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武則天，想必大家都不會陌生，諸如《武媚娘傳奇》之類的影視作品，總是一遍又一遍地，為我們戲說著，一代女皇的傳奇人生。然而，大家津津樂道的，通常是那些聳人聽聞的故事，以顯示武則天在權力鬥爭中的不擇手段和殘忍狠毒。比如一則流傳甚廣的故事，就是這樣的：武則天與唐高宗剛剛生下一個女兒，當時仍無子嗣的王皇后，去看望了這個剛剛出世的小公主，逗了公主一會兒就離開了。王皇后剛走，武則天便悄悄進入嬰兒的房間，用棉被將女兒活生生給悶死了。不久後，高宗來了，武則天笑盈盈地將皇帝帶到嬰兒床前，掀開被子，高宗看到寶貝女兒臉色發青、渾身冰冷，早已身亡。武則天故作驚訝並且嚎啕大哭。高宗立即詢問宮女，誰是之前最後一個進入房間的人，眾人都說是王皇后。高宗震怒，由此第一次產生了廢掉皇后的念頭。

那在傳統儒家的典籍裡，通常把武則天，也描繪成了一個敗壞朝綱、濫用酷吏、荒淫無度、禍國殃民的篡位者。不過，在我們通常的認知裡，或許不至於如此偏激，卻也難免有失公正或者流於片面。對於那些對歷史不甚瞭解的朋友，甚至恐怕連一些常識性的問題都回答不上來。比如，武則天為什麼被稱為武則天呢？她是姓武名則天嗎？再者，所謂唐宋元明清，可你知道這中間還有個短暫的，卻也是名正言順的王朝叫周嗎？今天我們要講的這本書，《武曌》，便會以西方學者的歷史眼光，帶你全面、客觀地重新認識武則天，這個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

首先來認識一下本書作者。羅漢，美國著名漢學家，畢業於哈佛大學，後在美國布朗大學攻讀中國史博士學位，與中國唐史學者交流廣泛，曾發表《啟母之神化與武曌的政權》、《從西方文學來看武曌“無字碑”的含意》等論文。羅漢對武曌這位中國唯一的女皇帝，懷有濃烈的興趣，由於太過喜愛這位歷史人物，甚至在自己的左臂上，還紋了一個武曌的曌字。他在採訪中說，“武曌一直是中國集體想象的一部分”。

那今天，我們要講的這本書，就是作者羅漢結合正史，研究考證了詩歌、墓誌銘、皇家法令等諸多歷史史料之後，為我們刻畫和描繪的，另一個，更全面、更客觀，也更具有豐滿人性的武則天。

第一部分

說到中國歷史上，不乏一些站上權力頂峰的女人，比如漢朝的呂后，清朝的慈禧，不過她們雖然掌握了實際的朝政大權，其身份終究只限於太后。武曌則不一樣，她建立了周朝，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那麼，問題來了，上下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為什麼獨獨只有她能稱帝呢？我們首先就來看看武曌能夠榮登皇位的歷史前提和條件。

唐長安城

首先，唐朝盛世，卻並非一個純粹“中國式”的朝代。唐朝幅員遼闊，人口眾多，意識形態豐富，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帝國。先來看看民族性。在唐朝以前的幾個世紀，來自中亞的部族入侵，長期佔據著中國北方，大草原的遊牧生活方式與漢人的農耕文明融合交織，對中國固有的文化造成了衝擊。在草原上，婦女不會只待在家中，許多部落均是母系氏族，也沒有男主外女主內的劃分傳統。草原上的女子像男子一樣打獵、放牧，精於騎射，在社會地位和兩性關係中，中亞的婦女比漢族婦女自由得多。由於民族融合的緣故，初唐時期對婦女的制約，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減弱，法定地位也高於其他朝代。比如男子可以納妾，但是不能再娶第二個妻子；如果男人把妻子貶為妾，那就將遭受兩年的勞役拘禁。唐朝女子不再被拘於內室，她們騎乘於市井，在公開的佛教廟會中，也會穿著低胸的服飾，盡情展現女性的魅力。甚至，在歷史記錄中，唐朝的西部邊陲之外，也確實存在著一個女兒國，是由一位女性作為君主治理。她每十五天上朝一次，而朝臣中的數百人，皆為女性。

