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奇葩神劇《大秦賦》的熱播,海量觀眾再次開啟了低端撕逼模式,或稱六國為反動餘孽,或視秦朝為孽障異端。由於受飯圈文化影響,普通網民也早已習慣了這種二元撕裂。
但暴秦和六國的關係,遠比當代人所假想的要複雜。因為躲在歷史程序背後、腦控秦人走向強大與閃崩的元兇,恰恰是以三晉為代表的六國文化。而被帝王野心犧牲掉的,則是普通秦民的生活方式。
日常層面的刻意山寨秦國最初只是周天子故意冊封的低價值炮灰
秦人初登歷史舞臺,發生在西周的中後期。作為天子的牧馬人兼炮灰,贏秦部族長期處在戎狄包圍之下。連其賴以得名的封邑“秦”,都是偏居隴西、已在今日變為回族自治縣的甘肅張家川地區。自然是無緣與關東產生什麼有機聯絡。因此,在最先富起來的那部分秦人眼中,只有關中本地的宗周文化才堪稱高大上。這種迷之痴戀,也成為早期秦文化的最大特色。
原上海博物館的副館長李朝遠就發現,秦襄公與秦文公時期的青銅器,居然在造型和紋飾等方面同西周後期如出一轍。只是由於鑄造技術尚欠火候,讓乍看大氣的作品在細節上粗糙笨拙,根本不能和周人的產出比肩。至於刻意模仿本身,也令該階段的秦國青銅器略顯落伍。當秦人還在生產無蓋鼎時,同類物件已快在中原絕跡。因為擺脫昔日宗主影響的關東各國,正在積極摸索新的禮器型別。
上海博物館收藏的秦公鼎
此外,秦人對周文化的推崇,也深刻影響了文字發展。清華大學的趙平安教授,在《隸變研究》附錄中指出,秦莊公不其簋的銘文,字型同西周晚期金文完全一致。日後被始皇帝推向全國的秦系文字,其實就發源於此。
甚至可以毫不客氣的說,秦人對西周舊俗的堅守已發展至匪夷所思地步。例如國君對人殉的熱愛,就時刻常被傳統士大夫批作沾染戎風。但史黨社先生在《秦關北望》中已經指出,這一血腥嗜好的源頭,恰恰是豐鎬一帶的先周文化。當然,西戎對秦的影響並不能忽略不計,因為下層居民的屈肢埋葬習俗,就源自甘青地區的戎狄部族。但從甘肅禮縣的秦公大墓來看,不接地氣的統治階層仍按周人習慣,直肢下葬了事。
秦國貴族的人殉傳統 其實源自周文化
到了春秋中後期,因周王室的日漸衰微,秦人終於形成屬於自己的審美訴求。但隨著商鞅變法的驚雷響起,一個令考古學家目瞪口呆的文化斷層,又暴露在世人面前。
滕銘予教授在《秦文化:從封國到帝國的考古學觀察》中指出,原本別具一格的秦式青銅器,在戰國後期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就是關東列國風格禮器。屈肢葬雖仍佔據主流,但也有不少關中秦墓使用直肢葬。而梁雲先生則在《戰國時代的東西差別》中強調:不止貴族專享的銅器,連普通秦民使用的陶器,也在三晉影響下被迅速改造。
秦軍兵器也只是對三晉產品的抄襲量產
