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問題一直都是個雷區,但這幾天既然談了,索性說個痛快。
什麼是五胡亂華
五胡亂華發生於西晉末年,一般認為,西晉爆發八王之亂,國力嚴重被削弱,北方民族趁機入侵,佔據黃河流域亦即中原,建國稱帝,打破了漢人王朝先例,從劉淵李特開始,出現了眾多少數民族政權,即是一場劫難,也是史上最大也是最重要的民族大融合。
五胡亂華的結果
眾多少數民族消失,匈奴羌氐鮮卑番號再不見於史書,哪裡去了呢?變成了漢人。經過長期征戰和廝殺,各民族水溶交融,再也分不清。聽起來有點像,外族們為了讓漢人承認自己,不停地打打打,終於達到了目的。
雖然無厘頭,如果僅從結果看,確實是這樣。隋唐建立者楊堅和李淵,其實都跟胡人脫不開關係,楊堅繼承了鮮卑北周,原名普六茹那羅延,標準鮮卑人,所謂姓楊只是稱帝后,為了籠絡人心,臨時找了一個死鬼祖先。
同理,李淵祖父李虎是鮮卑西魏八柱國之一,他有多大可能是漢人?就算李虎是漢人,李淵老媽是楊堅皇后獨孤伽羅的姐姐,獨孤信之女,實打實鮮卑貴族。李淵最少有一半胡人血統是真,而所謂飛將軍李廣後代,則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但隋唐之世,再沒人說他們是胡人政權,相反,李唐盛世被視為漢文明標杆。
什麼是五胡
所謂五胡,即匈奴、羌、羯、氐、鮮卑五族。
首先,族別有兩個含義,一則種族,也就是血族,以髮色膚色外貌等遺傳基因分類;二則文化,以風俗習慣分類。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單一血統民族,迄今為止,所有民族都是文化分類。比如印度斯坦族有雅利安人,達羅毗荼人,還有不少華裔。再比如日本長宗我部這個姓氏,以標榜秦始皇后裔而得名,自稱弓月君後裔。
弓月君,相傳秦始皇十五世孫,也是日本“歸化人”最著名的一支。秦姓演化諸多分支,除了長宗我部,還有羽田氏,上世紀90年代日本有個首相叫羽田孜,就公開聲稱自己是中國秦姓後人。
像羽田孜這樣,你說他是漢族還是大和族?說他是漢族,恐怕連他自己都不同意。
比如說,周朝眼裡楚國都是蠻夷,楚國一開始根本不被中原承認,楚王是自立的,一直到楚莊王春秋爭霸,打敗了晉國,中原各國才被迫認可楚國地位。
《國語》:昔成王盟諸侯於岐陽,楚為荊蠻,置茅蕝,設望表,與鮮卑守燎,故不與盟。
坦白說,民族這種東西,從產生之初,就是一種歧視,這等於從一出生就把人打上了標籤,做了分類。它反映出來的,只有漢人士大夫自高自大思想,完全就是精神糟粕。
但為了闡清本文目的,仍然要按古人習慣稱其為外族,要不然就沒法寫了。
匈奴和羯族是實打實外族,匈奴不必說了,羯胡以康居人為主,屬雅利安人種,印歐語系,容貌髮色各異,文化也大不相同。
《晉書·石勒載記》:石勒字世龍,初名㔨,上黨武鄉羯人也,其先匈奴別部羌渠之胄。
羌渠就是康居,音同字不同。
但羌氐和鮮卑,很難把他們定義為外族。
鮮卑出自東胡,東胡是古代對東北人的稱呼,其原理和楚人差不多,唯一區別是東胡沒參與春秋爭霸,但如果你把東北當外國看,我只能說你喝多了。
羌氐則是從頭到尾就沒搞清楚過。
《晉書·苻洪載記》:其先蓋有扈之苗裔,世為西戎酋長。
到了後漢書,卻是另一種說法。
《後漢書·西羌傳》: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別也。
符洪是苻堅的祖父,前秦奠基人,我們都知道,前秦是標誌性氐族政權。晉書稱氐族是苗族後裔,結果後漢書稱羌族也出自三苗,同樣世居西戎。