我們再來說說商業。絲綢之路的開通，造就了一種國際性的開放環境。集市繁榮，各國的商品琳琅滿目，有天竺的胡椒、爪哇的芳香木、波斯的無花果，等等。同時，許多域外人士也湧入長安洛陽，錢莊老闆、銀匠、魔術師，不勝列舉。儒家的傳統向來貶低商人，認為其重利輕義、貪得無厭，是社會的蛀蟲。而武曌出身商人家庭，在其統治期間，對商人採取寬容的態度，很少加以限制，這也為她後來稱帝，贏得了重要社會階層的支援。

再有，便是佛教在唐朝的興起。佛教傳入中國以來，深受平民階層的推崇和信奉，並且將印度、中國、中亞、朝鮮半島和日本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文化大統一。佛教寺廟則成為聯結漢族與外邦、富人與窮人、男與女、僧與俗的聖殿。這種共同的信仰，也有助於調和漢人與中亞人之間的文化差異。這一時期的佛教，對女性更加寬容和平等。某些教派還認為，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就如同其他所有相互對立的關係一樣，在“空”的教義訓示下，歸根結底是毫無意義的。某些佛陀造像是女性的外表，也有專門供女性修行的尼姑庵，慶典和廟會也同時向男性和女性開放。總體上，與傳統儒家相比，佛教賦予了女性更加公平的社會地位，這也為武曌作為一名女性而稱帝，提供了必要的理論支撐。

綜上所述，唐朝建立後，原有的以儒家仁義道德為核心的統治模式，受到了衝擊。那要治理一個融合了多民族，多種生活方式和宗教信仰的複雜帝國，勢必就需要一種新型的，具有公共精神的政治哲學，也需要一位思想開明的領袖。武曌，擁有中亞與漢人混血後裔的身份，新興商人而非世家門閥的出身，對佛教信仰虔誠，天生就是這類領袖的完美人選。當然，她的稱帝，不能簡單的，歸因於其身份背景和時代趨勢的偶然契合，更重要的，自然是她本人的野心、性情、機敏的頭腦和卓越的政治才幹。

第二部分

不過，對於武曌的榮升之路，還得從她的父親說起。她父親是一名成功的木材商，財力雄厚，但不安於現狀，極具野心。因此，他頻繁地與地方上的文化、軍事精英打交道。那時隋煬帝楊廣在位，黃河氾濫，卻執意窮兵黷武，激起了大規模的農民起義。當時李淵是一名鎮守邊關的重臣，經常在武曌父親的家中留宿。武曌的父親，就暗中勸李淵趁著農民起義的時機起兵反隋，自己稱帝。後來，李淵推翻隋朝，建立了唐朝，對武曌的父親大加賞賜，任命為工部尚書，封應國公。據史料記載，武曌的父親在任期間，經常四處奔波，被指派到一些州縣去平息叛亂。唐太宗李世民從高祖手中奪得皇位之後，繼續對武曌的父親委以重任。當得知高祖駕崩的時候，武曌的父親一病不起，吐血身亡。此時，武曌十一歲。童年時候隨父親四處遷移的經歷，充滿著艱辛與危險，卻也對武曌以後的人生，提供了莫大的幫助。不像那些從小就待在深閨內院的公主和貴婦，武曌穿行於各個州縣，見識了底層民眾生活的艱苦，也認識了不同地區各異的風俗習慣和生活方式，並且耳濡目染地，從父親那裡學到了許多管理方面的知識。這些無疑是她日後統治帝國的一筆可貴財富。

