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有一種觀點逐漸流行,堯舜禹都是神話傳說,根本不存在,夏商周斷代還沒搞清楚,有沒有國家都是一回事。沒有國家自然也沒有皇帝,沒皇帝哪來的禪讓?
對禪讓制的懷疑
說到禪讓制,這是中國歷史最美好的部分,有德者居之,幹得不好就主動讓給別人,這幾乎是最完美的政治形態。的確,這個東西很值得令人懷疑,而且懷疑者還不是少數。
比如康有為就認為,“禪讓傳說是戰國儒家學者為了託古改制而偽造。”顧碩剛也同意偽造說,但他認為偽造者是主張尚賢論的墨家。日本學者白鳥庫吉更乾脆,他跟網友們觀點一致,堯舜禹都是神話人物,根本不存在,人都不存在禪讓自然也是假的。
要證明一件事,必須有證據,同樣,推翻一件事,也需要拿出證據。先秦有關堯舜禹記載那麼多,雖然很多荒誕不經,神話事實摻雜在一起,但不見得就全是虛構。簡單的說,想要證明堯舜禹禪讓為假,必須先拿出證據來。
信史中的禪讓
證據顯然不好做,因為太久遠了,再近的記錄也是擱了好幾百年,即無直接文字記錄,又沒有考古發現佐證,怎麼辦?那就猜唄。
猜也不能瞎猜,好在信史時代,歷史上同樣發生了很多起禪讓,這些都是確鑿無疑的,我們先來看看這些究竟什麼樣。
信史中禪讓大體可以分為三類:
一、強迫禪讓;
違背當事人意願,以武力或非武力手段逼迫對方讓位,比如曹丕代漢、王莽篡漢、朱溫篡唐、李昪代吳,甚至宋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都可以歸為此類。
強迫禪讓是歷史主流,發生過無數次,枚不勝舉,但它其實就是披了一層外衣,聽起來好聽點,本質跟搶沒啥區別。
其中比較值得一提的是曹丕,小曹強迫漢獻帝讓位,志得意滿之時,興高采烈之餘,一不小心說了句大實話。
三國志·裴注引魏氏春秋:舜禹之事,吾知之矣。
親身經歷者曹丕同志認為,堯舜禹禪讓,跟他差不多。的確,這是最容易理解的常理,皇權意味著權力最高峰,歷來只有為爭皇帝殺的血流成河,哪有人說不幹就不幹,說送人就送人。即使自家人,都往往鬧得父子反目,手足相殘,賢明如李世民,也是靠玄武門之變上臺。
二、政治遊戲;
典型例子是魏惠王。春秋爭霸時期,魏惠王是楚國之外第一個稱王(楚國是個另類,因為它這個諸侯國不是周朝封的),本來想爭霸,卻被齊國在馬陵打的大敗。嗯嗯,就是龐涓被孫臏搞死那次。
這叫偷雞不成蝕把米,打不過人家沒辦法,只得尊齊威王為王,一番辛苦為別人做了嫁衣裳。魏惠王很生氣,但更著急,因為他顏面掃地,聲譽大大受損,為了挽回形象聲譽,他耍了個小花招,跟相國惠施合演了一齣戲。
魏惠王跟惠施說:“我有罪,我對不起人民,我要把位子傳給你。”
惠施當然不肯接,不是不肯是不敢,這是商量好的一齣戲。君臣你來我往,一個假讓,一個真推,來來回回幾個回合,最後啥也沒發生。但這事很快傳出去了,魏惠王形象分暴漲,支援率刷刷上升了好多個百分點。
《呂氏春秋·審應覽》:魏惠王謂惠子曰:“上世之有國,必賢者也。今寡人實不若先生,願得傳國。”
惠子辭。王又固清曰:“寡人莫有之國於此者也,而傳之賢者,民之貪爭之心止矣。欲先生以此聽寡人也。”
惠子曰:“若王之言,則施不可而聽矣。王固萬乘之主也,以國與人猶尚可;今施布衣也,可以有萬乘之國而辭之,此其止貪爭之心愈甚也。”
三、政治遊戲玩脫了。
燕王姬噲也想玩政治遊戲,但不小心玩脫了。
某天有個叫鹿毛壽的人找他,這名字一聽就不是好人,但姬噲不知道啊,照常接見。
鹿毛壽建議他學習魏惠王,把王位禪讓給燕國相子之,子之肯定不敢接,這樣傳出去,姬噲和子產都會落個賢名,一分錢不花,支援率暴漲。
姬噲認為他說的很有道理,於是照辦。可問題是,子之跟惠施不是一路人,姬噲剛一開口,子之老實不客氣就接受了。
《史記·燕召公世家》:鹿毛壽謂燕王:“不如以國讓相子之。人之謂堯賢者,以其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有讓天下之名而實不失天下。今王以國讓於子之,子之必不敢受,是王與堯同行也。”
這事激起了太子極大不滿,你不想當王,你給我啊,給個外人算什麼事。太子和子之大打出手,子之好不容易滅了太子,齊國又趁機入侵。喜劇演成了鬧劇,姬噲子之的支援率不僅沒上漲,反而大跌。士兵們一瞅,什麼狗屁禪讓,什麼狗屁和諧,玩我們呢,於是個個採取不抵抗主義,齊國輕鬆攻入燕國,姬噲子之人頭落地,燕國都差點滅亡了。
多虧趙武靈王把姬噲另一個兒子送了回去,繼承了國君,這便是千金買馬骨,外用蘇秦,內用樂毅,大敗齊國,名列戰國七雄的燕昭王。要不是他老爹玩脫了,燕國國君根本輪不到他,因為他只是個庶子,本來只有外放當人質的命運。
禪讓違背社會客觀規律
信史記錄表明,人家懷疑的不是沒道理,禪讓這事違揹人的天性,也違背自然規律。別說禪讓了,正常人連提前退休當太上皇都不肯,那個不是非等到閉眼蹬腿,身體徹底罷工才會安排革命工作交接。對親兒子都吝嗇,何況乎外人。
趙武靈王:……
堯舜禹的記載
但還是那句話,證據,再不合理你也得拿證據。
為了找尋真相,我們只能掉頭回來,仔細扒拉堯舜禹等人相關記載,沒有直接證據,那就找間接證據。
戰國時期有本書《五帝德》,裡面記載了從黃帝起,至顓頊,再至帝嚳,最後傳位給堯舜禹的故事,這說明禪讓並不僅發生在堯舜禹三人之間,它是一種社會公約,或者說社會制度。
其實也不止五個帝,古人數字常用作虛數,就跟三三兩兩一樣,五帝只是泛稱,《五帝德》裡寫了六個帝,五帝時代只是一種統稱。
舜出自有虞氏,但他並不是有虞氏始祖。
《國語》:幕,能帥顓頊者也,有虞氏報焉。
有虞氏始祖叫幕,起碼是由他而起,有虞氏才獲得了一定社會地位,這個地位多高呢?