在這個方面,變化最明顯的當屬兵器。由於《復活的軍團》等紀錄片吹捧,普普通通的秦劍、秦弩和秦矛,開始被無數軍史小白奉為神器。但令人尷尬的是,丁大為的《秦、楚東周青銅兵器對比研究》指出,戰國中後期的秦軍武器,既失去了原有風格,又毫無創新性。剩下的只是簡單粗暴地照三晉規格批次生產。
刻意山寨模雖不等於被全盤同化,但諸多秦人的文化傳承,仍被徹底的一刀砍斷。揮舞那把屠刀的罪魁禍首,正是《史記》中蔑稱秦文化乃“戎翟之教”、自詡令秦國“營如魯衛”的商鞅。這個來自關東的法術之士,總是高舉變法圖強的大旗行事。不僅要變更秦人的日常生活,還要在制度上譜寫自己的狂想曲,活埋掉老秦人僅剩下的那點田園詩。
商鞅的作風與結局 堪稱滴血的黑色幽默劇
變法幕後的玄機秦國的變法原理 同樣是胡亂抄襲的結晶
中原地區的先民,本以宗族血緣為紐帶,生活在一個個村社共同體中。德高望重的族人長老,會定期主持分配份地、領導勞動,讓原始王權不能越過共同體去直達個人。所以楊寬先生在《西周史》中指出,這種溫情脈脈的集體生活方式,就是儒生所向往的井田制原型。
起初,老秦人的生產、生活方式與之差別不大。《詩經·秦風·無衣》所展現的袍澤之誼,顯然是彼此熟悉的小共同體成員。他們在長期的共同生活和互幫互助中形成濃烈情感,對素昧生平的陌生人,則沒多大可能會這般掏心掏肺。
老秦人原本生活在一個個小共同體之中
但戰爭的壓力改變了一切。為滿足統治者的野心,也為在亂世中求生存,諸夏各國紛紛走上集權之路。其套路大同小異,都是要汲取到更多資源,並因此去努力拆分小共同體、強化王權對個人及家庭的控制。為方便執行王權意志,勢必要擴大官府的組織規模、延伸朝廷觸角,並以吃皇糧的官僚隊伍負責具體運作。這點倒是很符合後世德國思想家威廉·馮·洪堡在《論國家的作用》裡的論斷:公務員構成了專制主義國家的基礎。
經常慢關東半拍的秦國,最終還是跟上了時代節奏。秦獻公的“為戶籍相伍”,初步打下了戶籍制度的基礎。秦孝公和商鞅的政治伎倆,則在《史記·商君列傳》中有十分明顯的展示。先頒佈“僇力本業,耕織致粟帛多者復其身”一類的法令,透過獎勵生產、讓百姓嘗些甜頭的方式來收買人心。等到“秦民大悅”,才亮出尖牙利爪,透過第二次變法擴張政權組織,以便實現最終集權。這就是“集小鄉邑聚為縣,置令、丞,凡三十一縣”,將所有民間聚落都控制在自己手中!
商鞅變法的最終目的就是集權和斂財
今天的很多秦粉始終堅信,暴秦比六國進化的更徹底、完全剔除了分封制與貴族制的殘餘。但這完全是滑天下之大稽。因為《史記》裡就與白紙黑字的記載,商鞅不僅有封地,還被秦惠文君逼得以私兵造反。秦相魏冉還為擴大封地,努力忽悠秦昭王捨近求遠去攻打齊國。秦始皇在親政前還“以河西太原郡更為毐國”,也就是下血本獎勵自己老孃的情夫嫪毐。
至於被神化成打破血統論、英雄不問出處的軍功爵體系,自然也絕非秦人獨創。朱紹侯先生在《軍功爵制考論》中指出,魏、齊等國均推行了軍功授爵。頗為黑色幽默的是,擁有爵位的軍功地主,雖是秦國新社會的模範,卻也是朝廷極力提防的物件。從《嶽麓書院藏秦簡(四)》來看,這些最受街坊鄰居稱道的國家功臣,竟不能充任管理30戶人家的“裡典”。朝廷還規定“以其裡公卒、士五年長而毋害者為典、老”,就是讓編戶齊民中最平庸窩囊、既上了年紀又無爵位和犯罪前科的老頭,負責管理基層。目的顯然是遏制軍功地主在民間社群的影響力。