十三歲的時候，唐太宗聽說武曌美貌出眾、舉止文雅，便將她召入宮中，封為五品才人。在服侍太宗的十二年裡，武曌沒有子嗣，跟太宗之間的故事，史料也鮮有記載，最有名的便是太宗稱其為“武媚娘”。唐太宗在四十歲之後身體每況愈下，頻繁地傳喚太子李治到內宮服侍。據說李治非常孝順，日夜守候在父親床前，廢寢忘食，竟至在二十多歲的年紀便生出白髮。太宗深受感動，命人在自己的寢宮中，為太子設了一個寢位。正是因為這樣的機緣，武曌得以開始接觸並且服侍太子李治，也就是後來的唐高宗。兩人就此產生了情愫。

太宗駕崩之後，根據當時的禮制，後宮中的嬪妃均被送到寺廟出家為尼。武曌被送到了離皇宮不遠的感業寺。一年之後，繼位的高宗到感業寺燒香祭奠亡父，見到了武曌。可以判定，這次見面並非巧合，實乃高宗授意安排。一直以來，他並沒有忘記這位深愛的女人。最終，他不顧群臣反對，毅然將武曌帶回後宮，賜封昭儀。從儒家的倫理來看，武曌應是高宗的母親，他們之間的愛情實屬亂倫，天理難容。但由於中亞遊牧民族對漢文化的衝擊，那時候的儒家禮教，並沒有那麼嚴格，也因此，武曌才得以再入後宮。這也是時代賦予了她，特殊的機遇。此時，她年近三十，早已變得成熟老練，而從昭儀到皇后，也展現了她的冷酷，以及過人的政治鬥爭手段。

除了在開篇提到的，捂殺自己剛出生的女兒嫁禍王皇后，還有另外一件有名的事情，便是武曌指控王皇后及其母親，在後宮行巫蠱之術。這在當時，屬於重罪，在唐朝律法中，屬於“十惡”之一，也就是死罪中最嚴重的一種。高宗因此禁止王皇后的母親進入後宮。再說王皇后的舅父，原是朝中重臣，也被貶為州官。高宗意欲廢除皇后，但受到了以長孫無忌為首的，保守派大臣的極力阻撓。其中，褚遂良表現得尤為激烈，一面痛斥武曌曾經侍奉先帝，又侍高宗，敗壞人倫，一面叩頭不止，直到鮮血長流。此時躲在朝堂簾子後面的武曌，被戳到了痛處，憤怒大喊：“何不撲殺此獠！”高宗隨即命人，把褚遂良從朝堂上拖了出去。此後，保守派的大臣們，不遺餘力地進獻奏摺，反對廢后。不過，奇怪的是，根據對這些奏摺和進言的記載，都沒有提及夭折的公主和後宮的巫術事件，這暗示了大家認為，王皇后與這兩項指控均無關係，或者說這兩件事根本就沒有發生過，而是後來儒家的史官杜撰出來的，以顯示武曌的殘忍和狡詐。

那在一片反對聲中，也出現了兩個轉折。一個是在太宗時期出將入相的名臣李勣，高宗問他關於此事的想法，他說：“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就這樣，高宗獲得了一名，德高望重的，保守派大臣的默許。另外，有一個名叫許敬宗的大臣，是武曌最早也是最積極的支持者，他在朝中發表言論說，哪怕是鄉間農夫，收成好的時候，也想著換個老婆，何況天子要立皇后，人們為什麼要多事而妄生異議呢？武曌聽說後，又命人轉述給高宗。這兩件事，再加上王皇后一直沒有子嗣，就更加堅定了高宗的決心。不久之後，褚遂良被貶到南方，並最終病死在那兒，王皇后因為一項莫須有的罪名——謀害皇帝——被貶為庶民，其家族成員多被斬首，或者流放充軍。三十一歲的武曌，經受住了這場政治風波的考驗，正式成為皇后。