史書上此類錯誤比比皆是,就不一一舉例了,比較有名的還有白馬羌和白馬氐,同樣一個白馬國,有的書叫白馬羌,有的叫白馬氐,看得人一頭霧水。
即便建國,羌氐人也在同一個地點,使用同一個國號。前秦天王苻堅淝水戰敗後,羌族興起,姚萇殺了苻堅,也在長安稱帝,國號同樣叫秦,史書只好用前秦後秦區分。
所以魏晉也搞不明白,《魏略·西戎傳》稱:“(氐人)婚嫁有似於羌。”兩邊婚嫁風俗差不多,其中區別恐怕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
但不管羌還是氐,他們都是中國人。有扈氏和三苗,原本都生活在中原,因為不肯順從統治者,被夏朝和舜禹擊敗,驅逐到了西部。這就是前面說的,所謂異族只是政治正確,血脈淵源,本同出一宗,風俗習慣,也與華夏無異。
《魏略·西戎傳》:(氐族)姓如中國之姓矣,其農服尚青絳。俗能織布,善田種,畜養豕牛馬驢騾。其婦人嫁時著衽露,其緣飾之制有似羌,袵露有似中國抱,皆編髮,多知中國語,由與中國錯居故也。
五胡內遷原因
匈奴被漢王朝打擊後,分裂成兩部,南匈奴南下歸順,最初被安置在五原郡,後來不斷南遷,到了魏晉時期,曹操把匈奴分為五部,分別居住在茲氏(山西汾陽)、祁(山西祁縣)、蒲子(山西隰縣,音xi)、新興(山西忻州)、太陵(山西文水)。
匈奴被漢朝打擊被迫歸順,而其他外族則是受匈奴所迫。匈奴實施奴隸制,不堪其辱的其他部落,為了擺脫匈奴統治,紛紛南逃。
《漢書·匈奴傳》:匈奴前所得西嗕居左地者(西嗕,部落名),其君長以下數千人皆驅畜產行,與甌脫戰,所戰殺傷甚眾,遂南降漢。
《三國志·魏書》:貲虜,本匈奴也, 匈奴名奴婢為貲。始建武時,匈奴衰,分去其奴婢,亡匿在金城、武威、酒泉北黑水、西河東西……其種非一,有大胡,有 丁令,或頗有羌雜處,由本亡奴婢故也。
如東漢末年,曹操打敗烏桓後,將上萬個烏桓部落遷於遼東上谷,放棄漢中時,為了防禦蜀漢,又將至少五萬名武都氐人,遷徙至關中馮翊、扶風等京畿三輔。
五胡漢化過程
不管主動歸順,還是被迫遷徙,外族目的都相當美好,過上更好生活。中原是農耕文明,比外族尤其北方遊牧民族,生活要好得多,外族為什麼羨慕中原文化,說白了還是生活水平高。
所以不管什麼原因來的,都拼命學習漢族文化。以鮮卑為例,慕容部很早就開始了漢化,學習農耕,一個個拎起鋤頭,面朝黃土背朝天。
《晉書·慕容廆載記》:教以農桑,法制同於上國……稼穡者,國之本也,不可以不急。
最後連社會基礎都發生了改變,從“皆有部落,不相雜錯”變成了“離散部落”,從部落制變成了編戶齊民。
理想很美好,現實很殘酷
西晉民族矛盾,大部分責任要算在士大夫頭上,其中以江統《徙戎論》表現尤為明顯。
《徙戎論》:夫夷蠻戎狄,謂之四夷,九服之制,地在要荒。春秋之義,內諸夏而外夷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志態,不與華同。
他一上來就給外族判了死刑,認為他們是四夷,只配住在窮山惡水。即便是“關中之八百餘萬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的事實,他也呼籲要把外族全部驅逐。
五胡要麼強迫而來,要麼心慕中華文化投奔,他們住在漢地,穿漢服說漢話,言行舉止,已與中華無異,如果按今天民族分類,他們就是中國人。
古代農耕社會,勞動力是珍貴資源,江統不僅不珍惜,反而要將這些久居中原的漢化胡人趕走,這是一種極其愚昧短視的思想。
但江統的理論在漢族士大夫裡非常有市場,說白了,這是標榜文化優越感的種族歧視。在這種思想下,魏晉以來,對內遷胡人實施的都是剝削制度。
