情,我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
那天,當母親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中,說楚蘭當兵走了,沒攔回來。大家都以為她是去了北韓。結果卻是新疆。
母親和所有含辛茹苦拉扯兒女成人的母親一樣,害怕孩子們有個什麼意外。
我們在老家時曾聽說她們到新疆滿三年後就能回來。沒想到第三年時,收到姐姐的信,說她已經結婚,又過了不久,知道她的第一個孩子已懷上了。我們當時就感覺她不會回到湖南來了。
這一切在我們看來,太不可思議了。真的無法想象姐姐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自她懷第二個孩子時,母親就想過去幫她。但姐姐想著自己在安集海開荒,吃得差,住的又是地窩子,勞動強度又那麼大,怕母親見了傷心,就沒答應。直到她懷第三個孩子搬到石河子時,才答應讓母親去。
看著母親獨自一個人上了火車,我們感覺母親再也回不來了。不想,她一個人到了新疆,找到了姐姐那裡。收到姐姐的來信,我們真是不敢相信。但她的確沒再回來,她成了我們家繼姐姐之後,第二個走向天山的人。
第三個就是我。
我當時在湖南省稅務局工作。到新疆來,主要還是因為思念母親。還有就是覺得大西北艱苦,能鍛鍊人,剛好我寫信給姐時,幹部處的人見我的字寫得好,信也有文采,就半開玩笑地對姐說,我們這裡需要你弟這樣的人才,你能不能把他動員過來呀。
姐說,讓我試試。
她就寫了一封信來。我想母親在那裡,去就去吧。信去後不久,新疆發給湖南省人事廳的調函就來了。我走了三十五天,終於到了冰天雪地的石河子。
但我沒想到的是,二姐和弟弟也隨後來了。
二姐朱楚馥從湖南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畢業後,分配到岳陽一所中學任教;姐夫朱獲畢業於
北京大學,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後,下放到了河南焦作教書。當時兩人分居兩地,政治壓力又大,加之家中除了自己和弟弟以外,都去了新疆,所以,五九年二姐也以探親為由,帶著九歲的弟弟到了新疆,安排在農八師中學教書。
姐夫後就被安排在農八師中學教高中的物理。他是這裡的第一個北大畢業的知識分子,也是這裡的第一位物理老師。後來姐姐和姐夫都成了高階教師,都榮獲過農業部“從事農墾教育30年”榮譽證書,他們為兵團培養了大批人才,早已是桃李滿天下了。
我主要從事文祕宣傳工作,主持和參與編修了五部史志著作,近三百萬字。弟弟是一名基層領導幹部。
五十年過去了,一家人在新疆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由一個人發展到四代近五十口。除了還未成人的第四代,大多為知識分子。大姐十七歲入伍,母親四十四歲入疆,她們都已埋骨天山。雖然業績平凡,但自從建國之初毛澤東主席借鑑歷代西域屯墾戍邊的成敗得失,將駐新疆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中的十萬名官兵集體就地轉業至今,能發展到二百多萬人口,能在寸草不生的荒漠戈壁上開墾出一千四百多萬畝耕地,修建六點四萬公里水渠,九十三座水庫,能年產糧食十多億公斤,年產棉花一萬一千萬公斤,能興建一千三百多個工礦企業,工業總產值能達到三十多億元,能擁有商業機構近三千個,在一九八八年的商品零售總額就能達到十八億多元;能修橋築路近兩萬公里,能有高等院校十二所,中等專業學校三十七所,普通中學近六百所,小學一千二百餘所;能有科研機構一百多個,衛生機構六百五十多個,正是因為有這些普普通通的人。
雖然我們全家來疆的目的各不相同,但和許許多多來自五湖四海的兒女一樣,被這塊神奇的土地吸納到了這裡。
這是命運,這也是這片土地對我們的恩賜。
她無疑已是我們的故鄉。
我還要說的是,如果說當年讚揚左宗棠的那句“湖湘子弟滿天山”的詩,還只是前人的一個夢想的話,現在這個夢想已經變成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