當然，皇后之爭，並不只是後宮內部的鬥爭，還和很多勢力息息相關。傳統的世家大族，原本在朝中擁有一定的話語權，但皇后被廢，武曌上位，不僅危及到他們在朝中的地位，還會對貴胄和士族階層擁有的特權構成威脅。所以，武曌成為皇后，首要的舉措便是鞏固自己的地位。她深知鑑於她的性別、卑微的出身、對儒家倫理的違背，還有士族階層想要保住特權的意願，都將讓她面臨嚴峻的鬥爭。

因此，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清除敵人。王皇后和蕭淑妃被廢以後，關押在宮中一個荒涼的院落。有一天，高宗從門前經過，看到這般悲涼的處境，心生憐憫，對著門上送飯的洞口喊道：“皇后、淑妃安在？”這件事立即引起武曌的警覺，她自己當初還在感業寺的時候，高宗也是經由這樣的感傷，而轉變為堅定的意旨。於是，武曌立即採取措施，將她們每人重杖一百，並削去手足，扔進釀酒的大缸裡。在酒和血水中浸泡了幾天之後，王皇后和蕭淑妃極其痛苦地死去。不過在這裡，本書作者懷疑，在王皇后和蕭淑妃之死的歷史記錄中，同此前捂殺幼女一樣，儒家的史學家，仍然有添油加醋的嫌疑，以顯示武曌的殘暴。畢竟這樣的故事跟漢代呂后將戚夫人丟進豬圈，以為“人彘”的故事太過雷同了。

其次，是身世背景。從當上皇后的那一天起，武曌就不遺餘力地，力圖改變自己的出身。高宗曾經有一道聖旨，稱武曌出身名門，其文雅的舉止，充分顯示了她堪稱儒家美德的典範。並且，先皇太宗還在世時，就已經把武曌賜給自己。聖旨中還說武曌謙遜穩重，在太宗的長孫皇后生病期間日夜照料。而事實上，在武曌進宮以前，長孫皇后就已經病逝了。這道歪曲事實的聖旨，其目的無非是讓抄錄官寫入朝廷的年鑑，以供後代閱讀。而武曌在自己在成為皇后以後，立即祭拜了皇室宗祠，並將她父親的牌位，也置於唐朝家廟當中，還賜爵周國公。作為女兒，武曌本人的地位，自然也藉此得到了提升。此外，在武曌心腹大臣許敬宗的極力說服之下，高宗改立武曌的長子李弘為太子，並下詔大赦天下，改年號為“顯慶”。自此以後，高宗和武曌開始頻繁更改年號，這也是彰顯成就、樹立威望的手段。

在朝中，武曌極力打壓保守派貴族的地位，孤立位高權重的大臣，削弱其政治勢力。其中最重要的一人，便是宰相長孫無忌。長孫無忌是高宗的舅舅，在唐朝立國時便輔佐過唐高祖，威望極高，高宗本人對他也是充滿敬畏。不過，還是被許敬宗抓住機會，誣告長孫無忌謀反，其整個家族被流放到南部，最終，長孫無忌被逼自殺。許敬宗也成為武曌最得力的爪牙，帶頭修訂《氏族志》，編撰了新的《姓氏錄》，將原本地位低微的武氏家族，提高到非常靠前的名次，並且收錄了之前，沒有出現過的新興氏族。於是，從前的貴族精英與平民之間，不再有顯著的差別。武曌還推動了另一項措施：徹底改革科舉制度。這一舉措使更多平民可以入朝為官，壓制了那些顯貴士族的特權和裙帶關係。毫無疑問，這些出身並非名門的新人，對朝廷和武曌的忠誠度也自然更高。