曹魏時期,幷州刺史梁習強徵胡人參軍,並要求他們把家屬送至鄴城當人質,不從者斬,一口氣殺了數千人。雁門太守牽招,一邊收取烏桓賦稅,一邊要求他們自備鞍馬,隨時充軍。
到了西晉,變本加厲。西晉氐人的佃租,比曹魏提高了整整一倍,而戶調多了二分之一,甚至連胡人王族也列入編戶,一樣收稅。匈奴劉宣起兵時曾說:“晉為無道,奴隸御我……自諸王侯,降為編戶。”
西晉把胡人當奴隸販賣,是個普遍現象,後趙開國皇帝石勒,就曾被多次倒賣,甚至有次他本打算賣其他胡人為奴,臨了自己也被抓去當了奴隸。
當時民族矛盾之尖銳,連江統也承認胡人“怨恨之氣毒於骨髓”,而原因在於漢人“侮其輕弱”。
五胡亂華初期,有明顯反壓迫性質
即便如此,五胡亂華,仍然不能簡單視為民族矛盾。確切的說,因為西晉王朝倒行逆施,已經瀕臨滅亡,最早五胡建國,跟漢唐隋末豪傑紛起,群雄逐鹿並無不同。
我們就以李特及劉淵為例說明。
公元304年冬天,氐族李雄佔據成都,自號成都王,史稱成漢,同時匈奴劉淵在離石起兵,建立後漢,被視為五胡亂華之始。
李雄是李特之子,成漢政權的真正奠基人是他。公元298年,天水等六郡十萬流民,流入漢中就食,因為人數太多,漢中難以承擔,經西晉政府允許,六郡流民得以入川。
這支流民隊伍有大量漢人,其中不乏中下層官員,如上邽令任臧、始昌令閻式、諫議大夫李攀、陳倉令李武等等。
當然也少不了外族,西晉通緝令裡就聲稱,氐、叟侯王者每顆腦袋懸賞一百匹布。
從這個規模看,天水六郡發生了嚴重饑荒,而西晉政府賑災無力,導致他們只能背井離鄉另尋生路。災難面前,人人平等,不管漢人胡人,也不管縣令還是氐王,統統都要跑路。
李特祖籍四川巴郡,出身將門,曹操攻打漢中時,其祖父李虎率五百族人歸順,被封了個將軍,李特一家本是州郡都將,遇到災荒,也只能做個流民,隨著大部隊一起進川。
益州刺史叫趙廞(xin),當時正鬧八王之亂,趙廞看到晉室衰微,也動了心思,於是聯絡流民,召集豪勇之士舉事,李特一家因為世代為將的關係,受到重用。
趙廞建立的太平王朝(沒錯,就叫這個逗逼名字)一點不太平,壓根沒持續幾天,因為他忌憚李癢(李特之弟)勇猛,來了個兔死狗烹,過河拆橋。
李癢一死,李特他們就反了,擊敗趙廞佔領成都後,李特並未稱王,而是寫了一封書信,詳細向西晉政府報告了趙廞罪狀,但接下來的事出乎所有人意料。
西晉又派來一個刺史羅尚,這位新刺史在大局未穩的情況下,一到四川就要求李特率流民返回原籍,並限定了期限。這幫人本來就是家鄉活不下去,才逃到四川來,剿滅趙廞怎麼說也是立了功,不僅沒有封賞,反而被遣返,所以矛盾一觸即發。
在六郡流民苦求延期的時候,晉軍突然發動了襲擊,卻被早有防備的流民擊敗。這下沒有迴旋餘地了,六郡流民共推李特為主,正式揭起了反旗。李特戰死後,其子李雄秉承遺志,最終擊敗羅尚,自立為成都王,建國號為大成。
六郡流民叛亂,具有明顯農民起義特徵,只是湊巧領袖是個氐族人,並不能簡單視為民族矛盾。李特攻入成都前,曾與蜀人約法三章,軍紀肅然,得到了蜀人支援,所以民族矛盾並非氐族建國主因,李雄也未把自己當外族看。李雄拜範長生為相後,益州人掌握了成漢大權,221年劉備才在益州稱帝,據此還不到百年,你總不能說益州是外族吧。
劉淵也是同理,劉淵雖然是匈奴人,他的國都離石,也是匈奴老窩,但他打的旗號,根本不是匈奴復國。
劉淵起義最早發起人其實是劉宣。劉宣,於夫羅單于的弟弟,而劉淵是於夫羅之孫,所以劉宣輩分比劉淵高得多,是他的親叔祖。
劉宣看自認才能有限,所以推了劉淵為首,但在建國時,兩人產生了爭議。
劉宣認為要“復我族邦,復呼邪韓之業”。呼邪韓是南匈奴大單于,所以劉宣目標是恢復匈奴輝煌,他給劉淵設計好的稱號,也是大單于。