軍功地主本身也是秦廷的重點防範物件
此外,有關變法確立土地私有的傳統說法,也在雲夢秦簡出土後的20世紀70年代就被打破。劉澤華、張金光等老一輩學者,均斷定商鞅推行的是國有授田制。當代學者雖對此所有修正,卻也基本認為秦的田制不是真正的土地私有,而是國有向私有的過渡形態。
甚至有部分痛恨秦國的網民,異想天開地稱暴秦受波斯帝國影響,從而走上集權專制的不歸路。用意無非是要暗示,光輝燦爛的諸夏文明,毀於走邪路的大秦之手。但盲目的仇恨,還是經不起常識與史實的考驗。
馬家塬西戎墓地出土了大量精美文物
歷史上的秦國和西域並非沒有交流。透過對馬家塬墓地的考古可知,地中海世界的商品經常會流入臣屬的戎狄部族。王子今先生在《秦漢長城與絲綢之路》中指出,公元前4-3世紀的阿爾泰地區墓葬中,就出土有典型的秦式銅鏡。但制度借鑑遠比商品流通要難。後來的清朝宮廷收藏有大量法國鐘錶,但沒人會就此認定愛新覺羅家族向波旁王朝的路易們借鑑治國理念。更何況,那些夾在西亞帝國與秦人之間的綠洲城邦和遊牧民族,雖會販運物品,但這些組織鬆散的政治體。所以就不可能成為帝制的中間商。
既然生物學上存在趨同演化概念,那麼人類歷史上的諸多文明,也在相似的環境壓力下,不約而同地走上了相仿道路。但最為關鍵的一點則是:波斯帝國的專制程度,根本不能和同期的中原文明相提並論!
波斯帝國的專制程度 遠不如中原文明
首都師範大學的晏紹祥教授,曾對波斯帝國政體下過精闢論斷--有“集權”而無“專制”。萬王之王雖大權在握,在地方共同體仍處在自治狀態。體量不及波斯帝國的先秦文明,倒在專制層面實現了彎道超車。臺灣“中研院”院士杜正勝在《編戶齊民》裡指出,中原政權控制個體臣民的嘗試,最晚始自西周末期的周宣王“料民於太原”。大抵至公元前6世紀,楚、齊和晉等國已普遍確立了戶籍制度。
在官僚組織的擴張和王權對基層社會的滲透方面,李峰先生的《西周的政體》一書中詳細論證過。貌似貴族掌權的西周,恰恰是東亞最早摸索官吏統治的王朝。網紅梁惠王的碩士導師李家浩先生,則認為“縣”這一名詞在西周就已出現。
龐大的波斯帝國 從不以格式化的郡縣統御萬邦
當然,不論西周的“縣”還是春秋初年楚、秦等國的“縣”,尚不算一級官府。但陳劍在《先秦時期縣制的起源與轉變》中指出,到春秋後期,晉國的縣已完成官僚化,成為君主專制的幫手。
顯然,三晉才是所謂“秦制”的直接源頭,這早已是學術界共識。如楊寬先生在《戰國史》中指出,《秦律》乃至《漢律》的藍本,就是李悝為魏文侯定製的《法經》。
晉國是最早完成縣制官僚化的先秦諸侯
帝王心術與皇朝覆滅秦始皇的一生 就是暴秦歷史的縮影
梳理完秦人對三晉的全盤抄襲,我們必須直面一個尖銳的問題:為何是笨拙的學生,反過來吞併牛氣沖天的老師?