儘管高宗總是被描述為軟弱、膽怯，完全受控於妻子的皇帝，但這種評價並不公正。高宗在位期間，武曌並沒有獨攬朝政。也就是說，高宗並不是武曌的傀儡，她也無法獨自攝政。比如，在軍事和外交方面，就並非由她主導。事實上，武曌和高宗經常共商國事，共同決策。在某些國事上，武曌往往透過奏章進言，而不是私下請求，可見高宗還是擁有政治上的影響力的。當時的人們，把兩人稱為“二聖”，便是最好的證明。不過在此期間，武曌仍然抓住了時機，大大地提高了自己的地位，這便是泰山封禪。歷來，皇后是不能主持封禪典禮的，但是武曌上表，辯稱“封”為祭天，“禪”為祭地，而中國的陰陽學說中，天為陽，地為陰，所以理應由皇帝祭天，皇后祭地。最終，高宗主持舉行了“封”禮，而在“禪”禮儀式中，皇帝先行初獻，而後武曌登上祭壇，行亞獻，後宮佳麗和忠臣之妻行終獻。武曌藉由此次盛典，重新界定了封禪這一古代的禮儀，提高了女子的地位，也為她最終以女人之身，登上皇位作了重要的鋪墊。

再說當時的太子，李弘已經成年，獨立而且仁慈，在百姓心中享有很高的聲望，高宗十分器重，大臣們也一致認為他謙遜穩重、嚴謹有禮，看起來有朝一日繼位為君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在二十三歲的時候，太子隨高宗和武曌去往洛陽，卻在途中暴斃身亡。《新唐書》和《資治通鑑》都記載，是武曌毒殺了太子。其理由是當年蕭淑妃死後，兩個女兒被幽禁，年近四十還沒婚嫁，太子憐憫，請求朝廷恩准她們出嫁。於是武曌盛怒，又因為其覬覦皇位，便毒殺了太子。本書作者認為，這種說法很難站得住腳，因為李弘求情是四年前的發生的事，而且是武曌自己上表請求提高兩位公主的地位，並允許她們出嫁的。諷刺的是，指控武曌殺子的《新唐書》自相矛盾地收錄了這份奏章。從武曌的行事風格來看，她也不會把上一代的恩怨延續到下一代身上。她讓曾經的死敵上官儀的孫女——上官婉兒，做她的貼身女官就是很好的證明。另外，如果說覬覦皇位，那麼李弘也不是她唯一的絆腳石，因為高宗還活著，而且還有其他三個兒子。根據官方祭文和其他一些史料記載，太子李弘體弱多病，長期受肺癆折磨，那次出行，又“舊疾益增”，按常理推斷，應是病情惡化去世的。

李弘死後，高宗將次子李賢立為太子。李賢傾向儒家思想，得到士族大臣們的推舉，並迅速建立了忠實捍衛儒家思想的小團體。然而由於閱歷不足，李賢沒有獲得高宗的充分信任。不久後，高宗病情加重，召叢集臣商議提前退位並讓位與武曌，遭到群臣激烈的反對。這時候，包括許敬宗在內的武曌心腹們，都已致仕或者去世，朝中沒有可以為她進言的人，讓位之事便不了了之。而李賢的很多支持者，都是顯赫士族的後代，其父輩的勢力，曾被武曌大大地削弱，因此對武曌普遍心懷怨恨。上述種種不確定因素，讓武曌對皇位的態度發生了變化。高宗提出讓位，說明他對女人當皇帝並不牴觸，而朝中政敵林立，李賢又沒有當皇帝的氣魄，武曌第一次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登基的可能性。偏偏高宗優柔寡斷，提名了兩位繼承人，即太子和武曌，這也造成了兩人之間的矛盾。以武曌的冷酷心性和豐富的政治鬥爭經驗，擊敗年輕的李賢並不費力。她秘密召集了一批擅長文字修辭，但官職較低計程車人，允許他們從玄武門的北門進宮，這些人因此也被稱為“北門學士”，名為共商國事，實則為武曌出謀劃策，並以鞏固武曌政治權威為目的，編制儒家典籍。在武曌看來，儒家價值觀內涵豐富，但並非一成不變，關鍵在於如何詮釋。本來在儒家規範下，身為女人是她最大的弱勢，她卻能將其扭轉為有利的資本。她在高宗生病期間，已將自己塑造成一名，符合儒家標準的賢妻，而參加封禪大典的動機，也說成是為了遵循儒家的禮儀。再加上“北門學士”刻意編撰的如《列女傳》、《百僚新誡》等典籍，不僅簡單地收集經典，還有意挑選及重編過去的律令，以支援武曌的統治，將其塑造成，一名儒家思想的積極追隨者。隨後，武曌運用她早已嫻熟的政治鬥爭手段，在對與李賢有染的一個婢女的調查中，“獲甲數百首於東宮”。這在多數朝臣看來，已經可以證明太子密謀篡位，而該婢女又進一步指控，曾經認為太子面相不適合做皇帝的知名術士明崇儼，系太子所殺。高宗不忍加罪太子，想赦免他。但是武曌在儒家理念的支援下，佔據了道德高地，說“為人子懷逆謀，天地所不容；大義滅親，何可赦也！”高宗無可奈何，於是太子被貶為庶人，幽禁在長安，那些被認為是同黨的人，則全部遭到誅殺。

