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思想家王韜
1894年,一位性格急躁的青年,決心從華南的家鄉北上,給當時最有實權的官員李鴻章上書,陳述自己的改良主張。北上途中,他在上海逗留了一陣,結識了當時已經聲名顯著的老者。老者幫他修飾上書,還給李鴻章的幕僚寫了一封推薦信。
這位年輕人是孫中山,老者便是王韜。
相比前者的“連篇累牘”,王韜在高中歷史課本上只有一句話——和鄭觀應一樣,作為晚清最早的改良思想家,給後來的維新派、革命派提供了思想資源。
只不過,人們往往只看到人物在思想史上的意義,忽略了風起雲湧的中國近代,存在著一條與內地差異巨大的經濟、政治和文化走廊,即香港-上海走廊,而大量的先鋒人物,無不出自於這條沿海地帶:蘇州人王韜如此,中山人鄭觀應也如此,孫“中山”更是如此。
時至今日,中國率先衝擊區域融合的,依然是這兩個自19世紀起就受到西方影響、並有著大量溝通和碰撞的地區——粵港澳、長三角。王韜的經歷和主張,給我們提供了一條管窺中國近代改革路徑的幽微小道。
西風浸潤的粵港澳長三角香港-上海走廊的提法,來自於保羅•柯文(Paul A. Cohen )的《在傳統與現代性之間——王韜與晚清改革》一書。柯文師承費正清和史華茲,本書是他的第二部著作。
在書中,柯文圍繞王韜的生平和思想,主要討論了“傳統”與“現代”的複雜關係、中國地域文化對其誕生人物的影響等問題。重要的是,柯文一反“傳統”與“現代”的二元對立研究模式,注重探討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連續性。在書的最後一章,柯文對王韜及同時代知識分子做了整體性研究,指出近代中國沿海具有創新功能,而這種創新只有經過“內地”的認可才具有“合法性”,才能真正取得成功。
保羅·柯文
19世紀50年代,王韜一直在上海工作,1862至1884年則幾乎待在香港,然後又回到上海。鄭觀應、唐景星、容閎則生在穗港澳地區,在珠江流域接受教育後,來到上海度過餘生。
香港和上海的特殊地位,是鴉片戰爭後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劃出來的”。作為兩個沿海城市,香港和上海既不是純粹的現代化,也不是徹底的傳統化。它們身處兩種文明交匯之處,兩種文明都不起統治作用。在這裡,內地那些阻礙變革的社會壓力、心理壓力,很大程度上已經沒法發揮作用。
同時,香港和上海城市中隨處可見的商業競爭,加強了改良派的重商意識。王韜、何啟和鄭觀應都主張中國政府應該保護和鼓勵商業,提高商人的社會地位,輔助他們開拓海外貿易。
香港和上海的殖民地風氣也令一部分落後的中國人感到自卑。恥辱的情感對促成沿海改革者的民族主義思想具有決定性的作用。香港是殖民地,上海是半殖民地,西方各國中產階級的虛偽本性,常常加倍地表現在殖民地社會當中,殖民者建立了刻板的社會屏障,將中國人完全排斥在政治機構之外。
縱觀王韜的一生,科舉失敗,做翻譯、辦報,和西方人共同工作,生活在上海和香港,到歐洲和日本旅遊,造就了他閱歷廣博、眼界開闊、融貫中西的前瞻地位。但是,王韜對一個拒不承認他的才華的體制的怨恨,未能盡孝道的慚愧和因國族孱弱飽受歧視的屈辱,混雜在一起,令他酗酒、嫖妓,最終吸食鴉片成癮。
王韜自己也意識到,自己面臨個人的十字路口,與中國面臨的十字路口緊密交叉。既然已經背離傳統,那麼也只能懷著飽受傳統滲透的叛逆之心,決然地向一種新的人生走去。
國家與人民之間的“蛋糕”問題20世紀之前,中國的經濟幾乎完全依賴於農業耕作。王韜經濟改革的主張,都和農業關係不大,自然也和時代格格不入。他專注好幾個領域:交通運輸、開採礦藏、機器製造、商業貿易——都是他長期觀察西方得出的“藥方”。
對王韜來說,發展非農業經濟的目標只有一個:增進中國富強。因為正是在機器製造、海外貿易等方面,世界強國的經濟模式和中國迥然不同。
王韜全面擁抱“富強”經歷了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一開始,王韜把“富強”本身視為目標,到1865年之後,他強調“樹國威”,認為富強是國家強大的手段,而只有國家強大,才能抵禦外辱。當時的非難者指責他天天把“富強”掛在嘴邊,將導致“管商之風熾,孔孟之道絀”,王韜直接頂了回去,說軍事強大了以後儒家道德才能得到弘揚。
不過,一般來說,“富國強兵”是法家對中國政治思想的貢獻,和儒家提倡的政府儉樸、人民安居有明顯的區別。後來才有一部分儒家學者論證“富強”完全符合儒家的終極價值。
晚清時期的上海製造局路,其得名於江南機器製造總局
傳統語境下,“富強”還包含了另外一層意思:國家的財富增加,意味著人民的財富的減少,有點類似於“國進民退”。王韜通過研究西方的經濟模式,開始認為國家和人民可以共同富裕。當然,我們不知道王韜是否認識到:“共同富裕”很大程度有賴於西方諸國海外殖民地和母國聯通而催生的“大市場效應”,極大地增加國民財富,做大了蛋糕——這是後話了。