《史記·陳杞世家》:陳,顓頊之族。陳氏得政於齊,乃卒亡。自幕至於瞽瞍,無違命,舜重之以明德,至於遂,世世守之。
自暮到瞽瞍再到遂,“世世守之”,如果結合上下文語境,不難猜測,這個地位其實指的就是諸侯。舜的家族有虞氏,並不是普通人,從暮開始就已經是一方諸侯了。
有虞氏家譜很長很完整,子傳子又傳孫,一直傳到了胡公。
《史記·陳杞世家》:及胡公,周賜之姓,使祀虞帝。且盛德之後,必百世祀。虞之世未也,其在齊乎?
這個胡公就是春秋時期陳國首任君主胡公滿,所以又叫陳胡公。周武王把長女嫁給他,並賜姓陳,所以他的領地也變成了陳國。
這中間是不是有矛盾?大舜禪讓給大禹,但他的家族有虞氏,卻是隻傳兒子不傳外人?
《史記·陳杞世家》:昔舜為庶人時,堯妻之二女,居於媯汭,其後因為氏姓,姓媯氏。舜已崩,傳禹天下,而舜子商均為封國。
舜把天下傳給了大禹,他的兒子商均拿到了一個封國。嗯,有點清楚了,這意思是說,天下這個位置,舜禪讓給了禹,他兒子商均,仍然是一國諸侯,天下可以傳但封國不傳。
接著說大禹。
《左傳·哀公七年》:禹合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
禹喊諸侯們來塗山開會,來的人很多,號稱萬國,諸侯們都手持玉帛以表明身份。來幹嘛呢,大禹給他們調解糾紛,這就是“化干戈為玉帛”的出處。
禪讓制真相
原來天下共主是幹這個的,調解調解部落矛盾,化解化解糾紛,就跟法院民事調解員一樣,倆人鬧矛盾了咋辦,找人評理啊。
那時候是氏族社會,一個部落就是一個諸侯。以部落為基礎的國家,規模不大,山頭很多,各成一派,塗山萬國來會就很形象說明了這點。
大家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肯定有利益衝突,一個家裡婆媳還處不好呢。初期解決糾紛只能靠打架,但打架後果太嚴重,隨著進化,部落們意識到,需要找到更文明的方式。所以,天下共主誕生了,也就是所謂三皇五帝,說白了就是聯盟長。
聯盟長的責任就是協調關係,化解糾紛,大禹塗山化干戈為玉帛,其實就是他的本職工作。
聯盟長的工作內容和性質決定了,它只能由選舉產生,不是你認可的人,他說話你也不會聽啊。所以很明顯,禪讓就是任期到了,大家重新選一個人,這種交接班形式,稱之為禪讓,與部落世襲制度區分。
聯盟長雖名為天下共主,但只有調解權,並不具備支配權,各部落是獨立王國,所以各諸侯內部仍然用的是世襲制。到了最核心最關鍵的部分,誰也不捨得給外人。
隨著社會發展,國家出現了,所謂國家,就是君主對屬內土地具有支配權,不再是鬆散的部落聯盟,天下共主也不再只是個調解員,分封制正是為了滿足君主世襲制而產生。
經過分封的形式,部落土地變成了君主恩賜,君主成了部落領袖的恩人,世世代代。
因為土地是我家封的,你家世世代代都欠人情,所以要聽我話,哪怕我只是個小孩子。自從有了國家和分封制,聯盟長選舉制度也就消亡了,因為不需要。分封制確定了從屬和支配關係,只要是君主,就必須無條件聽從,你不認可也得認可。
這一點也不違背自然規律,相反,非常的科學。不僅中國遠古時期如此,世界都這樣,比如希臘城邦、斯巴達聯邦都有選舉制,古羅馬也有長老院。鬆散的氏族部落聯盟社會,選舉部落領袖恐怕是必然,也是唯一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