高宗駕崩後，當時的太子李顯繼承了皇位。然而高宗的遺旨寫道：“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后進止。”一直以來，武曌參與朝政二十多年，現在作為皇太后，年近六十仍精力充沛，絲毫沒有退出政治舞臺的打算。但是年輕的皇帝李顯並不聽話，加冕之後立即封妻子為皇后，即韋后，又任命岳父和韋后的哥哥為朝中重臣。中書令裴炎對此表示反對，李顯卻幼稚地說，就算我把天下都給我岳父，又有何不可？還在乎區區一個侍中？當然，李顯很快就被武曌廢帝，緊接著，最小的兒子李旦即位。李旦當時只有二十一歲，沒有被立為過太子，也沒有接受過治理國家的教導，朝中大臣也沒有支援他的派系，他當然不想跟他強勢的母親爭奪什麼，便甘願只作一個傀儡皇帝，實權都交給了武曌。在與高宗一起治國時，武曌每次上朝，都坐在一塊紫色的簾子後面。現在，她終於能夠把這塊象徵性的簾子移開了。她任命“北門學子”的一員劉禕之為宰相，任命自己的侄子為大臣，政治手腕也更加沉著、精明。當儒家大臣劉仁軌上書，將武曌比作漢代臭名昭著的呂后時，她非但沒有懲罰，反而誇獎了他的堅定信念，以及對李唐王朝的忠誠。她以符合儒家標準的謙卑言辭，向這位大臣解釋，說她管理朝政並非自己的野心，而是因為李旦是一個孝子，為了向父親表達敬意，所以才保持沉默。最終她說服了劉仁軌，並得到了他的支援。隨後，武曌鎮壓了徐敬業帶領的揚州叛亂，扳倒並處死了反抗她的宰相裴炎。然後，她修建了華麗的明堂，在頂層的九龍雕塑之上，一隻鎏金鳳凰展翅欲飛。她將“武”字變成各種吉祥的象徵，把一座宮殿命名為“武成”，有意與《尚書》中的篇目重名，還將祖籍地改名“武興”，寓意“武的興起”。廢唐歷，創新曆，改元“載初”。這個新年號的言外之意，也再明顯不過了，即，這是一個歷史新紀元的開端。正如她給自己新起的名字“曌”——日月當空，普照眾生，她終於如願以償登上了皇位，君臨天下。公元690年重陽節這天，武曌稱帝，國號為周。為了區別歷史上的其他周朝，史稱武周。

第三部分

不得不說，史書上對武曌的記載和評價，往往帶有強烈的詆譭意味，武曌作為女人而稱帝，嚴重違背了儒家的父權倫理體系。像我們之前提到的例子，儒家史官往往言過其實地，把一些未必屬實的事件加到武曌頭上。而本書作者以更加嚴謹的態度，多方考證，很大程度上，為我們呈現了一個更為全面的武曌。儘管作者本人對武曌喜愛有加，卻也並沒有略去，上述那些偏激負面事件的記載和評價，而是提出有根據的懷疑，並且，闡述了武曌在其統治時期，那些積極的作為和對歷史的貢獻。