王韜對中國交通運輸現代化最為關注,他很早就發現了交通革命中蘊含的全球化趨勢。19世紀中葉,河運體系已經衰退,60年代後期,華東的秩序漸趨穩定,許多中國官員主張重建河運體系,王韜則堅持主張海運。
他表示,自主造輪船,一方面可以運糧,一方面可以巡洋,加強海上防衛,同時供給海軍訓練。多餘的船,還可以租給私營公司,用於商業航運,租賃費用匯集到總局核算,剩下的再用來修葺舊船和造新船。
1895年,中國的全部鐵路還不到300英里。中國對鐵路的抵制心理很強:費用大,土地使用權棘手。1876年,英國未經授權試鋪上海到吳淞的鐵路,清政府立刻掏錢買下,拆掉。王韜在旅居歐洲期間,第一次坐了火車,眼花繚亂的他不忘在家書中預測,不出100年,中國的鐵路將縱橫交錯。
王韜還指出,歐洲人用鐵路里程來衡量一個國家的富強程度。另外,鐵路不僅便利了地區間的貿易,還會使一個疆域遼闊的國家成為軍事統一體。
晚清時期的老上海北站
日本窺視於東,俄國虎視於北,王韜號召中國各地發展快速通訊能力——電報。60年代後期,他參觀了倫敦中央電報局,親眼目睹市民如何使用電報。盛讚美國架設太平洋海底電纜連線加利福尼亞和上海的同時,他也痛心中國的止步不前。
王韜主張發展採礦業。他強調,在蒸汽、鐵路和機器時代,煤、鐵是富強的主要基礎,重要性遠超金、銀。歐洲煤、鐵日益缺少,正是19世紀70年代西方殖民活動加強的主要原因。
60年代後期,王韜在愛丁堡參觀了國外武器展覽,驚奇地發現,原來自己幾年前撰寫的火器製造方法已經過時,技術的迭代超過了他的想象。他警告國人,各國都在努力改進現有技術,如果中國滿足於一味仿造,終將落後。
崇尚“經濟國家主義”的讀書人如果我們把視野放大,則會發現,王韜的生活時代、生活環境,固然受到中國傳統王朝的衰落的影響,同時也受到世界貿易發展的波及。這一過程,是柯文未能提及的。
世界市場對茶、絲、棉、蔗糖的需求,大大刺激了中國的經濟作物的種植和手工業製品的發展,輸出急劇增長。在1870-1894年間,棉花輸出量從23355擔增至747231擔,增長32倍;菸草輸出量從4233擔增至113886擔,增至27倍。茶葉、蠶絲、豆餅的輸出也有不同程度的增長。從18世紀30年代開始,中國已經開始向西方出口棉織品,到鴉片戰爭前,大約達到平均每年出口34600匹的水平。
中國的傳統小農經濟發生了顯著的商品化變化,自足式發展已經被納入到資本主義世界市場的系統中去。世界經濟的波動對中國經濟影響,在19世紀中期以後已經很明顯。鴉片戰爭之後,印度和英國的洋紗、洋布倒流入中國,造成紡紗業的急劇衰落。
同時,白銀也在經濟中起了重要的作用。中國境內銀礦有限,過去通過貿易從安南、緬甸和日本輸入白銀。美洲被發現後,美洲白銀通過印度洋和太平洋的新航道輸入中國,到18世紀下半葉達到頂峰,估計輸入量為一億銀元。由於中國對銀元的需求量不斷增加,導致對世界金銀產量的增減、比價的漲落都比較敏感。
亞當•斯密在《國富論》裡就說過,中國的銀與金的比價,對中國經濟不利。清政府不管理主幣,只發行輔幣。到了19世紀70年代,西方國家普遍採用金本位,中國不得不用很高的代價購進比歐洲貴得多的白銀,造成整個國家的財富減少了大約三分之二。
但是,以上這些無形的變化很難被人們觀察到。而王韜逐漸感受到了,這也是他著迷地專注於和西方進行經濟競爭,曾一度傾向於國家經濟主義的緣起。對此,他的西方朋友時常感到迷惑,在王韜這樣的知識分子身上,似乎中國發展經濟就是為了免於落後,免於捱打。他們常常懷疑王韜是不是擔憂得過了頭。
在絕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的腦海裡,經濟現代化的目的無限接近於富國強兵,幾乎無可辯駁。因此,他們也都抱有經濟國家主義的立場。王韜分析說,中國在短期內打不過西方,但是可以採取措施和西方進行經濟競爭。如果西方在經濟競爭中失利,最後就會離開中國。
這種很像早期列寧主義的構想,在其後的中國改革中也十分普遍,也揭示了列寧在20世紀的中中國產生巨大號召力的深刻原因。
19世紀90年代,王韜要求政府設立商局,負責收集和整理商業情報,開發中國經濟資源,並尋求防止中國財富外流和吸引外資的辦法。王韜還認為,政府有必要設立特殊的商業和技術學校,好讓中國商人出國做生意之前接受數學、地理和外語等方面的訓練。
王韜曾經提問:為什麼中國經濟成就不如西方?他自己的回答是:“特上未之重耳”——政府沒有重視而已。在另一篇主張變法的文章裡,王韜寫道:“其最要者,移風易俗之權操之自上,而與民漸漬於無形,轉移於不覺。”
哪怕是在接受西方思想最為寬容的沿海地區,最早迴應“西方衝擊”的知識分子們,也沒有完全模仿他們的西方“老師”,而是不自覺地從中國的思想、政治傳統裡尋找挽回尊嚴的資源。
這種自覺,一直都在影響著這片土地。
作者 | 榮智慧 南風窗長三角研究院高階研究員
編輯 | 譚保羅
排版 | STAN
南風窗·江南智造總局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