其實答案並不複雜。翻開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就能發現,三晉各邦不僅多面環敵,領土還交錯破碎。其在制度和生產力方面的先發優勢,並不能抵消地緣政治方面的巨大劣勢。恰如工業產值早就是世界第二的德國,發動兩回世界大戰都血本無歸,最後反而是原本落後的蘇俄控制了半個歐洲。
三晉的地緣政治處境太差
早在春秋晚期,晉人就做過坑人又害己的賠本買賣。他們曾為牽制楚國,轉而大力扶植吳國。不料在夫差統領下,小弟竟直接大舉北上。不僅連破齊國,還在黃池會盟上讓老大哥大丟盡顏面。面對尚處落後的江東勢力,表面還算統一的晉國尚且招架不住。那麼早已撕破臉的韓、趙、魏三方,被秦人殺下陣來也並非不可理喻。
橫掃六國秦始皇,則犯了一個無可挽回的致命錯誤--全面推行郡縣制。雖然此舉被中國式政治正確給洗白為英明無比,卻同步產生最激烈的衝突。何況肇事者居然不是六國遺民,而恰恰是秦國自身的官僚階層。
秦始皇的徹底郡縣化 為繼承人埋下大禍
有管理學常識的人都明白,企業若缺乏強悍的資金鍊與管理層,就不應盲目搶佔市場。如若一味接盤大集團,只會閃了自己的腰,表現出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無奈。從嶽麓、裡耶等新出簡牘來看,面對擴大了一倍的廣袤疆土,秦帝國的幹部儲備與官吏素質根本沒做好準備。於是就迅速陷入人手捉襟見肘的窘迫境地。
為抽調吏員去管理剛剛征服的“新地”,秦廷不得不飲鴆止渴。《嶽麓書院藏秦簡(五)》明確記載:今南郡司馬慶故為冤句令,詐課、當廢官,令以故秩為新地吏四歳而勿廢,請論慶。制書曰:諸當廢而為新地吏勿廢者,即非廢,已後此等勿言。
廣大的六國故地 超過了秦的消化能力
簡文含義並不難理解。即大量犯了罪過、本應被廢除為官資格的秦吏,都被髮配到“新地”當差。請問,剛剛遭受亡國之痛的六國遺民,面對慣於作奸犯科的“新地吏”,還能對大秦帝國產生更強的認同感嗎?
秦統治階層對自身斤兩並非毫無自知之明。博士淳于越,曾建議始皇帝大封子弟功臣作為藩屏。身為齊人,他的建議或許出自給故國興滅繼絕的私心。但作為食秦之祿、有資格同皇帝丞相一道喝酒吹牛的政府高參,他也不可能無半點為君分憂的考慮。況且分封幾個諸侯王,並不損害秦身為天下共主的威嚴。
秦始皇將如何統治的技術問題給意識形態化了
但一心建立萬世功勳的始皇帝,還是把如何管理新地的技術問題,上綱上線到了意識形態高度。不惜下詔焚書,也要一錯再錯。此時的大秦帝國,如同酒精代謝能力有限、卻為了面子而灌下六瓶悶倒驢的油膩中年,根本經不起任何折騰。可秦二世胡亥,還是朝嘴裡胡亂塞了大把抗生素。
繼位合法性存疑的新皇帝,急於樹立個人權威。同時,身為千古一帝的乖兒子,他很自然地想起了父皇對韓非子的推崇。進而在法家理論集大成者的著作中,找到了源自申不害的馭下寶典--“行督責之術”。大力苛責懲處秦廷官吏,進而迫使深感朝不保夕的秦吏為多刷政績指標而加緊搜刮百姓。
為指鹿為馬大開綠燈的秦二世
這就是秦統治者對三晉智慧的最後一次抄襲,效果可謂是立竿見影。不僅將更多關東百姓逼上反路,也毀滅了秦朝官府同老秦人的最後羈絆。當沛公劉邦帶著一幫楚、魏故人殺到關中,就反其道而行的宣佈約法三章。結果,長期被視作虎狼的秦民,竟把孟子口中的簞食壺漿與喜迎王師都變成了現實。
於是,外強中乾的秦帝國,終於被自己的路徑依賴所吞沒。其繼任者將在血淋淋的歷史教訓之上,摸索融合各方文化、調和官民關係的新方法。失去了舊稱的秦民,也將獲得一個更重要的身份--“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