但劉淵卻認為,“大丈夫當為漢祖、魏武,呼邪韓何足效哉。”漢高祖魏武帝可謂漢人英雄中的傑出代表,劉淵志向根本不在匈奴復國,而是像劉邦曹操那樣,建立萬世不朽功業。所以劉淵拋棄了匈奴祖先,認劉邦為太高祖皇帝,劉禪為孝懷皇帝,背後含義是他繼承了劉備事業。
先不說劉邦劉備認不認他這個子孫,這首先是一種態度,劉淵沒把自己當匈奴人。你可以這樣理解,劉淵起義跟李淵並無不同,區別只在他恰巧是個匈奴人。
所以劉淵沒有使用大單于這個稱號,而是自稱漢王,宗廟裡擺的是漢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位。
對外族視為胡虜,只存在於士大夫,老百姓並不這樣看,他們對漢化胡人起初並不另眼相待。
西晉末年,爆發的不僅有劉淵李特帶著民族色彩的起義,還有正兒八經農民起義。
306年,山東爆發了大規模農民起義,以東萊人王彌為首,很快擴大到了山東諸州,並向西晉首都洛陽進軍。
《晉書·列傳第七十》:彌進兵寇泰山、魯國、譙、梁、陳、汝南、潁川、襄城諸郡,入許昌,開府庫,取器杖,所在陷沒,多殺守令,有眾數萬,朝廷不能制。會天下大亂,進逼洛陽,京邑大震,宮城門晝閉。
最後王彌戰敗,他並沒有受西晉詔安,而是北上依附了劉淵。
《晉書·列傳第七十》:彌謂其黨劉靈曰:“晉兵尚強,歸無所厝。劉元海昔為質子,我與之周旋京師,深有分契,今稱漢王,將歸之,可乎?”靈然之。乃渡河歸元海。
這說明在反抗西晉腐朽統治前提下,漢人起義軍,並不當劉淵是胡虜,也接受他的漢王身份。
劉淵死後傳給其子劉和,劉和很快被劉聰殺死篡位,劉聰傳給劉桀,劉桀被權臣靳準謀殺,劉氏宗親劉曜趁機自立為帝,從此全盤推翻了劉淵遺志。
劉曜改漢為趙,宗廟神像也換成了冒頓單于,後趙變成了匈奴復國主義代表,雖然劉曜很快滅亡,但從此為兩晉南北朝掀開了新的篇章,民族矛盾正式成為亂世主題。
八王之亂起因(番外篇)
都說西晉毀於“八王之亂”,這話有一定道理。說它有道理是因為,晉武帝總結司馬家篡魏的經驗教訓,認為魏之過失,在於藩王太弱。
曹魏對諸王控制非常嚴格,封國小,土地窮,人口少,約束還多。
《三國志·陳思王傳》:子弟王空虛之地,君有不使之民……待藩國既自峻迫,寮屬皆賈豎下才,兵人給其殘老,大數不過二百人……遊獵不得過三十里。
都這樣了,曹植因為犯過錯,每項還要減半。所以曹植牢騷多,就很容易理解了,因為這個王爺當的實在不痛快,除了想念甄妃,不順心的事多得是。
有一次曹植和曹彪去洛陽覲見,兄弟倆好久沒見,打算同路而歸,好好敘敘舊。但負責監督他的監國使者不允許,曹植氣得不輕,也只能寫首詩咒罵。
《贈白馬王彪·序言》:黃初四年五月,白馬王、任城王與餘俱朝京師,會節氣。到洛陽,任城王薨。至七月與白馬王還國。後有司以二王歸藩,道路宜異宿止。意毒恨之。蓋以大別在數日,是用自剖,與王辭焉。憤而成篇。
堂堂王爺,竟然要受小小監國使者喝令,你說憋氣不憋氣,所以曹魏王爺,都是隻羨鴛鴦不羨仙,不想當王爺,想當老百姓。
《三國志·魏書》裴注:王侯皆思為布衣而不能得。
兄弟們太弱,司馬家一出手,誰也幫不了皇帝。晉武帝司馬炎痛定思痛,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
《資治通鑑》:懲魏氏孤立之敝,故大封宗室,授以職任。
司馬炎前前後後封了幾十個同姓王,當然,西晉問題很多,並不僅這一個,比如司馬炎安排的繼承人很有問題,立了一個白痴,再配上妖后賈南風,亂了沒毛病,不亂才有問題。
但無論怎麼說,鬧得是八王之亂,不是白痴之亂抑或妖后之亂,所以跟司馬炎矯枉過正還是脫不開關係。至於司馬衷如何白痴,賈南風如何妖怪云云,今天就不多說了,打住打住,寫得也夠累了。