譬如，她大力推崇、扶持佛教，使中國佛教的發展達到頂峰。她資助了大量佛經的編譯，修建了很多廟宇，舉辦了許多佛教盛會，重建了至今仍矗立在西安的大雁塔，出資建造了龍門奉先寺的，盧舍那大佛雕像。很多人猜測，這尊塑像就是按武曌自己的面容雕刻的。

作為木材商的女兒，武曌對商人階級天生據有好感。在其統治期間，她大力發展商業，建立了很多新的驛站，改造洛陽城中的橋樑和運河，打通商道。史料記載，“天下舟船所集，常萬餘艘”，“淮海漕運，日夕流衍。”

商業的繁榮也吸引了許多外邦人士，當時的洛陽被稱為神都，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國際性城市。對於她統治下的，多民族多元化的帝國，武曌的態度十分包容。在武周朝的前幾年，有一百多萬帝國邊緣的其他民族臣服於她，並在帝國邊境內定居。武曌歡迎那些臣服於她的民族，同時也嚴厲地打擊反抗者。由她提拔的大將軍王孝傑，率軍大破吐蕃，收復了位於絲綢之路的四所重鎮，這也大大促進了沿途的商業發展。

同時，武曌也強調農業的重要性，提倡開墾軍用農場，這樣就不必為補給軍隊，而徵收太多百姓的糧食。她還使救濟糧倉常年保持豐足。在70年代初發掘出的，一個儲糧坑中，就發現了275噸粟，糧坑的磚頭上，還刻有武曌統治時期的年號。此外，她還開鑿了許多灌溉渠道，也經常減免勞役和賦稅。

作為女性統治者，武曌當政時，也努力提高女子的地位。在盛大的典禮上，她帶著女子一起參加；下令為母親服喪，應當與為父親服喪的期限等同；封賞那些在戰爭中功勳卓著的女性；讓有才華的女子，比如上官婉兒等參與朝政。雖然，她並未確立女子參政的持久制度，但也明顯地拓展了儒家的傳統，為女子行使政治權利，創造了廣闊的空間。

現代的一些歷史學家，對武曌也有不少中肯的評價。比如，吳楓在其傳記中總結道：“女皇執政的五十年，是中國歷史上一個較為興旺發達的時期，社會比較安定，人口顯著增長，經濟較為發展，文化得到發揚。同時，這個時期的民族，關係總體上是正常的，國家是統一的，邊疆形勢基本穩定。它上承‘貞觀之治’，下啟‘開元盛世’，國力未墜，人心穩定。”

後來，李顯發動政變，復辟唐朝，武曌被迫退位。唐中宗賜其尊號“則天大聖皇帝”，這便是武則天一名的由來。武曌去世後，與高宗合葬一處。乾陵也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座埋葬了兩位皇帝的陵墓。而對於武曌來說，或許最合適的紀念碑，就是立在乾陵神道上的無字碑。有人認為，武曌下令立無字碑，是為了宣稱，她史無前例的政治偉業，無法用蒼白的語言來描述。也有人說，無字碑是她兒子李顯所立，他覺得在碑文上，將她稱作大周皇帝並不合適，但又不能忽略，其過去幾十年的統治。而僅僅稱她為皇后，因此乾脆在石碑上留下空白。還有說法稱，無字碑只是為了與高宗的述聖紀碑，保持對稱而已。

總結

無論如何，無字碑留給後人無盡的想象空間，這種空白也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武曌的多面性：她既是佛教徒，又是道教徒，還是儒家弟子；她是中原的漢人，也是草原的遊牧民；她是冷血的殺手，也是仁慈的菩薩；她是精明的政客，也是包容的帝國領袖，是萬千民眾，仰仗的力量之源；她是中國唯一的女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